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不语,晗儿又轻声央求道:“母妃,晗儿舍不得沈叔叔离开,您能劝父皇别让他走吗?父皇听母妃的……”
皇帝无声垂下眼去,盯看奏折半晌,什么也没看进去,也什么都没有听到,暮色渐沉时,赵东林走至他身边轻语,他放下奏折,想要如平日有事离开时,同阿蘅和孩子们说些什么再走,可却唇涩得不知该说什么,终只朝阿蘅和孩子们无言望了须臾,默默离开建章宫,往御苑清池去。
春日时节,清池旁杏花开得正好,在暮色晚霞披拂下,更是云蒸霞蔚、恍若仙境,赵东林随侍圣上,在满树杏花下静站许久,见徒弟多福,将离开慈宁宫的武安侯父子引至此处,立遵圣命,与一应宫侍离开此地,并将那孩子沈适安带离。
作为御前总管,赵东林虽遵命离开,但也不能离得太远,以防圣上有事吩咐抑或突然出事,他就在不远处的杏树后,探头悄看着圣上与武安侯,见他们在清池旁边走边说话,看着还算平和,就似这几年来,圣上与武安侯的每一次相见。
如此平静说走了好一阵后,慢走的圣上,忽地停住脚步,边深望着武安侯,边说了句什么,而亦静望着圣上的武安侯,闻言沉默片刻,忽地一拳抡了上去。
第210章 长谈
春时暮色下,重重霞光花影倒映在御苑清池中,如缤纷颜料泼染在为水浸湿的宣纸上,随着风吹涟漪轻漾,越发浸染开来,摇曳地满池云霞瑟瑟,波光粼粼。
纷逐凌乱的波光霞影,恰如人心飘浮不定、纷乱如麻,默默等待明郎来此的皇帝,无声静望清池许久,耳边来来回回,是明郎请往燕州的正经理由,心中所想,却是这些年来,与明郎之间相知离心的点点滴滴。
……若他和明郎之间的关系,仍是未识阿蘅前的情义不负,若明郎选择离京的原因,真真只有那几个正经理由,纵是不舍,他也会遂了明郎的心意,放他离开京城,但,他心里清楚,阿蘅心里清楚,明郎自己心里也清楚,不仅仅是这些,不仅仅是……
无声静伫树下许久的皇帝,终是等来了脚步声,他挥手屏退诸侍,边携明郎漫步池边,边想在这旧日之地,与他聊说些幼时之事,但明郎无心听他回忆过往,只是再一次求请,携子适安,奔赴燕州戍边。
皇帝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问:“你想去多久呢?”
沈湛随走着道:“少则五六载。”
皇帝心中预期是至多两三载,听了明郎这话,心越发往下沉,面上却勉强弯起唇角,用开玩笑的语气道:“这也太久了,燕州风沙大,想来人也易老的,小心去太久了,回来晗儿不认识你。”
他这般努力笑说着,却看沈湛面上殊无笑意,渐也止了嗓音,在水光霞色交融的暮时光影下,沉默静走了一阵,终是开口轻道:“别走。”
皇帝道:“明郎,你别走。”
回应他的自是只有沉默,皇帝望着地上同样沉默的拉长人影,涩着嗓音道:“朕知道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你对朕的恨怨,都无法消除……那些事……是朕对不住你……也无法弥补……可朕总想着尽力去做,留下来,留在京中,让朕尽力补偿……”
皇帝的声音恳挚涩哑,但沈湛的嗓音,却一如这几年来,平静无波,“陛下言重了,若不是陛下宽宏大量,微臣的母亲,早已身首异处,武安侯府也大厦倾颓,微臣也无戴罪立功的机会,可在如今,继续做着武安侯与昭武将军,担着沈氏继续向前,陛下隆恩似海,微臣唯有尽忠效死以报,每字每句,都是肺腑之言,不敢怨恨陛下,也不该怨恨陛下。”
依旧是得体无温的臣子辞令,与这几年来,没有丝毫区别,每每他这皇帝,试着捧出赤诚肺腑相靠,总是会像现在这样,被冰冷的君臣界限隔住,不能再近分毫,皇帝沉默许久,轻道:“那阿蘅的事呢,不怨恨朕吗?”
