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公子与碧衣公子,同至细雨楼避雨,顺点了几个小菜、一壶清酒,边用晚膳边打发时间,期间相谈甚欢,越聊越是投缘,那碧衣公子,也因兴致颇高而不小心喝多了酒,伏桌醉去,酒量颇佳的白衣公子,仍然清醒,原欲扶那碧衣公子去雅间厢房休息,可在扶“他”起身时,却闻到了淡淡的脂粉香气,看到了“他”粉白耳垂上细小的孔洞,原来,他手扶着的,不是碧衣公子,而是如花佳人……
元晗正听得津津有味,感觉故事要真正开始了,却见沈叔叔顿在了这里,不再往下讲了,只是眸光怔望着春坞门外。
元晗顺着沈叔叔的目光看去,见是母妃带着妹妹来了,立迎上前去,朗声唤道:“母妃!”
在听到晗儿这声清脆的“母妃”、听到身边适安如仪拜见后,沈湛才确知,原不是他因思念过度、心神恍惚而出现了幻觉,他将那装有泥人的锦匣匣盖阖上,站起身来,缓步迎上前去,尽管神色平静,可心中暗暗涌起的滔澜,几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急返回京,说服自己的理由、告诉别人的理由,都是与晗儿之间的承诺,可除此之外,他清楚地知道,他心底还另有不可告人的期盼,盼着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其实他想,他就能见到她,她是温柔善良的人,不会拒绝此世的最后一面,可他在回京的路上,一路思量,最终还是退缩了,今世至此,不该再打扰她,她如今的生活很好很好,他不该再靠近分毫……
……他与她之间的告别,其实在数年前的上林苑里,在那两声互道“珍重”中,已经结束了……他与她这一生,在那时,就已彻底结束、告过别了……
被沉重世事拖着的脚步,挪得再慢,终也还是因此世最后的期盼,而慢走到了她的身前,她搂着孩子望着他,他亦望着她,在良久的静默无声后,轻问:“是来带晗儿回宫的吗?”
她未答,只是低头看两个孩子,温柔问道:“饿了没有?”
华灯初上,临水的风亭四角,香炉逸烟,驱散夏虫,正中的石桌上,摆上了家常四菜两汤,一顿晚膳,用得极安静,几乎无人言语,只听得亭角的悬铃,在夏夜清风中,轻轻地摇曳脆响,满池的莲花香气,在这空灵清音中,顺风穿亭扑面,沁爽宜人。
如此良辰美景佳肴并具,心情本该是极舒爽的,可元晗心念着重病的沈叔叔,又想着母妃从前与沈叔叔的关系,坐在石桌旁悄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头乱糟糟、沉甸甸的,食不下咽,如此胡乱地用着晚膳时,忽听母妃柔声对他道:“晗儿带妹妹去玩一会儿吧,园子里有两架秋千,妹妹很喜欢荡秋千的,去吧。”
元晗怔怔地看向膳桌,见大家都用了没多少,心中虽有些疑惑,但听母妃如此说,一向听话的他,自是顺从,他牵着妹妹要走,又回身望向沈湛道:“沈叔叔,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晗儿回来时再听您讲,和妹妹一起听您讲。”
沈湛只是淡淡笑着,让身边的适安陪着他们一起去,小心看顾着晗儿和伽罗,别让他们摔下受伤。
沈适安深望了父亲一眼,垂目轻声道“是”后,护着太子殿下与永昭公主离去,三个孩子的身影,在夜色明灯中,渐渐远去,强行坐着的沈湛,再难支撑,侧身欲倒时,被身旁的温蘅伸臂扶住,控制不住颤抖的手,亦被紧握在她的手中。
她扶着他背靠亭柱,倚坐栏边,就像多年前的许多个夜晚,一同倚坐亭栏,只是当时闲话消夜,赏月观星,都只道是寻常,如今,却是一线之隔的生死之间了。
……圆满了……原以为将孤孑而死,可在死前,知道自己原与阿蘅有一个孩子,能与那孩子亲密相处数日,能再见阿蘅一面,吃上她亲手所做的菜肴,甚至人将死时,阿蘅亦陪在他的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
……世人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话,他从前也对阿蘅说过许多次,原以为早成空谈,可如今这般,他能这样牵握着她的手离去,也算是他单方面地应诺了,是他老了……是他沈湛老得太快了……
人之将死,遍体寒凉,好似连周身血液都已冻凝了冰渣子,身体止不住地冷颤,可心头却是滚热的,怀前贴身的衣物里,有他与阿蘅在新婚之夜剪下的乌发两缕,以红绳系扎在一处,并一道共同写就的《我侬词》,情多处,热如火,至死不休,他近乎贪婪地凝望着阿蘅的面容,想以眸光为刀,将她面容的每一处细节,都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生怕在不久之后过奈何桥时,因饮孟婆汤而彻底忘记。
……他不舍……他不舍……他怎舍得忘记阿蘅,忘记与她之间的种种……今世早已无可奈何,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他知他不该,今生毁她至此,怎敢再扰来世,可又怎能舍下,怎能忘记,生来见天地、见众生的双眸,在这将死之时,只看得到她一人,她是他的天地众生,若没有她,多少来世,都只是虚无缥缈的梦境,宁不如化作一缕清风,眷恋地留在她的身旁……
终究……终究还是在最后一口气断续之时,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声音,试着开口问道:“……来世……来世若我只是一个我,只是干干净净的一个我……能否有幸,与你……”
“相爱”二字,在今生缚满枷锁、浸满血泪的“相爱”二字,在他心头,沉重盘旋数次,终是沉沉地落在了心底,未能问出,沈湛最后的目光,写满了今世的眷恋与来生的渴求,是将死之人衰败双眸中最后的星火,声音低微,几不可闻,“……能否有幸,与你相识?”
