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呼小叫什么?”秦鹿伸手掏了掏耳朵:“你这一声叫得就跟被强要了的黄花闺女似的,刺耳!”
谢尽欢伸手指着一处,秦鹿才看过去,慢了两步的梁妄也从树林中走了出来,一头银发在月光下笼罩了浅浅的月华,卷翘的睫毛晶莹剔透,只是瞳孔颜色很深,落在人的身上,带着丝丝寒意。
秦鹿看了胡殷儿一眼,不禁皱眉,梁妄闻到了对方身上的血腥味儿,又抬起了衣袖,没再靠前。
胡殷儿察觉自己此时相貌,被人看见,比自己照镜子还要可怕,她立刻尖叫着整个人趴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以袖面遮挡相貌,躲都无处可躲了。
为何夜半的深山老林里,会有人来?!
她被人看到了,怎么办?她这么可怕丑陋的一面被人看到了,要不要……杀了他们?!
这当真是秦鹿见到的最丑的活人了,没有面皮,从头顶的头发开始就被整个儿剥光,皮肉分离后的血丝与细肉还在跳动,一双眼睛空洞,露出了巨大的眼珠,当真比恶鬼还要吓人,难怪谢尽欢看了嚎叫一声跑了回来,地鬼也不追了。
只是这情况,她倒是熟悉,李传说他妻子死后不就是这般被人割下了脸来的吗?
而且这身衣服,与这女子身上的熏香味道,还有她佩戴的珠宝首饰,秦鹿回想起在林子里见到的两具尸体,立刻联想出她的身份,试探性地开口:“胡殷儿?”
胡殷儿闻言,浑身剧震,不仅被看见,还被认出了。
那么就必须得……杀了他们!
第19章 桃花人面:十八
“这是胡殷儿?!”谢尽欢显然不信,他方才只匆匆瞥了一眼便觉得可怖,更别说将这个人与卓城万色楼内千两白银求之一见的花魁胡殷儿联想在一起。
只见胡殷儿趴在地上连连摇头,低声喊着:“我不是……我不是胡殷儿,我不是!”
即便她再反驳,秦鹿也确定自己没认错人,她回头朝梁妄请示了一眼,梁妄摇头。
胡殷儿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人,现如今没了容貌根本不敢见人,趴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他们能对她如何?
梁妄与秦鹿此番来徐镇外的山里,也是为找坏了规矩的桃花婆的踪影,只是那桃花婆恐怕还不知道此番找来的人是谁,只当是个普通道士,怕在自己的住宅里留活人叫那道士发现了,所以才匆忙把胡殷儿给推了出来,却没想过找来的并非道士,而是道仙。
秦鹿后退一步,将路让出来,梁妄朝不远处的无字碑走去,无字碑的后头立了个普通的坟包,上头堆满了腐朽的落叶。只见梁妄慢慢蹲下去,蓝袍拖地,细碎的银发遮住了左边的半只眼,剩下的那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石碑,似乎能将其看穿。
不过片刻,他便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空白黄符,黄符贴在了石碑之上,手指贫空画了几下,朱砂色的红烟未散便被推上了符纸,此等道法看得谢尽欢瞠目结舌。
凡道者,以黄符为令,以咒语为号,统称为符咒道法,普通的道士,画符的纸、笔、墨都有讲究,否则无法上听天意,简而意之就是不灵,稍微厉害些的道士,所画的符多半是有用的,只是一些厉害的符文未能尽数掌握。
若说画符的当中也有超凡的,不拘泥于符的形象,有纸符、绢符、石符、瓦符等,但如梁妄这般,贫空画符还起效的,谢尽欢在古书上也只见过寥寥几笔,甚至都没能说出史上哪位道人有这本领,他当是传说,现下见了,不得不在心底佩服,对梁妄又更加敬重了些。
