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锋低下了头。
花妞将自己手里的两块红薯干塞进小锋手里。
想了又想,花妞又从他手里拿回一块红薯干,塞进自己嘴里吃了起来。
“小锋哥,我陪着你吃……你吃,你也吃,好甜的!”花妞咬着红薯干,含含糊糊地说道。
看着花妞贪吃的可爱模样儿,小锋笑了。
“你看你!你的鼻涕都快淌进嘴里了,我帮你擦擦……”说着,他用自己并不干净的衣袖,替花妞擦了擦鼻子。
花妞吸了吸鼻子,嘴里嚼着甘甜的红薯干,看着他笑了起来。
两人手牵着手,嘴里咬着红薯干,蹦蹦跳跳地朝着河边跑去,看着石娃子他们捞鱼。
回忆起以前的事,小锋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大约,花妞是他从小到大,唯一向自己释放出满满善意的人了吧?
灶上砂锅里越来越响的咕噜声音提醒着小锋,再不管鸡汤的话,恐怕就要烧干锅了!而记忆中的花妞也终于给了小锋一丝力气,他站起身,踮着脚尖从搁架上拿了盐罐子下来,用小勺子舀了一点盐,洒进了锅里。
锅里已经隐隐传来了焦糊的气味……
看着灶膛里的火势仍然很猛,小锋心里一急,就想把砂锅端下来。可当他将双耳砂锅从灶上端下来时,却发现厨房里乱七八糟的,根本就没有容他放锅的地方。
双手直接端着滚烫的砂锅耳,自指间传来的剧烈的灼热感觉痛得他惊呼起来!
可他左盼右顾,仍然找不到可以放锅的地方,就在他的游移犹豫中,他那稚嫩的手根本就经不起高温的灼烫,手一松……
“咣当!”
砂锅跌落在地,碎成了几瓣,连带着锅里的鸡带着汤汁也洒了一地。
小锋看了看自己被烫得通红的手,又看了看地上的鸡锅……
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人,就该永永远远地陷入苦难之中,不配享有父爱母爱,不配拥有朋友,也不该……有鸡吃。
小锋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看着沾染上黑灰的黄白鸡肉,心里沮丧到了极点。
他的思绪又飘到了以前。
那天晚上,他照例睡在外间。半夜时分,娘在里屋又发出了那些动静……
早熟的男娃娃,已经知道他的娘、是靠什么养她自个儿和他这个拖油瓶了。
那天晚上来的,是石娃子的爷爷。
石老汉要走的时候,小锋突然从外屋的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说道,“……娘,你们刚才在干嘛?”
石老汉和芳婶愣住了。
“你们是不是在搞破鞋?”小锋天真地问。
芳婶顿时怒从中来,上前就高高地举起了巴掌……
石老汉咳咳了两声,准备快速离开。
就在芳婶的巴掌就快要挨到小锋的脸时,小锋又说话了。
“我看到石娃子和铁牛也在河边搞破鞋……就像你俩刚才一样。” 小锋平静地说道,语气根本就不像一个只有六岁的娃娃。
铁牛是村里的痴傻儿,全靠九叔公一家接济他。本来九叔公还想托人贩子去外头买个年轻姑娘回来给铁牛当媳妇儿的,无奈儿子媳妇都不同意为傻子铁牛花这个冤枉钱,这才作罢了。
石娃子和铁牛……一个是三十多岁,什么也不懂,见了人只会嘿嘿傻笑的傻子;一个是才十二岁就人小鬼大的男娃子,他俩之间要是真有什么,也实在太惊世骇俗了些。
毕竟晓岩村还是个十分闭塞的小村落。
听了小锋的话,芳婶一愣,那巴掌就僵在了半空中。
石老汉则勃然大怒!
他咒骂了一声,气冲冲地离开了小锋家。
很快,小锋家后面的石家就亮起了灯光,还传了石老汉的怒骂声,石娃子的大哭声,石娃子爹和石娃子娘的对骂声音……
小锋倚在床上,面上露出了芳婶看不懂的表情。
芳婶打量着儿子,问道,“石娃子和铁牛……真那啥了?”
