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把刚削好的苹果一口咬掉小半个。
正伸手去接的高扬:“……”
没好气瞥他一眼,高扬才沉沉说:“这有什么闹不明白的?好些事都是一念之差。”说着,掀起眼皮瞭了他一下,“你跟我铁不铁?小时候球场上打群架,你拿脑袋给我挡拳头,可我每回比你踢得好,你听着教练、队友,还有你爸爸,全都夸我骂你,就没记恨过我?”
赵英超:“……”
怎么没有?!
他比高扬年纪大,比他踢球早,家里也更支持他。
可结果呢?
球场上风头被这小子压一头;回了家老被拿来和他比;后来俩人一起去了拉玛西亚,高扬顺利留下,他灰溜溜回国。
那段时间,父亲天天戳他脑袋骂他不成器,他真恨不能把高扬从西班牙揪回来,一顿好打费了他那双脚丫子。
让他再嘚瑟!
让自家老子再夸他!
可那些念头不过小孩子脑中星芒一闪,赵英超沉着脸说:“我特么就想想,我对你什么样你不知道?”
高扬脸色惨白,舔着牙尖浅笑时像个吸血鬼,有点儿诡异的魅力。
他哑声说:“我当然知道你不会真做,就让你体会体会,谁都有人格分裂的时候。”
赵英超明白他的意思,代入许曌深想一下,倒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许曌吧……哎,苦也是真苦。我听了她说的那些,我都有点不敢信,怎么好像全天下的坏事,都让她一个人赶上了似的?”
高扬术后口干,干巴巴和他说了声:“水。”
他撂下苹果,拧开一瓶矿泉水,送到他唇边灌了两口。
男人粗手大脚,高扬差点呛着,咳嗽两下才平息下来,忍不住再白他一眼。
润过喉咙,他才闷闷地说:“这有什么不敢信的?从前咱们在国青队踢球,去过那么些国家。战火连天的叙利亚,遍地饥民的黑非洲,还有拿女人和低种姓不当人的印度……那些人苦不苦?比许曌苦多了。”
“就许曌这点事,简单说起来,就是父母重男轻女,为了要儿子把女儿送走。小姑娘在亲戚家,背后没人撑腰,谁对她也不用忌惮什么。人再漂亮一点儿,难保有歪心的坏亲戚不动念头。偏远点儿的地方,哪个农村没有被人欺负的留守儿童?连新闻都算不上。”
高扬走的多了,见的多了,自己经历的多了,再加随他父亲,天性使然,心比寻常人硬。
太多旁人眼里不可思议的悲剧,被他理智的眼光一看,便知毫无大惊小怪的必要,因为那简直是必然。
幸与不幸,常常会在不同的人身上富集。
因为命运给每个人的出生大礼包都是套餐,不容人单点的。
类似许曌。
若有重男轻女的父母,大概率也有被宠废了的哥哥。
若有贫困的家境,大概率也就无条件接受好的教育。
父母的重男轻女追根溯源,追到爷爷奶奶/头上,那么这样的奶奶能养出什么样的姑姑?大概率也就是许曌的姑姑那样,懦弱,无知,自私,以丈夫为天,所以在许曌被侯家成猥亵时,她竟能不闻不问,甚至当起帮凶。
家人的层次,也决定了她能接触到的其他人的层次。所以经历这一切的时候,竟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她护她,主持公道的人。
悲剧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往往并非意外事件的堆砌,而是一环扣一环的、逻辑严密的因果必然。
这就是所谓命运。
人如果肯认命,其实也就没那么艰难。
上不了学不上就是了,那么多人胸无点墨庸庸碌碌,不缺许曌一个。
亲戚有邪念顺从就是了,那么多失足的女人此后放弃自爱,大张艳帜迎来送往,倒还能换取食宿无忧。
噩运替你种上心魔,由着它就是了,一个有脑子又能放弃良知的人能活得多好?杀人放火金腰带,很多时候并非空话。
如果实在承受不住,抑郁爆发,病都叫你自杀,那就去死好了。反正死了就一了百了,万事皆空。
可许曌的人生让人觉得如此艰难。
并不因为她的悲剧有多特殊。
而是因为她不肯认命。
不认命,就得改命。
可逆天改命的事,哪有容易的?
