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安长公主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两眼泛红,五分……一半的机会。这大概是这些年以来,她听过的最舒心的两个字了。
安寂的内室里,夷安长公主一人伏在窗前哽咽不已,发泄着长久以来的的压抑无奈与苦涩烦忧,直到宁莞离开了好一会儿,她才抹掉眼角的泪水,往外吩咐道:“备车,我要往宫里去一趟。”时间不等人,她得让皇兄与母后添份助力。
不提夷安长公主急急忙忙进宫,却在长信宫太后那里碰见老对头周淑妃,又一顿唇枪舌战鸡飞狗跳。
这边宁莞没有拒绝公主府老管家热情安排的华丽马车,坐在铺好的层层锦茵垫上,歪了歪身子,还有闲情从药箱子里抽出一本书来瞧。
一路车声辚辚,马车拐进幽深朴素的长巷,正正好与卫夫人母女撞了个正着。
卫府马车也才刚到地儿停下,率先下来的是侍女扇儿,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齐腰襦裙,低眉顺眼地站在下马凳旁伸着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掺扶着卫莳。
宁莞没急着下去,指尖勾了勾蜀香锻剪裁而成的车窗帘子,闲闲地往外瞥了一眼。
据她上一次见到卫三小姐已经将近一月,落胎到底还是伤了元气,身子看着清减了不少。下巴尖儿明显不如往日圆润,气色也差了些许,浅樱色的广袖裙穿在身上,完全不见往日的摄人光彩。
比起心不在焉满心不愿的卫莳,晚一步走下马车的卫夫人一眼就看见了后面的马车,长公主府的描金标志再打眼不过了,想忽视都不成。
她对上宁莞看过来的视线,目光含着打量与探究。
宁莞放下帘子出去,与车夫道了谢,不待卫夫人出声,抬了抬手,“国公夫人与三小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里面请,有什么话慢慢说。”
卫莳板着脸就要开口,卫夫人却瞬间偏头剜了她一眼,只得讪讪噤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后头。
宅子里的工匠干的如火如荼,几个护院也在从旁协助,大部分地方都还没有收拾好,到处都堆满了木屑石料,甚是杂乱,宁莞想了想干脆把她们带去药房。
一路上高壮的护院与手脚麻利的仆妇吸引了卫莳的注意力,她眼尾一扬,讥讽道:“居然还有闲钱请来仆从伺候,你倒是有本事,就是不知道又在哪儿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卫夫人脸都黑了,没脑子的东西,都被人捏着把柄了,还当着面张嘴闭嘴地说这些挖苦话!
卫夫人低斥,“卫莳!”
卫莳这些日子窝在府中养身子,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又日日担惊受怕的,出府前又被自家亲娘耳提面命,早憋了一肚子郁气,她抬了抬下巴,冷哼道:“本来就是。”她哪里说错了,这京都里但凡稍微相熟的,谁不知道她宁莞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宁莞驻足,转过身来,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她方才的话生恼,含笑说话时也是平淡温和到了极致,“卫三小姐说什么胡话呢,我能有这闲钱,还不是多亏了卫三小姐你做出些不知廉耻见不得人的事来生出祸患,卫夫人才不得已送过来为你粉饰太平的。”
这番话叫卫莳脸色一变,“你!宁莞!”
宁莞却轻笑一声,不再理她,上了台阶,顺着窄廊往前。
卫夫人在后头狠狠掐了卫莳一把,厉声喝道:“你再生些事端出来,你看我还管不管你!生来讨债的混账,你还嫌事儿不多是不是!”
