苏日娜眼珠子一转,提醒她:“额娘,是嫂嫂。”
巴雅拉氏惊讶地说:“她怎么这么早就来请安了?我本来还打算一会儿派人去叫她同你哥哥呢。”
巴雅拉氏虽然得女儿指点知道这门婚事于儿子有利,后来阿灵阿得赏爵位更是与其中的裙带关系不小,但巴雅拉氏还是坚持婆婆都得有婆婆的样子——比如她已经想好的在敬茶时敲打下新媳妇,比如等会儿叫媳妇来然后说些也不知道早起的话。
没曾想,珍珍竟然一大早的自己先跑来了,这可彻底打乱了她的盘算。
苏日娜低头编着手的辫子,一眼看穿了额娘的心思:“人都在外头了,额娘就别端着了,想要立威想要摆架子,趁哥哥还没来赶紧先做了,不然等哥哥来了,我怕额娘没机会。”
“小没良心,这都帮谁呢?”
苏日娜耸耸肩说:“反正我知道,哥哥是不帮额娘的。”
巴雅拉氏丧气一垂头,嘀咕着:“娶了媳妇忘了娘哟。”
然后对外说:“进来吧。”
珍珍把徐莺徐鸾姐妹二人留在门口,自个儿掀了帘子进屋。她快走到炕前,垂着头,极恭顺地先对炕上盘腿而坐的巴雅拉氏行一跪三叩之礼。
“额娘安。”
一套完整的请安礼怀着恭敬,全程是低眉顺眼、伏低做小,身姿仪态更是无一不标准,就是宫里最挑剔的管教嬷嬷都指不出一点错,更不要说巴雅拉氏了。再加上珍珍眉目如画,身段匀称,面色红润,即是百里挑一的好颜色又是健康结实的好身体。巴雅拉氏粗看两眼就能断定,自个儿这儿媳绝对能压过前院那三个。
媳妇多有用吗?没用!三个都比不过一个,就像舒舒觉罗氏四个儿子也比不上她一个孝顺。
巴雅拉氏越想越舒心,都忘记了要让儿媳多跪一会儿“立威”,顺口就说:“快起来吧。”
珍珍起身后,又对苏日娜欠了欠身,“妹妹安。”
苏日娜一笑,扯了扯巴雅拉氏的袖子说:“怪不得哥哥喜欢,等下过去前院怕是要气死前头那些人了。”
第68章
巴雅拉氏横了一眼小女儿,似乎是嫌弃她多嘴。
她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这是你成婚的头一日,我原本想着今日让你们多睡会儿,一会儿再派人去喊你们起来,没想你这一大早的就自己跑来了。”
珍珍低头一笑,腼腆地说,“媳妇儿想着要伺候额娘,不敢贪眠。”
珍珍说完这句没听见巴雅拉氏接话,她悄悄地用眼睛偷瞄,只见她的婆婆大人盘腿坐在炕上,不声不响,看着有点唬人。
珍珍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倒还好,一旁的苏日娜还真被她唬住了,她在侧头打量自个儿老娘的同时心里不住暗暗担心。
两人都不知道的是,巴雅拉氏这会儿并不是在摆婆婆的威严要给珍珍下马威,她心里其实正在发愁呢。按理说这新媳妇见婆婆,她这个婆婆总该端个架子拿个乔,说几句冠冕堂皇教育媳妇的话吧。偏偏她在这搜肠刮肚琢磨了半天,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什么。
这也不怪她,平常人家的婆婆那都是多年媳妇熬成的婆,该怎么调教自个儿的媳妇那压根就不用想,只要学着当年自己婆婆那套来做就行了。