脱胎换骨前需要粉身碎骨,浴火重生前需要烈焰焚身。
她拿尊严换了学业,避免庸碌。
她拿单纯换了清白,拒绝堕落。
她被心魔牵引,一只脚已经踏过善恶的分界,可幡然悔悟后,就宁可斩断那只脚,也要拖着血淋淋的残躯走回正道来。
而最让高扬在灵魂深处共鸣的,是她的求生欲。
在去许家的路上,他在车上问她,是否想割腕自杀。
她说没有。
她为自己的贪生羞愧不已。
可她不知道,当一个人背负数十年的自厌自弃,背负足以压垮人精神的内疚愧悔,还有病理性的无法克制的轻生念头……还坚定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好起来……这种顽强的近乎兽性的生命力,到底有多可贵。
那一刻,高扬心里骤生一种和必死一样确切的笃定:
这一辈子就是她了。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她使他想起,他刚刚丧母,又骤遭车祸的时候。
从前自知愧对母亲,可她人还在,他就总以为自己还有补偿的机会。哪怕是她已然去世,他为了前途连她葬礼都没能赶回,也还在安慰自己,等踢出名堂来,可以加倍弥补外公外婆和弟弟妹妹。
可是一场车祸,什么都完了。
理想折戟。
而且他极可能瘫痪在床,今后再无赎罪的能力。
那时候,他也短暂地挣扎撕裂过。
可很快,他像如今的许曌一样作出决定:活下去,好起来。
然后堂堂正正地,欠的还,错的改。
所以,他怎么可能放弃她?
放弃这茫茫人海中好容易寻来的一个同类?
她那样算计小耘,他不是不恨的。
可这恨都是熟悉而亲切的,像当初恨着那个为了前途对高崇信虚与委蛇、然后弃母亲于不顾的自己。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对赵英超说。
因为说了他也不会明白。
只有他的阿曌能懂。
他只简单替赵英超分析了两句,见他缓缓点头,就又叮嘱说:“小耘那里,你替我照顾一下。至于我外公外婆……许曌做的事,先别告诉他们,回头我去说。”
这倒不是维护许曌。
他和许曌坦白时先引开二老的想法一样。
二老年纪大,尤其外公心脏不好。他担心赵英超和小耘情绪拿捏不住,害二老听完后太过激动,伤到身体。
赵英超点头应下来。
他记挂着小耘,见高扬没有大碍,聊了几句也就起身告辞。
出门时,在门口撞见许曌。
许曌避无可避,身上忽冷忽热,强撑着勇气抬起头,望着他叫了声“英超哥”。
赵英超居高临下睨她两眼,目光沉沉,终于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走了。
许曌盯着他背影,咬唇闭了闭眼。
病房内,高扬已瞧见这一幕。
见她久久地站着目送赵英超,咳嗽一声,嘶声喊道:“干什么呢?来了就进来。”
她用力攥着拳头,一步步挪进来。
高扬脸色也不善,掀着眼皮瞭她几下,不冷不热问:“沉着脸干什么?赵英超不理你,你还委屈了?”
许曌摇头,忙细声说:“没有,我……我知道是我自己活该。”
“你知道就好。他没打你骂你,已经算他有涵养了。”
“我知道……对不起。”她忍不住哽咽。
高扬深吸一口气,顾着她病情,没再说重话,只沉沉问:“医生怎么说?”
“中重度抑郁。不过医生说我治疗态度很积极,应该是可以痊愈的。”她声线细弱,几乎微不可闻。
“我……谢谢你。”她又说。
高扬“嗯”一声,只拿凉凉的眼神瞥她,不再说话。
她拳头张开又攥紧,攥紧又张开,好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医生……医生告诉我,他说如果一个人总怕自己变坏的话,就不会坏到哪里去。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也一定会改的,你肯信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晚十点~~~
第63章 爱你就等于爱自己(04)
“你说呢?”高扬睨着她,不答反问。
许曌抿着唇,怯怯地,只摇头。
他无奈吁了口气,沉沉说:“要是不信你,我傻了我为你去打架,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要是不信你,我吃饱了撑的我进了医院顾不得自己手术,先叫人带你去找医生?”
许曌张张口,望着他,霎时又流出眼泪。
他哑着嗓子说:“过来。”
她走到他床畔。
他又吩咐:“低头。”
她低下头去。
“再低。”
许曌有些疑惑,但还是听话地弯腰颔首。
他躺在病床上,一只修长的大手抬起来,还没碰到她脸颊,就见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闪开了。
那手僵在半空,看着她那挨打挨惯了的、近乎条件反射的动作,他心疼又无奈,“你躲什么?我对吴美玲都没动手,我还能打你?”