卫莳紧咬下唇,这才消停。
药房不大,一行人进去瞬间显得有些拥挤,架子上摆满的草药和数不清的瓶瓶罐罐吸引了卫夫人的注意力,宣平侯府的表小姐懂些浅薄医术她是知道的,但看着一屋子的架势,说不得也有几分本事呢。
宁莞叫芸枝送了趟热水来,取出青釉瓷罐,给她们泡了一壶药草茶。
卫莳口渴抿了一嘴,苦涩的味道席卷而来,她捂着帕子连呸了几声,气得脸红,说道:“宁莞你故意的是不是!”谁会拿这样难喝的东西来招待客人。
宁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补血养气的,你现在不就血亏气虚吗?多好的东西啊。”
卫莳一噎,用力地扯了扯帕子。
气氛有些凝滞,卫夫人笼在袖中的手情拨了拨珠串,三分亲切七分试探,“好些日子不见宁姑娘了,今日我贸然上门,想来你也知道为的是什么。”
宁莞垂目一笑,看着杯中氤氲水汽,缓缓道:“这是自然,夫人烦忧什么,我心里明白,但我心里烦忧什么……夫人又明不明白呢。”
卫夫人正襟危坐,仪态端方,亲和的表象下隐带着几分凌厉,“如此,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直截了当道:“你放心,只要你把卫莳之事烂到肚子里,自此井水不犯河水,我也绝不会多生事端。”
宁莞的目光从窗边的花枝伤移开,却轻轻笑道:“夫人这话说得真好听,然刘嬷嬷送来的那箱子首饰可明晃晃地说着不是那么回事儿,你可是一心想着叫晚辈永远闭嘴呢。”
卫夫人掩了掩唇,亦是缓缓道:“宁姑娘得体谅一个做母亲的心情,我也是一时糊涂。”
捋了捋袖摆,“但人嘛,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时不同往日了,宁姑娘已经踏上了公主府的门,我若仍是行那糊涂事儿,最后岂不是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你若往长公主处泄密,我国公府一门是讨不得好声名尽毁,但怎么样,弄死你一个小姑娘还是没有难度的。
还不如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都是聪明人,你不往外说,我也不动手,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这样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宁莞很满意,喝了口药茶,点点头,“夫人说的是,晚辈也是这般想的,左右以卫三小姐的人品,长公主府那边应该不会在退婚之事上多加纠缠的,倒时候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这点儿事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了。”
卫夫人听到后面,也不知道该做出个什么表情,扯出一抹干笑。
卫莳又被暗讽了一顿,眼里都快冒火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她要是敢再出声坏了事儿,她娘估计得一巴掌扇过来。
事情说清楚讲明白了,卫夫人也不愿久留,带着卫莳便要要离开。
宁莞收敛眼角余光,叫住了她们,冲疑惑的卫夫人微微一笑,“我观夫人气色,又闻夫人身上浅淡药味儿,仔细一琢磨,夫人这几年应是颇受不为人知的暗疾烦扰,久治未愈,再拖下去恐会祸及身心呐。”
说着,微微一笑,“晚辈正好有些法子,五十两药到病除,夫人要不要试试看呢?”
她最近花银子的地方太多了,养家不容易,能抓住机会赚一点儿是一点儿了。
她这表面风轻云淡,话里又说着五十两药到病除的模样实在像极了大街上装模作样坑蒙拐骗的神棍,卫夫人不禁微怔。
卫莳关注点不一样,她直接瞪大了眼,“宁莞,你抢钱呢!”
第23章 一更+二更
卫莳真的从未见过如宁莞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往日的那些恩恩怨怨她也就不说了, 听听这女人现下又在说些什么?胡言乱语着, 都快给她母亲安上个不治之症了,这便罢了, 还五十两药到病除……嗤, 脸皮厚得堪比城墙拐。
有钱花哪儿不好?给她?凭个什么?
卫三小姐的礼仪规矩其实学得不错, 但还是忍不住想正对着她如泼妇般粗俗地呸一下, 啐一口。不过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她与卫夫人说道:“母亲, 咱们走吧, 听她胡说八道!”
卫夫人状若未闻, 一动不动, 目光闪烁。
宁莞说得没错,她确实身有暗疾,也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大病, 就是腋臊难闻堪比狐臭。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以前好好的,突然就出现了。
她喝了不少汤药, 吃了不少苦丸子, 却依旧效果不显,不仅如此这两年还越发严重了。
只能随身配香袋, 早中晚勤沐浴,时时敷香膏,稍以缓解。除此之外她的每件衣裳都必须得要用特制的香料来回蒸熏一天一夜,每每出门赴宴, 起码要带上三套衣裳备用,隔半个时辰就得偷偷去换一次,就怕旁人鼻子灵闻到点儿什么。
御史家的罗夫人嗅觉异于常人,一旦宴上碰见,她连扯扯嘴角假笑都假笑不出来,远远望一眼直接掉头就走。
外人都传她是因为罗御史弹劾外兄之事而对罗夫人有所不满,但事实上呢?
她那分明是落荒而逃!
不敢往罗夫人身边靠啊,这要叫人知道她堂堂国公夫人身带狐臊异味儿,传出去还怎么做人?不仅如此,一旦府里头那群小妖精和几个妯娌听到风声,还不得笑着踩死她!
这事儿不好与人言说,对外都小心翼翼地瞒着,除了翠姑和女医以及贴身伺候的丫头们,谁都不晓得。
而面对身为丈夫的卫国公,为了维护住自己身为正妻的体面与尊严,在留宿和房事上她只能尽力推脱,那劳什子事儿都是力气活,一场下来不得一身儿味儿?
卫国公被拒绝多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又见妻子整天在屋子里点着熏香,里里外外都闷得慌,慢慢地也就不往正房来,宿在年轻漂亮的小姨娘那里乐得自在。
卫夫人一向端庄自持,见此心里也还是怄得慌,她还算年轻的,今年也不过三十六,儿子都还没娶妻呢。
也不说她多稀罕自家那不着调的男人,但正常的需求还是有的。
越想越是抑郁,卫夫人皱起眉,看向正悠然喝茶的人,她端坐在案前,溶溶泄泄平淡随和的模样,和外头所言传的不堪是截然不同。
这人一语道出卫莳有孕,如今又说出她身有暗疾,约莫应该有两三分本事。
卫夫人逆光站在门前,久未出声,宁莞搁下杯子,说道:“夫人,治病要趁早,拖得久了这后头可就不好说了。”
卫莳拉住卫夫人的袖子,“母亲?”