偏国公府情况尤为的特殊,巴雅拉氏是遏必隆的三继福晋,她嫁进来的时候遏必隆的亲妈公主娘娘都死了好多年了,彼时遏必隆尚在舒舒觉罗氏还懂得低调做人,巴雅拉氏一进府就是中馈主母,除开几个伺候过公主的老仆人外,她基本就没吃过什么为难。
于是乎珍珍是第一回 做新媳妇,巴雅拉氏也是第一回做婆婆,两个第一回碰在一起,婆媳两同样率真的眼眸一碰,竟然生生顿了那么一会儿,相对无言。
珍珍一对杏眼滴溜溜得甚是灵动,巴雅拉氏此时想起来昨儿行礼的时候珍珍头上蒙着红盖头,刚进门那会儿她又一直低着头,这还是巴雅拉氏头一次见这个媳妇的庐山真面目。
她忍不住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遍,要说长相,这媳妇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瓜子脸上一对灵动的杏眼,皮肤白皙如羊脂,这会儿冲她微微笑着,脸颊还有一对喜庆的梨涡,十足十的一个美人儿。
再仔细看冬袍下隐约的身段也妖娆,联想宫里那位德妃已给皇上生了两男两女,巴雅拉氏觉得同门一母所出这妹妹也应该不差。
她自个儿生的儿子还不清楚那点性子吗?这么个娇滴滴又灵动可人的美人,难怪阿灵阿喜欢,喜欢到自个儿去求了。
一想到那死小子,巴雅拉氏这话匣子不禁就打开了。
“阿灵阿这孩子从小就说不听、脾气大,还喜欢自作主张,丝毫没有把我这个做额娘的放在眼里。就说他之前跑到你们府上吧,半点没和我打过招呼,嘴上没个把门的乱说,往后你得管着点,不能惯着来,更不能瞎起哄。”
苏日娜躲在巴雅拉氏看不见的地方捂嘴偷笑,行吧,自己老娘憋了这么半天原来不是为了训媳妇,原来是要给媳妇吐苦水呢。
珍珍将小姑子的表情看得明白,心里同样也是略略发笑。正如阿灵阿所说,他额娘心计不深,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单纯,心里想什么完全没有拐弯就倒了出来,怪不得在遏必隆死后的“宅斗”中败下阵来。
“我也不要你伺候,你只要把他管好了,平日里想做什么要做什么的时候自个儿心里有个估计,还记得你们有个没死的娘就行了。”
“嗯哼,额娘,这是哥哥新婚第一日。”苏日娜轻轻推了她一把,笑着抱怨:“哪有儿子新婚第一日,对着儿媳说死说活的?”
“小没良心的,你也不是个好的,成天和你哥哥串通起来蒙我,这个家里就我最傻,你们各个都精明。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就我个蠢的颠倒了生你们两个心眼多的。”
珍珍捂嘴偷笑,心里却明白,阿灵阿和苏日娜的精明还不是被恶劣的生存环境所逼。
珍珍笑完凑上前说:“额娘精不精明媳妇儿不知道,但额娘福气好媳妇最清楚。额娘,您先和妹妹用点早膳吧。”
本也就到了用早膳的时候,巴雅拉氏说了这几句话还真有些饿了,遂说:“让他们把东西端进来吧。”
珍珍“哎”了一声,走到门口挑帘说:“莺儿鸾儿,把东西拿进来吧。”
徐莺徐鸾手上各提了一只食盒进屋,巴雅拉氏瞅着不明白地问:“怎么今儿不是管事婆子来了?”
