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明亲眼看见那人在雷霆中粉身碎骨,可此时的恍惚感又让钟花道觉得,她飘零在海上近十日,吹着咸湿的海风,淋了几日大雨,都是一场噩梦,梦醒了,那些可怕的记忆也都随之消失了,濒死的痛苦不复存在,只是……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十指被绷带包裹着,浸了药汁,提醒着她。
无量海上的孤岛存在,几十个昼夜的雷霆也存在,那叶上离……还存在吗?
“醒了?”进门的人突然开口,久违的声音叫钟花道险些哭出来,即便浑身无力,她也要跳下床,踉跄地冲到屏风旁,扶着屏风看向端着饭菜进屋的人。
本来以为看见叶上离会很欣喜,可那一瞬喜悦在对上对方的满头银发时,钟花道瞬间楞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就连呼吸都放缓了。
叶上离身穿白衣,与以往一样,上头没有坠饰任何花纹,一头银发被簪子簪在了脑后,木簪深灰,白发银亮,胸前挂下的一缕丝丝分明,竟然从中找不到一根乌色。
叶上离的面容不变,可也有许多东西变了,除了这满头的发丝,还有他眉心的银莲似乎藏不住般,一直存在,他身上的冷莲清香味道消失,原先挂在腰间的铜铃也不知所踪。
见了钟花道的面,叶上离微微皱眉走过来,扶着人坐在了桌边道:“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怎么就下床了?累吗?见你睡了十多日,恐怕是困极了,也就没让人来打扰你,方才察觉你醒了才去端来了一碗粥,即便入了大境界,也不可立刻辟谷,循序渐进对身体才好,突然几十日不吃不喝,任何人都消受不住的。”
叶上离说了一堆,钟花道一直在看着他,眼睛都没舍得眨一下,等叶上离吹了吹清粥,递到钟花道嘴边了,她才讷讷地开口问了句:“你的头发……怎么了?”
叶上离目光一怔,随后无所谓似的道:“不过是历天劫,摧老了百岁,怎么?看起来与以前相差很多吗?白发似乎变不回来,不过我看上去当不显老吧?”
钟花道听见他的话,眼眶都红了,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声音有些沙哑,右手握紧,软弱无力地在叶上离的胸前捶了一下:“你怎么还有心思玩笑?你到底在不在意我啊?”
叶上离放下粥碗,将钟花道搂在怀里抚摸了她的后脑轻声道:“我怎么会不在意你?这世上,我最在意的就是你了。”
“你若在意我,又怎么忍心这样对我?”钟花道抓着叶上离的袖摆,仿佛只要抓着他衣服的一角,他就再也逃不开自己的手心一样,她道:“你怎么能说走就走,怎么能一点儿消息也不给我留下,怎么能让我找了你几十日,最后看你在雷霆中消失?又怎么能……怎么能历天劫却不与我说,自己扛着忍着,为何、为何不愿成仙,偏偏要受四十九日雷霆之苦?!”
钟花道才醒,身体还在虚弱着,绵软无力地说出这些话来,就像是一拳拳打在叶上离的心口一样,她说的每一句质问,都是叶上离觉得自己所亏欠对方的地方。
“你有没有想过,你若就真的这样死了,我该怎么办?”钟花道张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头上,口齿不清道:“我一定不会哭,一定会找个比你更好看的男人,然后将你不要的全都给他!彻底忘了你!”
“不许。”叶上离不觉得肩膀疼,却在钟花道赌气的话中,尝出了苦涩的酸味儿:“你不会的。”
钟花道若会如此做,也不会找他几十日了,虽心疼,却也满足。
钟花道也知道,她不会,若原先不确定叶上离死了自己当如何,那么不久前做的那个梦,便已经给了她足够明确的答案,叶上离死了,她必然是不能独活了,没有了活着的念头,最后沉入海底,是她梦里的结局。
钟花道想,她这辈子恐怕都对骤雨雷霆和深海心有余悸。
叶上离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千言万语只有耳边低声呢喃的一句‘对不起’,就那一句,多的也不说了,说了怕钟花道心烦。
其实这些日子,叶上离的心里很开心,没了心事与压抑,他也就没了束缚,终于将心底最难过的一关度过,于他而言其实是畅快的,虽说四十九日的雷霆的确如身处炼狱,但炼狱之后的彩虹很好看,能拥抱钟花道的感受很满足。
试问这天下修道者,又有哪个不想得道成仙呢?
可成了仙之后,他如今所能经历的,便都无法经历了,叶上离不贪心,要的只是钟花道一个人而已,每日醒来第一眼瞧见的是她,晚间搂在怀里的也是她,他就满足了,至于俗世间的纷纷扰扰,或多或少,叶上离都不在意。
他为了这一点儿不贪心,付出了四十九日的代价,换来的却远远不止于四十九年,何其幸运。
他的幸运,说给旁人听,旁人是不会理解的。
那日最后一道雷霆落下,叶上离险些真的死了,就连挂在他腰间一直被他好好护着的铜铃都被震碎,不过上苍终究是绕过了他这一劫,如今也算是因祸得福,不仅留在了人间,道行也未消散,虽然摧老了百年,但叶上离相信,下一个百年到来之前,钟花道必能入通仙境,他们再一同修炼,一同历劫岂不更好?