小锋冷冷地看了他娘一眼,倒下去,抱着被子闭上眼睛睡觉。
他冷漠藐视的态度激怒了芳婶。
芳婶忍不住怒从中来,举起巴掌就往小锋的身上招呼。
“人都说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老娘这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你翅膀硬了吗?你翅膀硬了你飞啊,嫌老娘丢人你就飞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可你翅膀没硬,飞不起来……最后还不得靠老娘?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还不如一条狗?”
芳婶平时极爱惜儿子的。
可此时一想到自己为了抚养这个儿子,撑起这个家……受了这么多苦,儿子居然看不上她!一瞬间,愤怒,羞愧,难堪,失望……种种噬心的疼痛感觉如潮水一般涌上她的心头。
见儿子始终倔强地不肯动弹,芳婶更来气儿了,下手也更重了!
小锋死死地咬着牙忍着痛,硬是一动也不动的。
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极想回到天坑里去……那里宁静,温暖又安全,不像在这,她自己做下这样的丑事,居然还怨他看不起她?她若看得起她自己,就算是去种田又怎么样呢?他们以前又不是没有穷过!
耳畔的辱骂声越来越难听,落在他身上的巴掌力度也越来越重……
小锋也爆发了!
他愤怒地想,她为什么不去死!她为什么不去死啊!!!
恍恍惚惚的,他似乎又陷入了那片熟悉的黑暗。
啊,真舒服啊……
这里怎么这样好呢?又宁静,又温暖,还十分安全……就像呆在母亲温暖又亲切的子宫里一样……
第8章 消失的小村庄8
响亮的爆竹声音噼哩叭啦了响了起来,将陷入回忆中的小锋拉回了现实。
他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脚边那只沾满了黑灰的鸡。
是了……
今天是除夕,大年三十。
就算他们再穷,往年这个时候,娘总会整治出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出来——就算吃不起肉,二两炒猪肝是肯定有的,辣椒爆猪大肠也总会有的……娘还会炸上一大锅的花生米,让他在正月里吃个够!
可现在,娘死了……
她死了!她已经死了!!!
娘惨死的那一幕,在小锋的脑海里如电影一样重播,放映……
小锋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双手抱膝,再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胸前,脸色也变得惨白。
前几天,他在盛怒之下诅咒娘为什么不去死……转眼娘就死了,这,这……
但转念一想,他虽然诅咒娘去死,但并没有咒马老汉去死啊!而马老汉还死在娘的前面,所以 ,这应该跟自己无关。
只不过,马老汉为什么死得这么诡异?
一个好端端活着的人,刚从自己家里跑出去……就死了?而且还死得那样蹊跷,似乎是被巨石之类的活生生给砸扁了,然后又呛水而死?
再说了,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又怎么会复活?
复活了的马老汉又怎么偏偏到了自己家,害死了娘?
腹中传来的饥饿感刺激着他的胃,疼得难受,令他出了一身冷汗。
小锋犹豫了一下,捡起地上的鸡肉,小心地吹去鸡肉表面的黑灰,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鸡肉的滋味不如娘烹饪得鲜美,但足以慰籍他的胃。
只吃了几口,小锋突然又停止了进食。
——爹还没吃呢!
可一想起这个便宜爹,小锋就皱起了眉头。
他忘不了娘死前说的话。
娘说,赶紧走,别惊动了你爹……娘到底在暗示着什么?可爹救了自己,这也是事实,如果这个爹真有问题,他图什么呢?这个家这么穷……
唉,要是娘当时说清楚了就好了。
小锋又想起了这些天,这个便宜爹的种种古怪来。
这个爹,每天只有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出门赶个集,买点菜回来就扔在院子里再不管自己了。自己也在家里呆着,可爹从不出门吃饭,也不上厕所……
前几天的时候,小锋一直没有精神,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个问题。
既然现在想到了……
那就去探探吧!
小锋又从地上捡起了几块鸡肉吃了,然后站起身,去找了个干净的盘子,弯下腰将地上的鸡肉尽数捡了起来,又将碎掉的砂锅收拾好了,这才转身用清水冲洗了一下鸡肉上的黑灰,端了出去。
屋里连灯都没开。
小锋大着胆子喊了一声“爹”,没人答应他。
他拉下了门壁边的电灯拉绳,“啪”的一声,破旧的屋子里亮起了昏暗的灯光。
小锋被吓了一跳!
