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东林这话其实已经算是在提点苏诚志了,苏云朵真有些担心苏诚志会说出什么让柳东林难以下台的话来,想开口抢着对柳东林说句感谢的话,却听到屋里传来苏诚志的声音:“那就麻烦东林哥了!”
虽然声音有些微弱而且带着明显的喘息,却让苏云朵大大地松了口气。
不管苏诚志这话说的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于无奈,只要他亲口认同了向老宅讨还廪米,柳东林就必定会将这事给办妥了,那么老宅那边就必定要交还廪米,他们这一家病孕弱小就能有过冬的粮食。
“无需客气,你且安心养好身子,只有你的身子好了,你这一家以后的日子才有盼头。”柳东林说完对着苏云朵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屋里传来苏诚志压抑的叹息声,身边的宁氏用帕子轻轻印了印眼角,脸色却好看了些许,想必也是觉得日子有了盼头了吧。
送走柳东林,苏云朵将宁氏扶回屋里让她在苏泽臣身边躺下休息这才转身出屋,在屋外站定幽深的目光投向苏诚志的房间纠结犹豫片刻还是去了厨房,药应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
原本苏云朵想着喊苏泽轩来端药给苏诚志,她自己上山去分次将半山腰那堆柴火背下山,略考虑了片刻,还是决定自己端药给苏诚志,与老宅那边的事还是得与苏诚志进行沟通才好继续进行下去,总不能拿回廪米却让苏诚志心里又结下疙瘩,那样的话对他养病实在没有好处。
当然她更想知道柳东林那个隐晦的提点,苏诚志到底明白不明白。
苏云朵交待苏泽轩去屋后翻一翻晒着的核桃,她自己则端着药进苏诚志房间。
苏诚志见苏云朵端药进来,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投向苏云朵的的目光带着些许审视和疑惑,不用猜苏云朵也明白苏诚志这个目光的含义,她知道苏诚志已经询问过苏泽轩,就算苏泽轩的回答有所隐瞒,以苏诚志的聪明再联系到柳东林等人的话,他能猜出个大概并不稀奇。
经过半个多月的适应,苏云朵虽然没有十足的底气,却也不怕苏诚志探究的目光,这个家有那么大的变故,苏云朵觉得她的性情有所改变应该不是件难以接受的事,故而十分坦然地直面接对上了苏诚志的眼睛。
苏云朵的坦然反倒令苏诚志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接过苏云朵手上的药一口气喝了个精光,脑子里却如同翻江倒海。
他被人从镇上送回葛山村那天,昏昏沉沉中听到妻子儿女悲戚的哭声却无力安抚,听到小杨氏和杨氏嫌弃的话又无力反驳,听到爹娘要将他这一房净身出户更无力哀求,只余下满腔的悲愤郁结心头,让撕心裂肺的咳嗽将自己带向无尽的深渊。
那种悲愤和无力,让他没了生存的勇气,只恨不得直接一头撞死,若非身边妻儿的啼哭声让他的脑子渐渐地有了一丝清明,心底涌起丝丝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只怕当日就魂归九天了。
那日被送回葛山村,他本就病情沉重,又被镇上大夫的一句“肺痨”的诊断打击得体无完肤,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自己的状态大约离魂飞魄散也不过一步之遥,他是多么希望得到爹娘的安慰和支持,却万没想到爹娘会如此绝情。
第45章 解释
这半个多月,苏诚志人躺在病床上,脑子始终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经历人生巨变,躺在病床上的苏诚志也与一般的病患没有什么差别,想了很多很多。
从此之后他再不是生活在大家庭的苏家老三,而是从苏家分家出来独立的一家之主,妻子儿女的未来都得靠他来支持,他却偏偏病休难支有心无力。
每当想到那日爹娘的绝情,他的心底的疼痛就如同钝刀割肉一般久久不去,心里戚戚然不知再见爹娘该如何自处。
偏老宅那边还不放过他,一个侄女也能到他面前来大放厥词,那一声声扎心的话若非爹娘默许,十三岁的侄女如何敢说?
接连两次吐血散去了许多压在苏诚志心头的郁结,也让他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却又在心底平添了对未来的忧虑。
当日他是被镇里的大夫铁口确诊为肺痨,就算他养好了身子,要再想回学堂做夫子只怕没那么容易。
没有做夫子的那份工钱,他该如何带着一家度过寒冷的冬季?
柴火可以上山去捡去砍,粮食呢从何而来?!难道真的要靠宁氏一双手来养活一家人?
宁氏的产期就在年节前后,到时家里又将多添一张嘴,宁氏总有一两个月不能做绣活,难道一家人就这样等着饿死?
虽然离下次领取廪米只有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可这三个月该如何度过却也是关键。
苏诚志心里明白,向老宅要廪米是必须要走的路!
当日能够将全年的廪米一次性领出来,自然是大姐夫使了关系的结果。
这事若传扬出去,在县衙当小吏的大姐夫林陆虎也脱不了干系,他应该可以利用这一点讨回一些廪米,总归得让妻子儿女先有口吃的,活着才有未来。
想到预支的那三个月的工钱,苏诚志又叹了口气。
这事又与大姐苏姝和大姐夫林陆虎有关!