船只在海上飘荡了两日,叶上离才找到了万法门,他在万法门取了些药材,不过因为这几十日骤雨与巨浪,万法门中许多东西都不够用,叶上离只是炼了几枚丹药救急后,还是将船驶到了海岸,从连海城,一路到了仙风雪海宫。
元翎霄与白晨音见到叶上离时,两人都愣住了,叶上离当时还想,连元翎霄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古怪了许多,不知钟花道醒来瞧见他的白发,是否会不习惯,可怎么办?天雷造成的结果,他好像不论用什么办法都弥补不回来了。
这头银丝,不是像向风那样,自然苍老带着几丝黄的头发,而是根根晶莹,如银线披了满肩,不过叶上离折了百年的寿命换来了在世间如半仙似的存在,也是值得了。
路上几日,在仙风雪海宫又几日,钟花道将她这几十日不眠不休给身体造成的负担全都养了回来,这期间叶上离就一直在指月轩陪着她,偶尔说几句话,喂钟花道喝些药汤。
直到方才钟花道醒了,没有表现出嫌弃他变老了的意思,叶上离才稍稍松了口气。
安慰好了人后,咬着他肩头的人才肯松开牙齿,钟花道其实力气还未恢复,加上心里舍不得,叶上离的肩膀也就只是微微疼了一瞬便没什么感觉了,等到对上钟花道略微干燥的嘴唇,叶上离又凑过去轻轻吻了几下,用舌头润湿她干裂的嘴角,才道:“喝粥?”
钟花道嗯了一声,叶上离舀了一勺粥递到了她的嘴边,钟花道喝了一口,又突然伸手捏着他的脉门,察觉到叶上离的身体似乎没什么大碍了之后,才松了口气,再狠狠地瞪着对方,心里盘算着等她灵力恢复了,一定要在迹云山找一块坚硬无比的玄金,打造出铁链就拴在叶上离的身上。
一碗粥很快见底,叶上离又轻轻摸了摸钟花道的头顶,对她说:“再休息两日,我们一起离开,好吗?”
“去哪儿?”钟花道一瞬有些愣住。
叶上离回答:“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完全将自己当成了外人,拿着仙风雪海宫的丹药,住着仙风雪海宫的房子,他也并不如以往那般心安理得了,好在他将自己会的,都在这些日子里教给了元翎霄,最重要的是……叶上离将引仙琴交出去了。
元翎霄不会使用,说让他继续带着,就当是保管了,叶上离没同意,引仙琴是雪海宫的东西,哪怕没人用,也当留在雪海宫才是。
元翎霄道:“您离开雪海宫,辞去宫主的身份,一是为了钟山主,二是早有预料自己会有天劫降身,如今这两样都已过去,瑶溪山危难解除,您的天劫已过,难道还不能回来雪海宫吗?光凭我一人……我真的不行。”
叶上离当时回答她:“你见我长大,当知晓我这个人的,一为她,二为活,三为自由身,我只想有朝一日能陪着她山清水秀四处游走,不想再为其余琐事烦心了。”
说他自私也罢,凡是与钟花道无关的,于他而言,就是琐事,叶上离为了这些自己其实根本从未在意过的琐事活了几十年,现在回头看看,却觉得了无趣味,如同白活。
引仙琴,叶上离放在了长生殿内,放琴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应当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来了,哪怕日后再有事会来仙风雪海宫,他也不想再去长生殿,缅怀过去。
怀念什么?辛君与叶春的感情吗?还是他这从小就不被叶春认定的身份?又或者是仙风雪海宫人人缄口不言的关于他身份的秘辛?