黄符才贴上石碑没一会儿,几人脚下的地面便开始震动,以黄符为圈,咚地一声,刮起了地面上半枯的树叶,一层层卷起,飞至深林之中,肃清了这一片地面。
不过仅仅三次震动,秦鹿便看见那坟包之上有了异象,一只枯瘦的手翻出了土堆,指甲黝黑,尖利地抓着坟包上的土石,刹那间周围狂风四起,将梁妄贴在石碑上的黄符给吹落,地面的震动消失,眼见这坟包里的手臂迅速爬出,两只手纤长无比,犹如螳螂爪般勾着地面,然后坟包里的人爬了出来。
不过只是两个眨眼的功夫,披头散发的女人就站在了梁妄与秦鹿的面前,那人身上什么也没穿,长得倒是一张干净漂亮的脸蛋,瞧上去年龄不大,只是面容万分狰狞,龇牙咧嘴,像是要将人给生吞了一般。
梁妄只瞥了对方一眼,双眼眯起,缓缓勾起嘴角:“六百年,好生厉害。”
“难对付吗?”秦鹿听见他这话,顿时皱眉。
梁妄抬手不在意地摆了摆道:“再厉害,也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夸一句,只是因为桃花婆显少有六百年还未死的,梁妄并不将其放在眼里。
只见那站在坟包上的女人显然没料到这几人见到她的模样没有丝毫恐惧,于是渐渐张开了嘴,从口中吐出了一口桃色的烟雾,烟雾骤然扩散,吹在了四周,直朝梁妄与秦鹿还有谢尽欢扑面而来。
红烟未散,倒是从里头走出了几个漂亮女人,婀娜多姿,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奏乐声略微有些熟悉,秦鹿仔细听着,像是西齐的乐章,那几个几乎未着寸缕的女人随着乐声起舞,时不时回眸一笑,谢尽欢没忍住多看两眼,那几个女人就都朝他围了过去。
“这是什么?幻觉?”秦鹿凑近梁妄,问了一声。
梁妄半垂着眼眸,也没看美女,只是听着这奏乐轻声地叹了口气,摇头道:“现如今还能奏出这等乐章的人越来越少,我都找不到了,就这么打散了,着实可惜啊。”
“……”秦鹿一瞬有些无语:“主人,正事要紧。”
“知道。”梁妄拿出羽扇,看似不舍地对着红烟轻轻一扇,红烟散去,桃花婆显然一怔,没料到自己布下的障眼法这么快就被解了,紧接着梁妄便反手张开五指,他的掌心里躺着一枚铜钱,在他五指成爪的瞬间,铜钱悬空震颤,嗡嗡作响。
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四面八方传来的破空声仿若万只箭矢同时射来,而周围的树木上尽是红线,不知何时绑了上去,此时才显形。
原是红线串着铜钱,早就在林子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就在梁妄单手收拢的时候,他五指缝隙里勾着的红线映着苍白的手指绷紧。
“你是……”那桃花婆瞥了一眼梁妄手中的羽扇,又看向四周红线串着铜钱的阵法,再见梁妄年纪轻轻便有一头银发,似乎不可置信,却又心下大惧:“你是……不死鬼王!”
“什么鬼王?!真是不礼貌!”秦鹿听了,秀眉一皱,不高兴了:“我家主人可是道仙!叫鬼王,未免也太小看了他。”
“道仙……”桃花婆的瞳孔一瞬收缩,里头倒映着梁妄淡然的脸,他侧过头对秦鹿说了句:“低调。”
秦鹿微微抬起下巴,挺着胸膛,双手叉腰:“我就要高调!喂!桃花婆是吧?只要有我主人在,你就别想轻易逃脱了,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别想使些小伎俩,否则罪加一等!”
