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散乱成一团,许多被打回了体内,还有一些依旧在外界顽强,飞于上空,吞噬羽族或剑修弟子,已经不分敌我,见人便撕得粉碎。
围绕在钟花道身侧的黑影散开,许多在雷霆中打散再难聚集,那魂魄自己的身体也受损倒下,成了死尸一具。
钟花道难得能喘一口气,跪坐在地上时才发现双手握着八晶杖不知用了多少力,居然手心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广袖与裙摆皆于风中碎裂,露出纤瘦的胳膊与小腿,她浑身颤抖,空中与鼻腔的血腥味儿久久未能散去。
从天而降的雷霆一步步扩散,乃至将众人逼退出暮城之外,便是不让在场的人有丝毫逃脱的可能。
九巍山的君长老看向那一个个被黑影吞噬的剑修弟子,其中不乏跟在他身后乖巧听话的徒子徒孙,君长老见到莫引似乎要以遁地符逃生,一把抓住了对方的领子,他怒目圆睁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漫天飞过的黑影究竟是什么?!钟花道口中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这时你难道还要隐瞒吗?!”
莫引被君长老的气势震慑,一时难以开口,只看着天上地下再难控制的众多魂魄,回忆骤然荡回了多年前的一个黑夜里,他的爱徒浑身血腥气息回来,笔直地跪在了他的跟前,将自己杀了林家村一百多口人的事和盘托出。
其实离魂蛊术的厉害谁不知晓,莫引也未曾想过要让手下弟子练它,只是符修日益衰落,大有如瑶溪山那般逐渐走向灭派的趋势,甚至一千年以来,乙清宗、九巍山、仙风雪海宫甚至瑶溪山、万法门皆有人渡劫成仙,为各门各派镀金,也是传播修道之法,更是提高自身在修道界的地位。
唯有符修,甚至连一个练到通仙境的人都没有,更别谈什么渡劫成仙的空话。
从莫引师父为无尽道派掌门的那时起,被禁了千年不得开封的蛊术再度被人翻了出来,无尽道派并不提倡所有弟子修炼,却也从未阻止过,并不是所有符修弟子都适合练蛊术,至少一百多年来能成事的没几个,唯有姚家的姚青在此颇有造诣,道行不低,可也嫁入了乙清宗詹家为庄主夫人。
莫引手下的弟子越来越多人练蛊术,甚至不惜以血养蛊,将自己练得阴阳难分,十一年前林家村突然消失,莫引看着自己心爱的弟子跪在门前抱头痛哭,他满眼猩红,浑身都是难以自控的邪恶黑气,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仿佛身体里住着一个恶鬼,每日都在引诱他去杀人,仿佛唯有人类的血肉才能止住内心疯狂的饥渴感。
只是为时已晚,那时练了蛊术的符修弟子何止百人,能以命偿命?八千多弟子的符修中,至少有一半人都涉及了离魂蛊术,凡是能将魂魄飞出体外的,都得吞那一两条人命才肯罢休,诸多弟子性子越来越古怪,所杀之人也越来越多,唯有一种办法,唯有一种办法能救他的弟子,能救符修脱离这恶毒的诅咒中!
也正是这个方法,逼得莫引不得不对瑶溪山下手。
她瑶溪山不过三百多弟子,就算没有狱火烧山,终有一天也会灭派,空留着仙山也无用处,倒不如以三百多人命,换他符修几千弟子的性命,与那些弟子难以自控时或会杀死的众人的将来!