那是因为林陆虎家中急需用钱,苏姝和林陆虎一起回娘家哭诉,开口就要二十两。
因为有苏诚志的廪米和工钱,苏家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可是一下子要拿出二十两还是很为难的,当然就算家里有,杨氏也舍不得拿出来,于是逼着苏诚志向学堂预支了三个月的工钱,再加上苏诚志当月的工钱这才凑足苏姝和林陆虎需要的二十两银子。
如若不能回学堂继续教书,这笔银子自然得还给学堂,十五两银子从何而来?
不过嘛,想起那笔预支的工钱,苏诚志心里不由地就要感激一下学堂账房先生。
记得当日预支工钱的时候,因为急用钱林陆虎是跟着他一起去学堂账房拿银子的,银子压根没经过苏诚志的手,林陆虎迫不及待地从学堂的账房先生那里“抢”过了银子转身准备离开。
账房先生对苏家的事早有耳闻,实在看不得学堂学识最好脾气最好的苏夫子就这样被人欺负,于是打着哈哈多了一句嘴,逼得林陆虎不得不与苏诚志在账房先生的见证下立了借款单据,连带着另一位来账房领工钱的先生一起做了借款单据上签了名,并注明这笔钱除了苏诚志当月的工资还预支了学堂三个月的工钱。
当时林陆虎的眼神像刀一样,更让账房先生不喜,索性一式三份,林陆虎和苏诚志各拿上份,另一份与苏诚志的预支单据一并在学堂的账房留存,这样一来林陆虎想赖都赖都赖不掉!
今日苏富贵和苏大志为何出现在学堂附近,绝对不可能是去还预支的工钱,剩下的只有一条,那就是想办法找关系抽出那张借款单据。
苏诚志并不担心那张单据,学堂的账房先生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买通的,除非带上银子还清预支的工钱,连苏诚志或者宁氏亲自出面只怕都难!
如今想想还真多亏账房先生多了那么一嘴,否则原本就家徒四壁的家又得背上十五两银子的外债!
不过要粮要银居然是一向老实木讷的女儿苏云朵率先提出来,总归让苏诚志觉得疑惑,于是看向苏云朵的目光就多了几许审视。
没想到苏云朵却表现得十分坦然,似乎压根没感觉到他带着审视的目光,这个女儿自从分家以来变了很多啊。
苏诚志压下心头泛起的疑惑,轻咳一声让刚刚进来的苏泽轩去替他烧点水,他想擦个身。
苏泽轩看了苏云朵一眼,苏云朵微微点了点头吩咐道:“这会子灶上正空着,记得多放点艾草一起煮。”
苏云朵心里已经有了些预感,苏诚志这是要与她谈话却想避着苏泽轩,苏云朵自然要配合。
待苏泽轩离开,苏云朵就那么垂手静静地站在苏诚志面前,那乖巧的模样让苏诚志觉得她还是以前那个苏云朵,从来不曾变过。
“朵朵如何想起向爷奶要粮?”父女俩静默片刻,苏诚志终于问出了口:“可是有谁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一家子都快要饿死了,还需要别人来提醒她?
苏云朵在心里轻哼一声,心里打了个滚已经有所计较,面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轻声说道:“爹爹可知分家时爷奶只给了咱们家三十斤黑面。”
只说了这样一句,苏云朵故意稍稍停顿了几息,抬眸看了苏诚志一眼,然后垂眸继续说道:“那日爹爹被抬回来,我又因为云英姐的推搡伤了头,浑浑噩噩的脑子似乎都是空的,压根也没想起爹爹廪米的事。
今日也是被奶的偏心和颠倒黑白给气着了,又想起家里连大舅送来的米面也快要见底,就想起爹爹的廪米,冲动之下就向奶提出要爹爹的廪米,不过我并不后悔。
我,我知道爹爹的廪米年头的时候就由我爷与大伯找了大姑爹的关系一次领回来了。
人人以为咱们家可以依靠爹爹的廪米过上好日子,却没人知道爹爹的廪米早被爷领了回来。
我可以少吃点,可两个弟弟还有娘……
我,我就是想,如果爷奶能将爹爹接下来三个月的廪米还给咱们,家里就不愁粮了,爹爹可以安心养病,娘也可以安心待产。
有了粮爹爹的病也能早些好起来,只要爹爹的身子骨好了,咱们这家才有能力继续孝敬爷奶……
爹爹预支工钱的事,我是云英姐说的。
云英姐告诉我说咱奶说了,等大姑爹将钱还回来,留足大哥赶考的费用,余下的留给云英姐做压箱底的银子。”
苏云朵的这番话只是陈述事实并未夸大其辞算是给苏诚志的问题做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却说得苏诚志心底好一阵翻腾。
第46章 决断
先不说廪米的事,单说预支的工钱,虽然他的工钱从来都是拿回来直接交给杨氏的,虽然杨氏一向偏心长房孙子孙女,可是杨氏早早将他预支的工钱安排去处却丝毫没有考虑他的儿女,依然在苏诚志的心里落下了重重的阴影。
原先对于苏云朵开口向杨氏要粮要米而生出的些许不快,此时此刻全都被重重阴影淹没,心底反而生出了对苏云朵的些许赞赏,隐约中觉得这大概就是家有女儿初成长的感觉。
苏诚志眼神的变化并没有逃过苏云朵的眼睛,这让她心里不由一阵窃喜,也有些不敢置信。
苏诚志对苏富贵和杨氏到底有多孝顺,在原主的记忆深处有着太多惨痛的记忆,要不然明明那么会读书又有学识的一个人却不得不止步于秀才的功名,明明知道妻子儿女在家过的什么日子却只是在暗地里宽慰安抚?