世传阴阳之间有仙差,身怀不死血,洗尽铅华,可保容颜不衰,能使动百鬼,能号召天意,能超度亡魂,能打落鬼狱,不管阳间,不涉阴间,专门负责阴阳之间的守恒,凡有破坏规矩者,皆得受百炼之苦,或打回原形,或灰飞烟灭。
在这行家的话里,对此人尊称一声道仙,私底下,也喊鬼王,桃花婆如何没听过。
只是听过归听过,她却从未碰见过,只听同行间传过几句,那人是无血色的纯白,手执阴阳羽扇,道法奇高,无所不知晓。
桃花婆见到面前之人,又听那人旁边身穿墨绿长裙的女子如是说,怕是自己这回倒了大霉,逃不脱了。
桃花婆还想狡辩:“道仙饶命!换脸之事古来有之,此等行业也是默许,还请道仙明察。”
“桃花婆的确古来有之,守规矩的,本王不管,不守规矩的,本王也不会放过。”梁妄握着铜钱,羽扇悠哉地扇风,继续说道:“凡是经过桃花婆手中的人脸,都得自愿买卖,不得偷盗,不得抢夺,更不得伤天害理,且需冰封百年才能拿出使用。而你给这万色楼里的女人脸上那张面皮,死了不过百日,在世中尚有认得的亲人,如此破坏规矩,本王怎能视若无睹呢?”
“那张脸……”桃花婆看向此时已经站起来的胡殷儿,突然一愣,道:“那张脸,是这女人自己给我的,她带来了一块玉,说已经经过了那女人的同意,在那女人死后便将脸皮换给她,如此,我才敢下手啊!”
“狡辩的话不用多说,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呢?”秦鹿开口。
“道仙!我冤枉,我真的冤枉!”桃花婆突然跪在地上,扭曲的身体幻化成了玲珑白玉般,前凸后翘,隐隐藏在了发丝之中,犹抱琵琶半遮面,透着魅气,一张漂亮的脸蛋上显得几分凄切来:“求道仙饶过我,我下回一定查探清楚,再也不闹这等乌龙了。”
秦鹿见状,琢磨出味儿来了,顿时不高兴道:“喂!你在这儿勾谁呢?!”
变成这个模样,显然是给梁妄看的啊!
谁知道她这话才说出口,便立刻察觉了异样,她猛地朝后方看去,只见一道白光在眼前闪过,锋利的刀背上倒映着她惊恐的双眼,秦鹿几乎是本能反应,抓着梁妄的手便朝自己怀中带过来,一个转身,躲过了胡殷儿的刀。
只是她自己的胳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流了点儿血,梁妄险些没站稳,扶着秦鹿的肩膀,手中铜钱落地,红线散去,坟包上的桃花婆并未遁地,化成了一抹黑影朝深林之中躲去。
胡殷儿见自己一次没得手,还想再来刺第二刀,秦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对于那张被剥了皮的脸简直不忍直视,她扭断了胡殷儿的手腕,夺下短刀后一掌将她推开。
梁妄站稳后望着桃花婆躲去的方向,有些烦闷,一扇子拍在了谢尽欢的头上,尚在幻觉中的谢尽欢立刻回神,见到四周草木与翻开的坟包,知道自己差点儿误了大事。
没了刀又断了手腕的胡殷儿毫无威胁,正跪坐在地上呜呜直哭,秦鹿见状,问了梁妄一句:“主人,可有铜镜?”
谢尽欢知道自己方才拖后腿了,连忙从心口拿出个护心铜镜来,递给了秦鹿道:“我这儿有,本来做保命用的,秦姑奶奶有何用处?”
秦鹿蹲在了胡殷儿的跟前,突然将铜镜伸到了她的面前,胡殷儿望着铜镜里倒映出来的脸,脸皮撕下,血肉模糊,青筋跳动,眼珠突出,甚至比那图书上的恶鬼还要可怕,背对着弯月与乌鸦,披头散发。
胡殷儿顿时尖叫了一声,犹如疯了一般伸手抓着自己的脸:“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秦鹿却不放过她,拽着胡殷儿的头发将铜镜怼在了她的脸上,没有眼皮,胡殷儿的眼睛甚至都闭不上,秦鹿逼着她看铜镜里的自己,口吐恶语:“这就是你,只是你比原来更丑陋,更可怕,好好看看吧,胡殷儿,从此以后,你就是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看清楚了!”