这些想法,莫引从未说出口,也唯有无尽道派自己人才知道其中秘辛,就连他当初与岳倾川合作,说动其他门派围攻瑶溪山讨伐钟花道命妖夺走符修蛊术,将林家村一百多口人命都算在了她头上时,他都没有透露分毫。
现下雷霆万钧,正是生死存亡之刻,他手中弟子八千人,留守无尽道派两千,剩下的六千余人皆跟随他出来,在先前与钟花道的战斗中,被狱火烧伤无数,又被羽族箭射多人,现下剩下不到一半,方才更有人殊死一搏,将魂魄离体,如今还有魂魄飘零在外不杀人便无法找到归处的弟子,已是生死难卜。
那些魂魄回体的,也如疯狗野兽,再难唤醒理智,恐怕唯有被雷霆杀死,才能痛快一些。
存留理智的人,恐怕也只堪堪剩下一千能逃,莫引千算万算,没算到这雷霆落得这般快,更没算到钟花道有羽族相助,她甚至能一人同时使出两个仙器,招招式式,以夺命为目的。
“一万人……一万人啊!”君长老紧紧地抓着莫引的领子,将他身上挂着的深紫色道袍几乎扯坏,上面的太极图更显得分外刺眼,君长老嗅着风中的血腥,看着满地大火,望着几乎堆成了小山的尸体,还有那一柄柄断裂斜立在地面的剑,他满目失望与绝望,心中痛苦与酸涩难以释放,只喊道:“一万人前来赴约!如今被杀得不剩一半!我三千剑修弟子,能活下来的至多五百!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也不肯交代实情吗?!”
“这些疯了的符修弟子,那些杀人于无形的黑影,究竟是什么道法?!能否控制?!切莫再害人害己,涂炭生灵了啊!!!”君长老说罢,却被莫引猛地推开。
莫引浑身颤抖,一瞬如同苍老了百岁般,佝偻着背,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倒,摔时浑身骨头碎裂,只是飓风刮过紫色长袍,赤心骨伞飞回的前一刻,莫引张了张嘴,以低声对那些残存理智,或多或少受了伤的弟子道:“遁地符,退至百里,回紫金观!”
一声令下,莫引使出了最后的逃命符,其实来时他也早有交代了,心里虽觉得可能性不大,但也隐隐有种或许会输的直觉,所以遁地符,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祭出,符修弟子也有血性,只要莫引不开口,宁可战死也绝不退缩。
此番……是退无可退,毫无生路了。
就连在暮城内看热闹的修道者都有无辜的被这天雷打中,重伤的,轻伤的,纷纷退出战地,有的甚至转身逃走,唯有一些道行高的能在这如雨般落下的雷霆内明哲保身。
符修的逃了,为了保住剩下的一千弟子,为了抱住最后的符修之本,莫引不得不当一次缩头乌龟,只要还有人活着,那么一切都还有救,如若他连同众多弟子一起死去,符修才是真的完了!
君长老见自己一心护着的莫引居然率领诸多弟子以遁地符逃走,可他连同为数不多的乙清宗还有万法门的众人却在雷霆中躲躲藏藏,不论是飞天还是乘风而去,都逃不过这雷霆霹雳落下的范围,十步一杀,几乎全灭。
钟花道趴在地上不住呕血,身体里的疼痛一直叫嚣着,若非还有一丝清明的理智,恐怕她现在就要倒在这满地血淋淋的水洼之中。
这飘荡于世的黑烟魂魄,不索取人命决不罢休,唯有叶上离的雷霆能使其湮灭,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都将飞出岚山,吞噬他人,残害无辜。
索性,还在雷霆中无法逃脱的众人,算不得全然无辜……
引仙琴的琴音不知荡了几回,岚山之顶一圈圈冷莲幽香飘出,灵气几乎灌满整个山头,直至最后一缕黑魂在张开血盆大口几乎要将万法门的一个老和尚给吞下去之前,被雷霆当头劈下,黑烟散尽,轰隆隆的震慑声还未消失,只是琴音已停,暮城外早就一片狼藉。
这一场邀战,由钟花道这边损失没那么惨重算得胜利,也由莫引带领诸多弟子在最后关头遁地逃走给十一年前的瑶溪山,最好的解释。
若无心虚,何惧邪魔?
若非私心,又怎会弃友?