许曌讪讪地,又僵住不敢再动。
高扬的手终于触到她的脸,拇指指腹在她眼睛上一抹,抹掉挂在睫毛上还没落下来的眼泪。
他瞧着她,低低地说:“不许再哭了啊。眼睛本来就不大,眼皮还越哭越肿,现在只剩下一条缝了。”
闻言,许曌下意识想笑,可嘴角只弯了一下,到底没能笑出来。
见她终于不哭了,高扬才又问:“你非问我信不信你,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阿曌,如果有一天世界末日,人人都陷进绝境里,我只能挑一个人和我并肩作战,需要把后背交给他,和他生死同命,你知道我挑谁吗?”
他既然这样问,许曌隐约知道答案。
可又不敢置信。
她只诧异又惶然地望着他,他笃定地说:“我选你。”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震颤的抽气声。
高扬慢慢地说:“因为我身边其他人,像小耘、英超、唐诵……他们心里确实比你干净,看起来也比你善良。但是,没有经过考验的善良,就像没有经过验收的建筑一样,没人知道它能扛住多大的风暴、顶住多强的地震。他们没遭遇过险恶,所以我看不到他们的底线,也预判不到绝境里他们的反应。”
他的手从她脸上滑下来,又顺势握住她的手,用力攥了一下。
然后继续说:“可是你不一样,阿曌。你没运气守住他们那么高的道德上线,但是你的底线我看得很清楚了。至少到时候,我可以确定,你不会害我。”
许曌茫然又动容地瞧着他,刚被他擦掉的泪再次落下来。
她哽咽说:“可是、可是我也没能守住不害人的底线,我对小耘姐——”
话还没说完,就被高扬轻笑着打断:“傻姑娘,底线从来都不是守出来的,是试出来的。人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凡事都是后知后觉。你碰过冰才知道是什么冷,你玩过火才知道什么是烫,你突破过你的底线,才能知道你的底线到底是什么。”
“你看看这世上有多少人,一时冲动突破了底线,然后守着那个自己担不起的后果,难过愧悔一辈子?这么说起来,其实你很幸运。在没造成真实后果的时候,犯了一回未遂的错。用不大的代价,就把自己最珍贵的底线给探出来了。挺好的,是不是?”
许曌喉头哽得酸痛,浑身憋得颤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呜咽大哭起来。
这次哭不是委屈,也不是自责,而是因为一种汹涌而来的巨大的感动。
因为他这样懂得她,比她自己还懂。
那一刻,她觉得他的灵魂在拥抱她的灵魂。
酣畅淋漓哭了十几分钟,最后终于没了力气,只剩双肩一下下发抖,浑身抽搐得直打嗝。
这回高扬没再拦她,由着她发泄完了,看她力竭站在那儿,才拍拍自己床侧的位置说:“上来,陪我躺会儿。”
私立医院病房奢华,病床都是双人的。
许曌还在抽噎里定不下来,只为难地摇摇头。
高扬脸色惨白,一点病弱感反使他更显迷人。
他看一眼自己吊起来的右腿,无奈笑说:“我都这样了,还拿我当狼防着啊?”
许曌赧然,瓮声瓮气说:“……不是,是你、你脚上有伤,我怕碰到你。”
高扬便换一只手,拍拍左侧的空位,“那上这边儿来。”
许曌还是不好意思,但犹豫片刻,终于乖乖绕过去,脱掉鞋子,往床上爬。
刚上去,发现他一条手臂已经横在枕头上,明显是要她枕着他。
她越发难为情,他拿眼神催促了一下,她咬咬唇,侧脸小心翼翼贴上去,感觉到他上臂硬邦邦的肌肉。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先前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境况下。
许曌侧躺在他身旁,后背对着门口,总怕有医生护士推门进来。
身体有些僵硬,她不尴不尬的,找话题来说:“我……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原谅我。”
高扬耷拉着眼皮,瞥她一下,缓缓地说:“别急着谢,我可没说原谅你。”
小姑娘浑身抖了一下,抬头惶然瞧他。
他继续说:“理解和原谅不是一回事。我理解你,是因为咱们是一样的人。可原谅,是要把怨恨磨平,那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