原来,他的爹,二贵此刻正如石雕一般坐在炕桌前,面前放着一瓶只剩下一半的白酒。而炕桌的旁边,已经堆放着七八个相同的酒瓶子了。
小锋被吓得直喘粗气……
二贵缓缓转过头,看向小锋。
小锋只扫了一眼就低下了头,他的目光凌厉而又冰冷,像毒蛇的信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令小锋根本就不敢看……
“爹,爹?” 小锋喘了好几口气,才将心中的恐惧给压了下去,低着头喊,“……你,你吃鸡!”
二贵一声也不吭的,只是凝视着小锋。
小锋只得硬着头皮将那盘鸡放在炕桌上,说道,“爹,你吃……过年要吃鸡……”
“别去了,以后再也别去了。”
二贵突然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虚无缥缈,极不真实。
小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去哪儿?
他抬起眼,看向二贵。
二贵却已经低下了头,看向自己放在他面的那盘鸡……
他神情专注,如老僧入定,又如一座石雕像。
小锋受不了这样诡异的场面,匆匆离开了里屋,回到外屋自己的床上,和衣躺下。
他窝在床上,不禁开始怀念起母亲尚在时的情景来。
娘还活着的时候,至少他不是没人管的孩子,至少在家还有衣穿,有饭吃。可娘一死,虽然还有个爹,却还不如有娘没爹。
小锋打了个呵欠,抱着枕头迷迷糊糊地想,要是娘能活过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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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年初一。
依着晓岩村的风俗习惯,大年初一是拜年的日子。在这一天里,每家每户都会在自家的院子里放一个桌子,桌子上放个垫了红布的簸箕,簸箕里盛满炒瓜子,烤花生,糖果之类的东西。
而村里的孩子们会结伴从村头跑到村尾,家家户户的去拜年。
每到一户人家,孩子们就大声地向主人家说些吉祥好听的话,然后主动去主人家准备好的簸箕里抓上一大把的瓜子花生糖果之类的年货,往自己的布包里塞……
村民们很喜欢这个风俗,因为喜庆。
孩子们也喜欢,因为会有很多很多的零食吃。
所以小锋早早起来了,脸也没洗,直接就出了门,朝着村东头跑去……
果然跑到半路,他就看到石娃子领了一大群孩子,正准备去村东头的第一户人家那里拜年。
小锋默默地跟了上去。
一开始,孩子们还没有注意到他。
直到前面的孩子们朝着主人家大喊了几声“恭喜发财”之后,小锋也跟上前去,从主人家摆放在桌子上的簸箕里抓了一大把糖果塞进了自己的衣兜时,孩子们终于发现了他。
“野种!野种……偷东西,野种!”
初时还只是石娃子一个人喊,他喊了几遍之后,其他的孩子们也跟着喊了起来。
“野种!野种……偷东西,野种!”
“野种!野种……偷东西,野种!”
小锋脸色苍白。
“你们胡说,我不是!我不是……我爹回来了!”他强辩道。
石娃子深恨小锋,开口就说道,“谁知道那个是不是你的亲爹!你娘背着他偷汉子,一偷偷到马老汉……马老汉□□娘的时候,肯定说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样的话,所以现在遭报应了!”
“你胡说!”小锋被气坏了。
石娃子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哪时胡说了?难道马老汉和你娘不是同一天死的?”
“你!你胡说!胡说胡说胡说!”小锋被气得除了骂他胡说之外,根本就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野种!野种……偷东西,野种!”石娃子朝他喊了起来。
众孩子们也跟着起哄,齐声叫道,“野种!野种……偷东西,野种!”
“我难道娘只偷了马老汉一个?呵呵,我娘不也偷了你爷爷!你就等着吧,既然我娘和马老汉死了,你爷爷也活不长久了……”小锋被气得失去了理智,口不择言地说了起来。
“你说什么?”石娃子大怒,上前一把揪住了小锋的领子,骂道,“快把你放出来的屁,拉出来的屎……统统给我咽回去!不然饶不了你!”
小锋蔑视着石娃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有什么本事饶了我?我告诉你……你一家离死不远了!别说是你爷爷,就是你爹你娘你和你弟弟,还有你娘肚子里的小妹妹,都快死了!”
正月里本就不兴说这些晦气话,可小锋居然还说得这样恶毒,直把石娃子气得……
他抡起了拳头,朝着小锋的头就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