“昨儿夜里爷喝多了点,本来劝他进一碗热汤养一养,可他非不,还抱怨府里做的吃食从来都不好吃。我一晚上都惦记着这事,今儿醒来就自告奋勇抢了小厨房的活,让我带来的人按着我的法子做了些,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额娘的口味。”
这是他们两昨日抱怨大清生活惨淡一百零八条里的重要一条——饭菜不合口味,动不动从厨房端来的都已经是凉的,到了冬日更是可怕,腌菜酸菜鸭子大肉,又荤又糟,简直要把两个南方人活活逼死
珍珍穿来后情况还算好,她有李氏这个汉人和阿爷额森这个前御膳房大厨照料,跟着吃着了不少的好东西。可阿灵阿就惨了,舒舒觉罗氏掌控下的国公府拨给巴雅拉氏的几个厨子是最一般的那种,等阿灵阿挣钱有了家财后,他便要求给巴雅拉氏另开小灶,可巴雅拉氏坚决不肯。
这里面的弯弯绕阿灵阿没来得及和珍珍细说,她早上让徐莺徐鸾准备早点也只是想哄着巴雅拉氏,可到刚才看见门口的那一溜管事婆子珍珍终于明白了过来。
有管事婆子恭进早点是巴雅拉氏这个被打压了十几年、国公府真正太福晋的尊严,她不能给前院一丝机会,让她们有借口裁去自己应得的那份。
哪怕她是真的不喜欢。
珍珍知道,若是管事婆子打理的厨房做出来的东西不合胃口,作为主人有各种方式可以要求调换。她猜巴雅拉氏定是反抗过的,但看这架势必然是没争过阿灵阿嘴里前院那个“狡诈凶恶”的舒老太婆。
巴雅拉氏单纯好欺负,可她和阿灵阿都不是,亏什么不能亏嘴,这件事珍珍决不能随意让这群下人敷衍了去。
徐莺徐鸾听了珍珍指挥,将垫着暖炉的食盒层层打开,徐莺提着福禄寿食盒中第一层是一屉精致的饺子,
珍珍殷勤地介绍说:“额娘,这是虾仁水晶饺。”
“虾仁?配上饺子?”
珍珍道:“是,这每只饺子里都包了一整只的大虾,饺子皮是滚开的水浇进玉米面中烫出来的,所以才能这样剔透,唯有一样,这饺子不能下水煮,须得用蒸屉蒸,吃起来虾肉鲜美,皮子弹性足,极为美味。”
巴雅拉氏听她说的口舌生津,但仍端着架子说:“倒是少见皮子都是晶莹剔透的饺子,只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珍珍又让徐莺把后面几层都拿出来,这里头有的装的是蟹黄烧麦,有的是李氏教给她的三丁包子,无一不是色香味俱全的点心。
最后一层一打开,一股子浓郁的香味飘了出来。食盒里头放的是一碗鸡丝龙须面。
珍珍拿了银筷递到巴雅拉氏面前,“额娘,这是鸡丝龙须面,面是用得是慢火炖的老母鸡汤煨后拎出晾干,鸡丝用的是一个多月的童子鸡肉,厨子用手撕成一条条放在碗底,上面再盖上晾干的面条,最后配上几根碧绿的小青菜,要吃之前再用烧滚的鸡汤一浇后即可,最是鲜美开胃。”
这碗面堪称极品,空腹的巴雅拉氏被飘来的香味勾得饥肠辘辘,她极力掩饰着上翘的嘴角,眼神看着那碗面说:“今儿倒是准备的多。”
苏日娜可不像巴雅拉氏那样矫情,她抢在前面直接就说:“嫂嫂,我想尝尝那水晶虾仁饺。”
徐莺于是把那屉饺子送到她面前,还为她布了一碟子醋。
女儿不听话对巴雅拉氏来说根本不算怪事,她责备地看了一眼苏日娜,说:“你嫂子在跟前,怎么这么没规矩。”
苏日娜夹起一只虾饺说:“嫂嫂疼我,我等会儿还要试试别的呢。”
珍珍见状对巴雅拉氏说:“额娘趁热用吧,凉了伤胃。”
巴雅拉氏这才指了那碗面,接过珍珍递来的筷子用了起来。
这古代媳妇伺候婆婆用膳时都要立在一旁,珍珍也是如此,她空着肚子来,看着巴雅拉氏和苏日娜用的香,肚子里已经开始敲起了小边鼓。
一边是香味绕梁的鸡汤,一边是饥肠辘辘的肚子,珍珍于是开始进行精神修炼。
看来打明儿起,来请安之前还是得先用几块点心垫垫肚子。
这样想着,珍珍在心中默默地背诵起了《孟子》。
巴雅拉氏高兴地吃完了一整碗面,心满意足地搁下了筷子。