乌云散去前,一缕刺眼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了黑烟四起、火煋未灭的岚山边,仿佛一道救赎之光,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束光住上,一粒粒灰尘飘荡其中,灰非灰,尘非尘,而是这一场战役中损失的上万性命化成了的粉埃,一阵清风吹过,荡开浊气,焦味连同血腥味几乎融在了一起,众人的脸上,无不是一片猩红,脏乱颓败。
钟花道的头发散乱地被雨水或血水打湿,黏在了额头脸颊上,赤心骨伞彻底没有灵力支撑,倒在地面,上面的血迹几乎将金伞面染红,一条一条,流入地底,八晶杖异光收敛,一切在雷停之后归于沉寂。
清风一阵又一阵,推开了钟花道眼前被灰飞遮蔽的迷雾,白烟凝聚,逐渐变成了一个人,她在看见叶上离的那一瞬,才敢将紧咬的牙齿松开,顿时血气翻涌,在叶上离匆匆赶来单膝跪下要接住她的那一瞬,一口血喷在了他雪白的衣襟上。
钟花道立刻瘫软在他的怀中,叶上离抱着怀里的人,左手使不上半分力气,方才几乎要废了左手才将引仙琴弹奏,现下半边袖子已经彻底被血染湿,可那手臂上的疼,丝毫比不上他此时看钟花道的眼神。
自责、心疼、担忧、甚至有劫后余生的一丝庆幸。
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还好他没有被詹溯过多纠缠,导致追悔莫及的结果。
叶上离将钟花道抱在怀中,右手度灵力入她体内,于浮尘中低下了头,一吻落在了她的唇上,轻轻舔过她嘴角的血迹,将她的脸擦拭干净,直到钟花道颤抖着睫毛,微微呼吸后才松了这口气。
“你来迟了……”钟花道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顿时如刀刺入了叶上离的心口,一滴泪水未经羽睫,直接坠落在钟花道的脸上,他眼底的惧怕还未消散,又染上了浓浓愧疚。
钟花道见他如此,长叹一声:“就罚你……吻我一千遍吧。”
第154章 受伤
“你说……若我打碎他的身体, 会如何?”
断玉萧划过桌面,只需轻轻触碰便能将价格不菲的紫檀木桌切成两半,身穿蓝衣的男子抬眸看向面前眯起双眼一直警惕地看向他的女人,乌承影微微皱眉, 心中奇怪:“如若我没猜错,你就是花道口中的詹茵吧?既然是羽族人,又何必护着这人?”
乌承影瞥了一眼被詹茵护在身后的男子。
无尽道派被禁了千年的离魂蛊术, 魂魄一旦离体,必要见血,更有道行高深修炼厉害的,魂魄能飞千里之外, 取人首级, 眼前这人恐怕就是如此了,一身家主厚衣,盘腿于软塌上坐着, 双目紧闭, 面无表情,呼吸都很微弱,恐怕早就魂魄离体, 不知去了何处,做什么坏事了。
詹茵顺着他的视线回头, 詹溯的面色看上去不太好, 毕竟魂魄不能离体太久, 否则即便再高的道行也会有损伤, 更何况……如若詹溯真的是去对付叶上离,或许会凶多吉少,但在这个时刻,她不能掉以轻心,让乌承影毁了詹溯的身体。
“他于离魂前告知了我,身体一旦出事,魂魄无法归位,便会一直以血腥状态飘荡世间,杀人不止,也无形,到时候说不定会惹出更大的麻烦,乌长老恐怕不知,詹家主……已是大境界中期的人了,只需一步便达后期,或许要不了多久,通仙境也指日可待。”詹茵说罢,乌承影低声笑了笑:“我怎么觉得你似乎有几分自豪?”