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这些根本就不重要,人生在世,快乐就好,这里……他没有快乐。
长生殿二楼的墙上挂着的那副画,颜色较去年而言几乎没什么差别,叶春依旧笑得灿烂,辛君还是那张冷淡的脸,叶上离看了看画上的辛君,又勾起自己一缕银发,静置了许久。
离开长生殿,他甚至都没回头再看一眼,那么多人都说他像辛君,这一刻叶上离才感觉到自己当真是像,非但容貌、发色,就连最后两人的选择都一模一样。
这世上哪儿有冷情的人啊,只是未爱到深处,一旦动情,便能放下一切,乃至性命。1
第179章 回程
钟花道在仙风雪海宫养了几日伤, 等身体好得差不多了, 叶上离就没与她继续留在这儿了。
那日叶上离与元翎霄已经说清楚了, 元翎霄也知道自己留不住叶上离,想留之人, 不用开口他不会走,留不住的人,即便挽留他也不会留, 也许仙风雪海宫注定与叶上离是无缘的,又或者是辛君与叶春将此一生都给了雪海宫,叶上离不必再把一切都搭进去。
元翎霄给叶上离和钟花道准备好了马车, 亲自将人送到了云深处外, 薄云浓雾之外不远处, 一个庄子正在修建中, 元翎霄说那是拂柳山庄, 因为去年钟花道在拂柳山庄被袭,导致整个儿拂柳山庄都毁了, 这是秦家的屋子, 按照叶上离的说法,得原样儿地还给秦家去。
如此一说, 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其实也不过才过了一年, 于修道者而言, 一年何其短暂, 可于钟花道而言, 这一年却是翻天覆地,多次生死擦肩。
总算,她将瑶溪山该有的真相还之于众,也将潜藏的危机解除,一切尘埃落地,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巨石也终于松了下来。
钟花道坐上马车,与元翎霄作别,站在元翎霄身后的徐薇一直默不作声,钟花道看了她好几眼,觉得这丫头成熟了许多,比起去年来说要稳重了。
还记得那个时候徐薇是个处处挑人刺的小姑娘,最近这修道界的风起云涌,也算是给她的一道磨炼,钟花道想了想,从千云袋中拿出了一样东西,隔着马车的窗户丢在了徐薇的怀里。
徐薇接住,愣愣地看向她。
钟花道却笑道:“你若能打得开,里头的东西就送你了。”
那是个红木镶金丝的盒子,上头只落了一道锁,也没有加固封印,只需毁掉锁就能打开了,摆明着是钟花道想送徐薇东西,徐薇愣了愣,道谢后,一时也不知如何面对钟花道了。
去年她是钟卿,是个道行低微的虎妖,是个以美色缠着叶上离的妖女。
如今她是钟花道,是瑶溪山的山主,是阻止了无尽道派放出混沌兽,拯救了修道界乃至天下苍生的大英雄。
人的转变,往往因为一件事,就天差地别。
徐薇愣愣地看着钟花道与叶上离的马车离开,老实到没立刻去破坏那道锁,反而是没回雪海宫,而是去琴古城中找锁匠师傅看看,能否给这个锁配一把钥匙。
马车没入琴古城,而是直接从琴古城外的小道离开,一路朝瑶溪山的方向过去。
钟花道靠在马车内,双手搂着叶上离的胳膊,这些天她醒来之后越发粘人,不论叶上离去哪儿都得跟着,身体不好也要一瘸一拐地跟着,导致叶上离哪儿也不去,就在指月轩里坐着,钟花道要看到他人了,才能安心。
两人十指交握,钟花道将头靠在叶上离的肩膀上,目光所及的是叶上离的银发,马车晃晃悠悠,此番要去瑶溪山估计还得十几日才能到。
叶上离问钟花道:“你给徐薇的是火玉吗?”
钟花道嗯了一声:“本来是想给目星的,只是目星……”
她的话顿住,又想起来两个多月前,瑶仙城外的战役,那场战役毁了瑶溪山多处地界,死了许多无辜百姓,本来目星可以躲过这场灾难的,却没想到小狐狸那么傻,从始至终都没变过,为了救人,往往都走上了牺牲自己的道路。
若非是目星替钟花道挡去詹溯的攻势,钟花道早就死了,她还说自己是姐姐,要照顾好目星,却没想到目星才是多次救她的那个,从她变成虎妖,到她重新成为瑶溪山的山主。
目星灰飞烟灭,一丝气息都没留下,送给目星的火玉,自然就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只是她早已用不到这个了。
这些天她在雪海宫里养伤,元翎霄过来与她见过几次,主要还是感谢钟花道那日愿意拼了性命出海,这才在海上将叶上离找了回来。元翎霄对于叶上离的感情非常复杂,不光是师兄妹,也不光是曾经的宫主与长老,她将许多事情都寄托在了叶上离的身上,也非常依赖叶上离。
恐怕是因为当初叶春对叶上离的严苛,与那些还未过世的长老对叶上离寄托的希望,导致元翎霄养成了这种性子,仔细想,有些像主人与仆人,她过于忠诚与卑微了。
元翎霄为了给钟花道打发时间,本不是个话多的人,却与她说了许多她离开雪海宫那几个月发生的事,自然包括后来目星在雪海宫住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徐薇是对目星最好的人,所以钟花道对徐薇,实则也有一份感激在。
目星太单纯了,可又有妖这个身份在,真正愿意与她做朋友的人寥寥无几,便是雪海宫的人不歧视妖,但也多少会表现得人妖有别,唯有徐薇还信目星,被目星骗过一次。
火玉送给徐薇,也算是钟花道的寄情之为,她不知道目星走后,这世上还有多少人会记得她,她朋友很少,更别说狐族那些本就不喜欢她的妖,恐怕算来算去,时间一久,也就一个钟花道,和一个徐薇能偶尔回想起几分她的笑容来。
钟花道见叶上离就是走在路上还不忘炼丹呢,鸦石丹炉里头几粒丹药尚未成型,正冒着缕缕青烟,知道这些丹药最后怕是都会进入她的肚子里,想到这些,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得了什么大病。
实则那几十个日夜不眠不休导致身体超负荷的疲惫与虚弱,早就已经养回来了,甚至因为叶上离给她吃的丹药太多,后来还食补了一番,日子难得过得逍遥了点儿,最近还长了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