星火将熄之前,眸光全然倒映的女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清风明月,红莲香浮,沈湛含笑而逝。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从事情复杂化,女主的描写就长期侧写隐写是有意的,就像狗皇一直在猜测琢磨,读者也是在根据女主行为细节猜猜猜,后面会写清她的心声
第217章 扑扑杀
武安侯下葬之日,被禁武安侯府多年的华阳大长公主,被看监的侍卫,奉旨带到京郊枫山的沈氏祖墓前。
因为之前的停灵等事宜,都是在明华街沈宅中进行,早在三日前,即已得到儿子病逝噩耗的华阳大长公主,等被带至京郊枫山,才第一次见到了儿子的棺椁。
——也只能见到棺椁,出殡时棺木已经钉死,她再见不到儿子的面容,最后相见的记忆,还停留在数年之前,儿子向她辞行赴边,她因心中恨恼,直说不如在他出生时即将他亲手掐死,也不肯送他看他,直接背过身去,任他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声音完全消失,也没有转身回头看他一眼。
……怎会知道那就是此世的最后一眼……当时怎会知道,那一次就是永别……竟就是永别!!
知悉噩耗的这三天里,华阳大长公主的心都碎了,她原只知明郎是因患病归京,原以为在外养病的明郎,一定会回家,会从明华街回到武安侯府,回到她的身边……他是武安侯,怎么可能一世不回武安侯府,他是她的儿子,怎么可能一世不再见她这个母亲?!
她如是想着,在每一个难得的清醒时候,守着那只牡丹香囊,在心底等待着明郎的归来。
她仍是痛恨明郎的背叛忤逆,恨到入骨,不会原谅他的背叛之举分毫,但在此之外,她是爱着他的,同样爱到了骨子里,他是她的亲生儿子,也是她唯一在世的孩子,她怎会不爱他,怎么不希望他康健平安?!
她等啊等啊,却心怀希望地没等几日,就竟等来了这样的噩耗,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要见明郎!她要见明郎!!
她不顾一切地要往府外冲,一次次地被拦倒在地,摔得遍体鳞伤后,仍是不肯放弃,身上的伤再痛,又怎比得上她内心剧烈的绞痛分毫,一想到明郎的死,她的心,就像是被人用石磨来回碾压,痛得鲜血淋漓,如此悲痛至极、度日如年地熬了三天,他们终于放她离开武安侯府,他们说,要带她去见明郎。
她要见的是明郎,不是一具沉重冰冷的棺椁,不是!!!
未封的侯墓前,站了许许多多的人,华阳大长公主极力看去,一个个地认真看去,可就是找不到她的明郎,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明郎,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如已丧失五感地看着那些人抬着棺椁往墓室中送,眸光涣散、一动不动地僵站着,在将要再也看不见棺椁时,突似大梦初醒,发狂地奔上前去,扑在那具冰冷的棺椁上,凄声唤道:“明郎!明郎!!”
她一声声地伤凄唤着,用早已沙哑的嗓音,如浸着血泪般,一声声地唤着她十月怀胎的骨肉至亲,可却听不到半点回应,只有她自己凄凉的唤声,在幽寂的墓园上空,一声声地悲凉回响着,就像当初,有人一声声恳切地唤她“母亲”,可她就是不肯答应,不肯回头。
“明郎……明郎!!”
始终得不到半点回应的华阳大长公主,极度崩溃的精神,几近半疯,在抬棺的兵士,不肯遵她之命打开钉死的棺椁后,竟用自己的双手,去死抠棺缝,把双手抠得鲜血淋漓犹不知痛,只是不断地对着棺椁低声喃喃,似是一位母亲,在极力解救安抚心爱的孩子。
“明郎……明郎……母亲来救你了……他们是在害你,是想把你封死在里面,母亲知道的,母亲来救你了……不要怕,有母亲在,什么也不用怕的,母亲会保护好你的……你在里面乖乖等一会儿,母亲这就救你出来……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纵是抠得双手血肉模糊 、指甲都将脱落,钉死的棺椁依然严丝合缝,抠不动分毫,原先喃喃的华阳大长公主,在长久可怕的绝望之下,终于急得哭出声来,用力拍打着棺椁哭喊道:“明郎,你快出来!你在里面会死的,你快出来啊明郎!母亲求你了,母亲求求你了,你快出来吧明郎!!”