秦鹿的力气很大,胡殷儿根本就挣脱不了,她拼命摇头,泪水涌出,结果镜子里的自己因为眼泪更加骇人,胡殷儿的尖叫声越来越高,甚至开始害怕。
她越害怕,镜子里的脸就越狰狞,等秦鹿将铜镜扔在她跟前松开她时,胡殷儿就只会趴在地上,以袖遮脸,疯疯癫癫道:“不,不!我不丑,我是花魁!我不丑!这不是我……这不是我的脸,我的脸呢?我的脸在哪儿?!我……我不是丑八怪,我不是!!!”
谢尽欢见状,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不是因为胡殷儿长得可怕,而是因为他头一次见秦鹿会生这么大的气,甚至这样去对待一个人,让其面对自己的丑陋,远比杀了她要更加伤人。
梁妄双手环胸,见秦鹿还站在那儿咬着下唇,脸色铁青,于是问了句:“玩儿够了吗?”
秦鹿一怔,她不敢朝梁妄看去,只道:“我去追桃花婆。”
说完这话,她便朝桃花婆逃走的方向过去,身影转瞬在林子里消失,梁妄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脸上没露出任何波澜来,只说:“你去坟内毁去那些脸,她现在可冲动着呢,不看着,指不定得把五鬼放出来闹事。”
“是。”谢尽欢拱手,再抬头时,梁妄也走了,这处就只留下了他,一个翻开土堆的坟包,和趴在地上,疯了般一直说着‘我不丑,还我脸’的胡殷儿,显得阴森。
第20章 桃花人面:十九
谢尽欢刚靠近坟包想要进去,却见无字碑旁的土地弓起一块儿,地面上还嵌着个铜钱,瞧见铜钱,谢尽欢立刻知道这是什么了。
只见那藏在土里的地鬼被铜钱钉住,根本无法逃脱这片野林子,兜来转去还是回到了桃花婆的住处,想来应当就是桃花婆养的宠物,帮着桃花婆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地鬼以为自己躲过了梁妄和秦鹿,本想藏进坟里,没想到又碰上了谢尽欢,若是遇到了真鬼,谢尽欢未必有办法对付,但区区一个地鬼,且先前秦鹿试探这地鬼时可以看出,此地鬼只能说是精怪类,本事不高,谢尽欢觉得自己应当能够拿下。
谢尽欢才将黄符贴在地上,地鬼便硬着头皮朝另一个方向钻过去,伴随着缠绕在身上无法散去的黑烟,谢尽欢只是片刻犹豫,便立刻追了过去。
这地鬼是黄药子吸了精魄成精了,带着黄药子的枝叶,顺着地面到处乱钻,梁妄的铜钱还印在对方身上,它跑不掉,也更方便谢尽欢追寻,大约两刻钟左右,谢尽欢便在一棵榕树下捉到了地鬼。
他握着地鬼的枝叶,用力将其从地底拔起,这黄药子原先就被梁妄的铜钱所伤,后来又被秦鹿两棍子打散了一些精气,拔出地面后还是那浑身长满根须的模样,犹如一个孩童的形状,手脚直蹬,还发出了尖利刺耳的啼叫声。
谢尽欢一张黄符贴在了黄药子的脸上,又用根木枝插在了它的头顶位置,把黄符钉死,那黄药子才没叫唤了,犹如一个畸形发烂的大萝卜般,成了件扭曲却无法动弹的死物。
这东西毕竟有灵了,若处理好了卖给药店,当比普通黄药子的药效要更加显著些。
谢尽欢捉了地鬼心里还挺高兴,心想着或许有朝一日他能离开欢意茶楼,四处走动,捉妖拿鬼什么的,好歹在这行业内混出个名头来。
提着黄药子,谢尽欢三步做两步快些跑回去,突然听见旁边的草丛似有窸窣动静,他停了脚步扭头看去,只见三两只乌鸦从草中飞出,翅膀扫过了树叶,微微颤动,谢尽欢挑眉,并未在意,抬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