要是平常人家的媳妇,这会儿早就过来殷勤的收拾了,珍珍刚好背到那句“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往日里她对这句话还没什么深的感触,今天是实打实地体验了一回“饿其体肤”,她正出神地在心里膜拜孟子呢,压根就没留意到巴雅拉氏已经吃完了。
巴雅拉氏却以为她是饿得晃神了,于是道:“行了,这满满一桌我同你妹妹也吃不完,浪费了太遭罪,你也坐一起用吧。”
巴雅拉氏说完,一想到这是新媳妇第一天请安自己得摆个架子,忙又嘴硬地补了一句:“今儿这么多东西不缺你一口,要是把你饿晕了,阿灵阿那个死东西回头和我闹,我吃不起受不起那份折腾。”
“谢额娘。”
珍珍心里叹道,果然和阿灵阿说的一样,巴雅拉氏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典型。这样的人怀着善意你能和她好好相处,可若怀着恶意真的能捉着她各种把柄。
巴雅拉氏叫徐莺为珍珍布上筷子,三人围在一起用着早膳。
珍珍爱吃,更会吃,她虽被李氏管了十年,炼就了一副细嚼慢咽的好姿态,但她吃东西时脸上写满了尝到美味的幸福感,让看的人不禁也感同身受。
苏日娜看见抿嘴偷笑,暗叹哥哥的好眼光,而巴雅拉氏看着也甚是舒心,毕竟遏必隆死后她常年用膳都怀着和前院斗气的心思,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舒心畅快地吃过一顿饭了。
将一桌早点都吃了大半后,巴雅拉氏这才注意到徐鸾手里的那只食盒还没动过呢。
“那是什么?”
珍珍放下筷子,朝徐鸾使了个眼色。徐鸾打开食盒,依次端出汉式的点心:山楂糕,桂花糕和荷花酥;满式的饽饽:奶皮花糕、幅儿酥和奶油棋子。
珍珍亲手沏了两杯清茶,缓缓道:“这是我让她们做了几样糕点,也不知道额娘和妹妹的口味,就各式都做了些,额娘要是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都尽管告诉我。”
这回不用珍珍说,巴雅拉氏主动拿了块桂花糕尝了一口。
俗语云想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其实这话不完全对,因为这条金科玉律不止适用在男人身上,对任何人都适用。
同阿灵阿的婚事定下后,李氏于是将自己会的那些南人细点一一传授秘方给她。这本来是她幼年的时候,家里一位同她交好的小厨娘教她的,这些年里她又根据额森的口味改进了些,甚是符合满人的口味。她又想到珍珍从小没怎么下过厨房,光是知道菜谱也没用,又特意花重金从江南买了两个厨娘来,一个负责做一日两顿点,一个负责做两顿膳。这两人在吴雅家由李氏调教了几个月后作为珍珍的陪嫁仆人一同进了府。李氏还千叮万嘱,说嫁人后厨房务必得是自个儿的人,一是不能苦着自己,二是为日后防一手。
没想今日撞上第一回 用,是在巴雅拉氏这里。
活到巴雅拉氏这把岁数还想什么呢?不就指望儿女生活幸福,自己日子过的舒心吗?人要舒心,吃是其中最关键的一条。
珍珍听阿灵阿陆陆续续说过不少巴雅拉氏受过的苦,她十分能理解早早就守寡的巴雅拉氏内心的痛楚,正因为能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她才对讨得这位古代婆婆的欢心信心满满。
此时方才在外头见过的那位张嬷嬷掀了帘子进来,“老夫人,七爷来请安了。”
珍珍进了门大家称她夫人,自然而然就对巴雅拉氏改口为老夫人了。
珍珍平静地听完,待张氏要走时叫住了她。
“张嬷嬷,平日里伺候太福晋膳食的管事嬷嬷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