下葬择时将过,随行侍卫在圣上的示意下,将华阳大长公主强行拉开,兵士们抬棺放入墓室,华阳大长公主拼命挣扎着要近前,可却靠近不了半分,只能在撕心裂肺的凄唤声中,眼睁睁地望着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望着暮室沉沉封阖,她的明郎,永永远远地离开了她。
有如摧心剖肝,悲痛欲绝的华阳大长公主,跌坐在地,泣不成声,一个孩子走到了她的身边,要为她包扎受伤的双手,并轻道:“祖母节哀。”
华阳大长公主抬眼看向这个男孩,看他神情平静、双眸清湛,似没掉过一滴眼泪,心中伤怒至极,用力将他恶狠狠地推开,男孩沈适安神色未有稍动,只是等华阳大长公主泣至无声、整个人稍稍平复了些后,方再一次轻道:“祖母节哀,父亲泉下有知,定不忍见祖母如此。”
华阳大长公主咽泪沉默须臾,哑声问道:“明郎他,最后留给我的话,是什么?”
沈适安沉默片刻,终是如实摇头轻道:“父亲并没有留话给祖母。”
“……不会的……不会的……明郎不会这样对我的……明郎他是个孝顺孩子,他不会这样对母亲的!!”
华阳大长公主刚平复些许的情绪,又因这短短的一句话,骤然激烈起来,她紧抓着沈适安双肩,几是面目狰狞地狠声追问道,“是因为明郎他走得太急,没来得及说是不是?!还是你在骗我,你故意隐瞒,你不肯告诉我?!你藏的是什么恶毒心思?你养父死了,你一滴眼泪都不掉,你早盼着他死,好早点继承武安侯府是不是?!明郎是不是你害死的,是你联手那些想他死的恶人,一起害死他的?!!”
激动失控的华阳大长公主,死死抓钳着沈适安的双肩,将他抖得如风中落叶般,两只干枯的手臂,几乎要掐到他的脖子上去了时,一个沙哑的男孩声音,靠近响起,“适安哥哥没有说谎!”
华阳大长公主瞪着通红的双眸看去,见是一个穿着素袍的男孩走近前来,那男孩不久前就站在那两个贱人中间,她匆匆扫看、寻找明郎时,没有过多注意他的面容,此刻看他走近,才发现他的眉目,生得颇似温蘅那贱人,一双眼睛,也同样红着,似因哭肿,嗓音也似因此而沙哑闷沉,近前仰着一张小脸,湿着眸子,望着她道:
“适安哥哥没有说谎,沈叔叔去世的时候,哥哥他不在沈叔叔身边,晗儿也不在,只有母妃见证了沈叔叔离世,母妃说,沈叔叔没有留下什么话,那就是并无遗言,确实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予你。”
华阳大长公主目眦欲裂地瞪望着这个清秀的男孩,耳听着他所说的锥心之语,满心的悲恸欲绝,转为伤恨之火,熊熊燃烧,似能将她周身骨血烧得沸灼。
……明郎死时,是温蘅那贱人,在他身边?……他宁可死在温蘅那贱人身旁,都不肯回到母亲的身边?!!……
……不,不是这样的,是温蘅那贱人,就像当初哄骗明郎搬离武安侯府,又一次骗他住到了明华街,并挟制了他,才让他没有办法回家来……明郎……明郎一定是有话要对母亲说的,一定是想回家见母亲最后一面的……都是因为温蘅那贱人从中作梗,他才孤零零地死在外面……都是温蘅那恶毒的贱人干的!!
……是啊,这事本就蹊跷得很,侍女明明告诉她说,明郎是回京治病的,怎么不出六七日,明郎人就没了,怎么明郎在燕州好好的,回京的路上也好好的,偏偏一到京城没多久,人就没了……定是温蘅那贱人动了什么手脚,她可是在明郎药中下毒,诓他喝下,从而害死了明郎……还有元弘……元弘那贱人定是在后授意……狡兔死走狗烹,她早和明郎说过的,元弘是个卑劣小人,不值得效忠,唯有母子一心,才是正途……可明郎不信……不听她这个母亲的……终是被两个歹毒的贱人利用完后害死了……
……明郎……她可怜的明郎!!
越想越是伤心怒恨的华阳大长公主,抓掐沈适安的双手,也因内心的激动,而无意识越来越用力,一旁的元晗,见适安哥哥疼得厉害,急对华阳大长公主道:“你弄疼适安哥哥了,快放开他!你是他的祖母,怎么可以这样辱骂伤害自己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