“不,我只是在提醒你,一个没了理智,保持魂魄形态,抓不到、看不见、却又能杀人的詹溯有多危险罢了。”詹茵说完,忽而迎面一阵飓风吹过,黑影穿过两人的发丝,乌承影握紧手中的玉箫,还未来得及回神,詹茵身后的人便猛地喷出一口血,如雾般散在风中,一丝不苟的头发顿时凌乱。
詹溯醒了。
乌承影往后退了一步,他朝詹茵看去,倒是不担心詹茵会在这个时候出卖他,只是他刚来便想着找詹溯麻烦,还没来得及见到目星,詹家守卫重重,他以乙清宗长老的身份过来,别人以礼相待,为了避免麻烦,他也以礼处之,所以……他没能见到目星。
本想在詹茵的口中问出些什么,却见詹茵护着詹溯的身体,话说了不过两句,这人便魂魄归体了。
詹溯伸手捂着心口位置,面色泛青,直接歪倒在了一边。
詹茵立刻过去扶他,却被詹溯制止,只见他盘腿吞吐灵气,将体内的不适勉强压下,猩红的双目闭上后,似乎还有未能散去的黑烟一直在他双肩袖摆上腾升。
乌承影眯起双眼,心里掂量着他如若现在出手,究竟有几分把握杀了詹溯,听詹茵说他已经是大境界中期,甚至马上就要入大境界后期了,可谓是一日突进,当真应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句话。
一个受了伤的大境界中期,与一个刚伤好的小境界中期,两者还不能相比,乌承影觉得自己没有十成的把握能赢,詹茵也不过是个大道者,小灵修都未入,算不得什么,帮不了忙的。
不过才一盏茶的功夫,詹溯便睁开了眼,他眼底的猩红还未褪去,不过整个人面色好转了许多,手脚放松后轻轻喘了一口气,乌承影看着,心里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否则说不定当真得被这人给杀了。
詹溯抬眸朝乌承影看了一眼,问詹茵:“乌长老何时到来的?”
“刚到。”乌承影将断玉萧收起,浅浅一笑:“乙清宗近日事多,又听说临天峰接了无尽道派的天谴令,所以特派我来看看,看看……詹家主这边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詹溯收回了视线,乌承影的道行,倒不让他放在眼里,只是他当真是小看了叶上离。
他让詹茵请无尽道派的莫引前来,莫引看低了他,没有亲自到来,只派了门中一个道士过来传话,詹溯也算是有求于人,便没将这种怠慢放在心上,只是他见莫引这般不识好歹,也知道此番无尽道派要对付钟花道,可谓是难上加难。
那人的道行他知道,加上旁边有个恐怕已是通仙的叶上离,两把仙器在手,谁也敌不过。
所以詹溯与无尽道派做了交易,钟花道对无尽道派下战书,她身后无人,只有叶上离能顶事,故而詹溯说明自己来拖住叶上离,让无尽道派杀了钟花道,只要钟花道死,他们就必须告诉自己,如何破解离魂蛊术的方法。
世有道法千千万,不可能只有修炼之法,没有破解之法,詹溯从出生开始便带着姚青的几分道行,年幼时便会离魂蛊术,更杀了十几条人命,这道法,像是刻在他身体里般运用自如,只是道行越深,这股压在心头的邪恶之气便越难控制。
近日目星……已经不愿再看见他了,非但不愿说话,甚至就连身边人提到他的名字,目星都会本能地害怕。
他们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身体里的恶鬼,因为吞噬了多条人命日益壮大,如若无法压制,便要想办法毁去,无尽道派答应了他的交易,却没想到一万人,居然没一个能顶事的,不过是多了些羽族的鸟雀,他们便被钟花道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詹溯拼着一口气牵制住叶上离,更没想到叶上离眉心的银痕如莲,已是通仙后期,只需渡劫,或可成仙。
那人……始终对自己手下留情了。
离魂之术一旦离体,必须见血,叶上离几乎废了自己的一条胳膊,将詹溯打出了结界,詹溯认他叶上离是个君子,是个好人,可这份情,他不领!
詹溯起身,头脑有些眩晕,詹茵站在一旁让他扶着,詹溯却直着身体不愿与任何人有接触,只一双眼冷冷地朝乌承影看去,轻声笑道:“乌长老来迟了,岚山外,战事已起,恐怕现下也已结束,乌长老来我临天峰,却是来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