沈湛道:“微臣处处掣肘,优柔无能,无力护她,若不是陛下明中暗里多次相救,阿蘅早已不幸身死,微臣当感谢陛下救命之恩,不应怨恨。”
皇帝的声音,也似沈湛平静无波,淡淡问道:“那趁你离京,趁火打劫逼占你的妻子,做下这等不仁不义之事之后,还明面里粉饰太平,与你称兄道弟,背后却一次又一次欺辱你的妻子,甚至别有用心地上门苟且,在你明华街宅内安插买通大量人手,欺骗你孩子的真正月份,这件件桩桩,你心中,不怨恨吗?”
暮风吹摇得杏枝花影凌乱,映得人身上时明时暗,看不清真正神情,迷离的光影中,眼前缭乱,耳边只有风声水声,不闻人语,良久沉寂后,皇帝再次轻道:“在上林苑观鹤台时,朕曾希望你上来就与朕动手,如此,在你心底,朕还有一分半分,是你的六哥,但你没有,你从始至终,不但没有动手,还对朕没有半点逾越君臣的激烈斥骂,朕那时就知道,朕在你心底,彻彻底底地完了,可纵是知道,还总是忍不住抱着一星半点希望,想着有一天……或有一天,朕与你,能再回到从前一分半分 ……明知是不可能的奢望,可还总忍不住去想……”
涩哑的嗓音渐低于无,复又慢慢响起,挟着这些年来的所有,沉沉响起,“……明郎,朕很后悔……”
“实话讲,朕是个贪心求全的人,总忍不住回想,卑劣地回想,回想当初若一早知道阿蘅的身世,定极力忍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表情衷,如此,或可情义两全,但,这又只是朕的奢望罢了,从一开始,朕对自己兄弟的妻子动了心,就是错的,天底下,没有这般两全的好事……
……朕终究为了一己之情,负了兄弟之义,阿蘅为了父母血仇,与你断情,而你亦一直在受家族生母制约,我们三人,都曾陷在两全中挣扎,也都终究做出了选择,这一世走到如今,不能再回头了,朕能理解你想走,除了你说的那些理由,还有其他……但,你这一走,我们三人之间这团乱麻,就永是死结了,纵是时光如水,也难以抚散半分,今生今世,再解不开了……别走,留在京城,朕不希望你将自己放逐远走,阿蘅她,定也不希望……”
沈湛终于开口,“陛下对微臣、对臣母、对沈氏,圣恩浩荡,微臣理应效死相报,纵是一生守死在燕州,也是应该,况求请赴边戍守、去那最为苦寒之地、护卫河山一事,除为回报君恩,微臣另有私心深重,不仅仅是为了历练养子适安,也是为了堵住世人悠悠之口,为了修补武安侯府和沈氏的声名,赴边戍守一事,是微臣该走的路,还望陛下成全。”
他见皇帝迟迟不语,淡淡笑道:“当年陛下入主东宫时,微臣与陛下,曾在摘星阁立下约定,一为明君,一为名将,共同守护大梁江山,如今,微臣要践诺了,陛下却不允吗?”