卫夫人摆摆手,说道:“卫莳你先出去,我有些话要跟宁姑娘说。”
被赶出去的卫莳发懵,这还真信了宁莞说的……等等,难不成母亲还真身有暗疾?
刘嬷嬷合上药房的两扇木门,隔断了卫莳疑惑又惊异的视线,卫夫人重新坐回位置上,摩挲着手中光滑圆润的佛珠串。
宁莞给她又倒了一杯药茶,声音轻缓柔煦,仿若和日春风,实在动听舒心。
“夫人可想清楚了?”
卫夫人面容温沉,伸出手,“不若先探个脉。”
宁莞抿起唇角,含笑道:“这是自然的。”望闻问切是基本步骤,每一个都少不了的。
…………
卫莳在外面百无聊赖,有心想伏门附耳听上两句,无奈刘嬷嬷在旁盯着,只得作罢。
她捏着帕子来回踱步,一会儿暗恼宁莞今日一连的暗讽,一会儿又担心卫夫人的身子,心烦气躁得很。
“刘嬷嬷,母亲她……”
刘嬷嬷神色沉敛恭敬,“三小姐无须担忧,夫人一切安好。”
卫莳不信,看母亲方才的意思,显然是叫宁莞说中了,但她也知道从刘嬷嬷嘴里套不出话来,只好半倚在旁边的圆柱上,两弯细眉微蹙,凝望着墙角谢了一地的桃花。
卫夫人从屋里出来已经是两刻钟后,本来红润的脸颊泛起几许苍白,眉间亦有疲态,她正了正外罩的云纹对襟大袖衫,与身后宁莞点了点头。
卫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匆忙上前,卫夫人拦住她,斥道:“行了,闹什么,回府!”
宁莞看卫莳一脸憋闷,不禁弯了弯唇,提醒道:“夫人过几日可要记得将说好的五十两纹银送来。”
区区五十两银子卫夫人并不放在眼里,她淡淡回道:“若真有效果,莫说五十两,一百两也值得。”这两年吃的那些名贵药材,拢和在一起也不止这么点儿微末的银子。
一百两?不愧是国公府的当家主母,真是大气。
宁莞笑着拱了拱手,“晚辈却之不恭,多谢夫人。”
卫夫人一梗,神情古怪,“你倒是真不客气。”不仅不客气,还相当的自负,认定了自己能妙手回春,针收病除。
虽然卫夫人也盼望着异味能除身体痊愈,但看她这般姿态轻狂自大,还是不免暗中摇头。
也怪她一时糊涂,京中名医哪个不比她有本事,哪个不比她经验丰富,居然还莫名其妙真信了这么个年轻小姑娘。
卫夫人母女各怀心事的走了,宁莞暂时闲了下来。
长公主府忙着找七叶貂,没个十来天是找不回来的,而她与卫莳母女的小恩怨今日明明白白说开,也勉强算是告一段落,就目前来说,确实没什么需要忙的。
南域密林的气候与环境相当特殊,那些年的日子过的十分艰苦,好不容易回来又正正巧得闲,宁莞便待在家中舒舒服服地歇了好几天。
直到这日宁莞起了个大早,穿衣绾发推开窗,迎面而来的晨风携裹着泥土的清香,庭院里的梨花早早禁不住,已经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宁莞抬头,只见天际乌云翻涌,昏色沉沉,一看便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大靖京都的气候偏向干燥,今天难得阴凉,潮气也足,是个去设瓮引虫的好时候。
早饭是清粥小菜配包子馒头,宁莞只用了半碗粥就停了筷子回房收拾行李,很快就整理好了所需要的药物和两套换洗的衣裳。
芸枝还在吃东西,看到她拎着包袱出来,愣愣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问道:“小姐,你这是要出门去吗?”
宁莞也不瞒她,点头回道:“有点儿事情要往相国寺去一趟,今晚估计回不来呢。”
一听到相国寺,芸枝差点儿被包子噎着,猛咳了几声才顺了气儿,忙凑前去说道:“不成不成,小姐忘了,最近相国寺不大安宁呢。”
连着在相国寺死了四个人,大理寺又还没找出真凶?那杨自立还是个人高马大的地痞呢,还不是惨死当场,小姐一个弱女子这个时候往那儿个凑什么热闹,出了事该如何是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宁莞知道她是个爱操心的,也不嫌烦,轻声道:“是不安宁,但如今正是大理寺查案的时候,相国寺里留有侍卫驻守,可比旁的地儿安全了不知多少。”
这么说也对,芸枝犹豫着,又默默咬了一口包子。
宁莞见她没再说话,抬手捏了捏她白里透红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