苏云朵觉得自己实在摸不准苏诚志的心理,更不清楚他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打算,是继续他没有底限的孝顺,还是为了妻儿向老宅争取自家该有的待遇。
见苏诚志半晌没有言语,苏云朵强压下心头的窃喜,反倒露出一个怯怯的表情弱弱地问道:“我,我是不是不该向爷奶要廪米,更不该提起爹爹预支工钱的事?”
苏诚志定定地看着苏云朵,苏云朵的目光闪了闪避了开去,这才是苏云朵该有的表现。
看着女儿怯生生闪避的目光,苏诚志的心里有那么一刹那的疼痛,他苏诚志的女儿虽谈不上什么天之娇女,在这个偏僻的山村怎么也应该是个娇娇女,却因为他的隐忍生生被养成了怯懦的性子。
隔壁屋里突然传来苏泽臣惊恐的哭声,听在苏诚志耳里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刺心。
苏诚志静静听着隔壁的动静,苏泽臣在宁氏温柔的安慰下渐渐沉了下去。
待隔壁的声音平息下来,苏诚志脸上露出一个惨淡带着些许自嘲的笑容,向苏云朵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垂放在身侧的小手道:“该要,廪米自然该要!”
苏云朵猛地睁大眼睛,听到苏诚志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还没等苏云朵有所表示,就听苏诚志又说了两个字:“但是……”
苏云朵的心顿时沉入谷底,眼底的那抹惊喜瞬间暗淡下去,她表现得如此明显,令苏诚志哑然,屋里一时间只听到父女俩交错的呼吸声,一个轻浅,一个粗重且略带痰音。
“但是……有些事并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苏诚志最后只说了这样一句话,父女俩又陷入了沉默,直到苏泽轩再次出现才算打破了父女之间的这份沉凝。
苏诚志说是擦身,是真的只是擦个身罢了。
一来这个家本就没有什么沐浴的条件,再说苏诚志的身体虚弱得连自己起身都难,就算有苏泽轩帮忙,一个八岁的孩子又能办得了多少?
苏云朵与苏泽轩两人将家里唯一的那只大木盆洗净,抬进苏诚志的房间,姐弟俩将那一锅滚开的艾草水兑成温度适宜的热水用小盆分数次送入苏诚志的房间。
苏诚志的精神虽然好了些,那也只是相对而言,要他自己擦身绝对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苏云朵倒是想帮忙,可是一想到苏诚志那个性子,还是乖乖地离开这间屋,却还是拉着苏泽轩细细交待了一番。
有苏泽轩的帮忙,经过好一番折腾,苏诚志总算觉得身上清爽了许多。
自从病倒至今已经半个多月,身上早就粘糊得让一向整洁的苏诚志抓狂,今日若非要找个借口支开苏泽轩,也许还没这样的机会。
想到与苏云朵那一番交谈,再看看两个为他忙碌不休的瘦弱儿女,还有隔壁挺着大肚子还要没日没夜做绣活的妻子以及被苏泽良欺负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连睡觉都不得安稳的苏泽臣,苏诚志的心里就不由地一阵阵抽痛。
作为丈夫,他何尝不希望宁氏能够过上轻松自在的日子,作为父亲他又何尝不期待自己的儿女是人中龙凤,偏偏天不从人愿,他有那样的爹娘和兄嫂,让他的妻儿过得如此沉重。
苏诚志半躺在炕上,看着瘦弱的苏云朵姐弟俩忙进忙出,心里渐渐有了决断:廪米……必须要,预支的工钱也得有个说法,否则他对不起妻子儿女。
只不过廪米怎么要,要多少,得好生思量,再怎么说那也他的爹娘,孝道还是得顾及。
学堂预支的三个月工钱虽说是爹娘命他预支的,却是由大姐夫跟着他去支的钱,又有大姐夫的签名,想必要回来并非难事,只是早就已经对那笔钱做了安排的娘,她会乐意吗?
三个月工钱十五两银子,就算爹娘将此后三个月的廪米全都拿出来,而且给的是好米,那最多只够还清学堂预支的那笔工钱。
苏诚志四下里打量起这间屋,心里不由发出一声感叹,还真是家徒四壁啊!
如果不能要回预支的工钱,就算爹娘大方一次将三个月的廪米全都还给他,他又拿什么还学堂的工钱,拿什么养活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