这还是皇帝这几年来,第一次见到沈湛这般淡笑,他望得怔住,见沈湛微顿了顿,又轻声道:“让我走吧,连带着将这死结带走,如此,才是对阿蘅好。”
曾在摘星阁与他立约的武安侯府沈明郎,静静地望着他道:“她从愿意怀生永昭公主,就不再怨你了,今日我见她依伏在你背上,笑意虽淡,但却极真,阿蘅她,爱上你了。”
皇帝虽在蜜罐子里浸了几年,但却没有甜晕头脑,他闻言淡笑,笑中有着微微的苦涩,“也许阿蘅她……只是在试着像待曾经的沈明郎那般,待朕而已……”
静默的涩哑无声,如愈来愈暗的暮光,将暗的天色中,皇帝望着沉默的沈湛道:“朕是贼,从一开始就是,纵是真的窃得了珍宝,据为己有,也是要活在主人的影子里的,这是朕活该,纵是后面做的再多,也活该得不到你的原谅,易地而处,若你沈明郎在朕这个位置上,朕纵是对后来之事再多感恩,也难对起始之事,完全释怀,一起长大的情义,一片全然信任的赤诚之心,被那般背弃践踏,若是朕,许不仅仅是无法完全释怀这般简单,朕是小人,配不得你的真心,明郎你,一直比朕仁义许多。”
沈湛淡道:“并非仁义,只是时势瞬息万变,优柔无能,处处不如人,自赐湛卢剑始,你事事心如明镜,又何必为我加这虚名。”
简单数言,却已极是敞亮,胜过这几年来日日相见的千言万语,皇帝沉默着道:“到底是朕折了你了……”
慢走着的他,看向不远处的一株杏树,轻道:“还记不记得,就是在这株杏树下,朕和你打了一架……如果当年你我没有在此地相识,你沈明郎没有因外因放弃习武,放弃随母控理朝事,放弃真正继承武安侯府的权势,你将一直是天之骄子,定不会如此自评,也不知会将与朕,是何关系……”
语罢,皇帝怅然淡笑“其实哪有如果”,却又忍不住将心底的梦境道出,“朕曾做过一个梦,梦见阿蘅就坐在你曾坐过的杏树树干上,如果人有来生,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是薛蘅,你我没有先来后到,没有这些纷纷扰扰,不知如今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沈湛不语,只是心思随暮风游荡,念起明华街宅中,那一池青莲。
数年过去,莲花依然没有盛开,这一夏,许会迎风绽放,抑或依然静默如前,只是是绽是默,他都应看不到了,往后一夏夏,人在边漠的他,都离它有千里之距……也许这样才好,也许莲花本就该孤芳自赏,不应有人打扰……姐姐曾说“花有重开之时”,可是花,真的应该再开吗……也许辛苦数夏结出的莲蓬,内里莲心,都是清苦难咽的……
沉沉的暮霭中,沈湛静道:“今生毁她至此,怎敢再扰来生。”
皇帝沉默许久,问:“那朕呢?”
沈湛道:“来世亦不想见了。”
皇帝无言静走片刻,轻问:“今生呢?”
他停下脚步,深望着沈湛道:“你想去燕州,那便去吧,朕身为天子,允你去,只想在你走前,再以元弘的身份,问你沈明郎一句,今生至此,至此世终,你对六皇子元弘,真就永再无话可说了吗?”
回应他的,是短暂静默后,一记忽然抡来的重拳。
隐在杏树后的赵东林,见武安侯陡然挥拳抡向圣上,惊骇地几乎尖叫出声,他极力忍住呼人的冲动,见圣上生生挨了一拳后,懵了片刻,在武安侯又一拳抡来时,及时反应过来,与武安侯对打起来,两个人扭打的样子,就像……就像小时候比摔跤一样……
但,小时候再怎么比试留伤,也无大碍,现下圣上可是龙体,不能有丝毫闪失,忧急如焚的赵东林,不知该不该唤人,只能在心底盼着圣上打赢,龙体无损,但武安侯出手,瞧着比一般比试要狠上许多,圣上起先还迎击,后来竟不怎么还手了,赵东林生怕出事,正准备违命喊御前侍卫时,又见那几是单方面的摔跤,已经停了,罢了手的武安侯,一言不发地径直离开此地,而圣上就那般瘫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
赵东林心里真真怕到了极致,一时也来不及让御林军拦住武安侯,紧着上前看圣上如何,他趋近见躺在地上的圣上,手捂着脸,轻轻地颤抖着,自己声音也跟着发颤了,“陛……陛下,您没事吧?奴婢……奴婢这就传御医来……”
圣上却道 :“不要张扬。”
赵东林听圣上微哑的嗓音中隐有笑意,登时怔住,疑心自己幻听,可又见慢慢移开手的圣上,竟真的是在笑,唇际上扬,止不住地轻笑,好似压在心头的重石终于往下落了落,是发生了什么值得人笑上几天几夜的好事,但却又笑着笑着,眸底渐渐湿红。
第211章 好梦
赵东林看着这样的圣上,一个字也不敢说,只等着圣上随着暗沉的天色,渐渐平静下来,不再轻笑不止,眸中的湿红,亦慢慢消退下去,方在旁轻声劝道:“陛下,天晚了,该回宫了……”
他知道怎样才能最快劝动圣心,又恳挚地补了一句,“贵妃娘娘、太子殿下还有公主殿下,定在等您回去共用晚膳呢。”
静躺地上许久的圣上,闻言慢慢坐起,赵东林赶紧小心翼翼地扶圣上站起,边轻掸龙袍上沾着的草屑,边悄觑圣上神色,看圣上可有因他轻掸的动作,而受疼吃痛。
方才,他已仔细打量过圣上面容脖颈,见那里并无伤处,想是武安侯动手时,有意无意正避开了面颈,但,面上无伤,身上不知藏了多少,武安侯那十几下结结实实的重拳,他可是看在眼里的……
掸完草屑的赵东林,边帮圣上整理发冠,边忍不住轻道:“陛下,龙体为重,还是宣太医来看看吧,郑太医一向口风紧,绝不会张扬出去的……”
圣上却道:“无妨,小伤而已,一两天就消下去了,不要声张。”
赵东林无法,只能咽下满腹劝说,领着一应宫侍,在暗茫夜色中,随侍圣上回建章宫。
建章宫内,明灯高悬,佳肴飘香,温蘅正将伽罗抱坐在膳桌前,喂她喝热腾腾的枸杞乌骨鸡汤,见皇帝回来了,微一顿道:“伽罗饿了,我先喂她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皇帝道:“饿了就先用膳,往后也到点用膳就是,不必等朕,朕有时朝务繁忙,赶不及回殿,别因为朕饿着肚子。”
他看一旁的晗儿明显已经腹饥、却还强忍着不就坐不动箸,轻揉了揉他的头道:“你也是,不必干等父皇,饿了就吃,正长身体呢。”
元晗却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道:“不行,舅舅教导晗儿要做守礼之人,守礼之人必得尊重父母长辈,父皇还未动箸,晗儿不能先用膳。”
皇帝轻笑着拉他在膳桌前坐下,自夹了一筷笋丝嚼咽下肚后,又为晗儿夹了几块他素日爱吃的樱桃肉,放至他面前碟中,笑道:“好了,父皇已经开吃了,你也快吃吧,多吃些,才长力气,才能拉开小弓,把箭射得远远的。”
元晗看了眼母妃,见母妃也示意他快些进膳,方就着香糯软和的热米饭,低头吃起酥烂可口的樱桃肉来,皇帝笑看了会儿吃得香甜的晗儿,起身将伽罗自温蘅怀中抱离,温声对她道:“让朕来喂伽罗吧,你也快趁热用膳。”
将伽罗抱至怀中的皇帝,轻碰了下她的鼻尖,和声问道:“让父皇来喂你,让你母妃好好用膳好不好?”
伽罗乖乖点头,乖乖坐在皇帝怀中,吃父皇夹舀来的美味食物,另有心思的皇帝,自己几未进膳,在快将伽罗喂饱时,终是望向正给晗儿夹菜的温蘅,轻道:“明郎求请赴边戍守的事,朕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