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叶楠开口道:“倒是我还要向道友打听些事情呢,还请道友先维持住灵台清明,据实相告,莫要让我再多费事了。”
道士赶紧应声道:“已经好了,不知前辈想问什么?”
他可没因为叶楠的声音过分年轻而轻视她。毕竟不少人在修行有所成就之后,衰老的速度都会比普通人慢上几分,要是因为区区皮囊的表象就把人认为成晚辈、而不看真正的实力差距的话,也只有某些没脑子的人才会这么干了吧:
“前辈只管问便是,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楠看着他衣领和袖口的纹样,只觉这个花样越看越眼熟,眼皮子都不由得跳了跳,难得有点心虚地问道:
“你是龙虎山一脉的?”
道士恭敬答道:“正是,前辈好眼力。”
叶楠:……我可不是好眼力,谢谢。我是心虚。
她心虚的原因是她闭关之前还是去参加了最后一次玄门大比,本意是要给叶家壮势的,顺便也和五湖四海的青年才俊们互相切磋一下,长长见识。结果最后的“互相切磋”完全变成了叶楠单方面跟别人切磋,没有一个门派和家族的人在她里能讨到半点好,她甚至连山海古卷都没翻开呢,光靠着符咒和护体罡气就能把人打得满场乱窜。
被她揍得最惨的也就是当时的龙虎山一脉了。个个都是年少英杰的青年,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结果在她下过了两遭之后就全都变成了灰扑扑的泥腿子,叶楠当时还笑着说“下次你们有本事再揍回来就是”,结果转眼间她一出关,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白云苍狗,世事变迁,也不知道当年被她暴揍过的家伙们还有多少,在天道覆压之下还能活到现在的。
于是叶楠干咳了几声之后赶紧换了个问题:
“这百年来,怎么玄道正派衰落至此,倒是白骨灵修这帮混账东西占了上风?天地之间的灵气为何衰退得这么快,你可知原因么?”
这道士露出了一脸茫然的神色,还是耐心地解释道:
“某今年方二十有五,前辈问的这些事情在发生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再者,这些问题也不是我能知道的,我也只知道‘玄道百年前曾遭大劫’一事,但问起原因的话,想来也只有见多识广的掌门才能知道了。若前辈有意,不妨前去龙虎山一叙,某定当奉救命恩人为座上宾!”
叶楠沉思了一下,把“前往龙虎山”这件事排进了日程表里,打算解决完在赵家庄瞎布孤凤桃花阵的那个邪修之后立刻就去问问这是怎么回事。接下来她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便又推了他一把,好帮助这家伙赶紧魂魄归位,别在外面飘着了。她修行多年,自然能够形神合一,心念所至便踪迹相随,但是这个道士明显修行不够,只怕跟那些家伙们一样,不知不觉间就神魂离体了尚不自知呢:
“回去罢,多谢。”
道士赶忙道谢:“多谢前辈出相救,敢问阁下尊姓大名?等日后前辈来龙虎山的时候,我们也好得知,提前备好厚礼相酬。”
叶楠纠结了好一会儿,生怕万一自己真的把“叶楠”这个名字报上去,当年还有人记得被她按在地上狂揍的这件糗事的话可就不太好了,只能模糊道:“我姓叶。”
此言一出,只见这道士正在逐渐变得透明、想来是魂魄归位的身形明显顿了一下,很是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前辈竟然是叶家人?!”
叶楠问道:“你怎么对这个姓氏很熟悉的样子?”
这道士干脆也不回去了,就这么卡在空不上不下地开始给叶楠演示起了“一个人想要追星的话究竟可以疯狂到什么地步”:
“前辈这是说的哪里话!叶家百年前是玄学名门,哪怕放在现在也是我等楷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们掌门现在还经常跟我们提起当年的叶家家主的英姿呢,天天都在说,遥想当年叶家家主一人就能挑翻龙虎山精英的身,想来现在的所有邪修加在一起都没法从她上讨到半点好,玄门正道怎会沦落至此!”
叶楠:……等等,这个描述让我有点慌。
果不其然,这道士又道:
“我们掌门还天天都念叨,说百年前的叶家家主实力强盛,年少天才,是不世出的英杰人物;以一敌百,剑斩妖魔,有经天纬地之才,连百年前的百鬼夜行都要专门避开她出行的日子!”
叶楠:……等等,我不用剑。
叶楠觉得再听这人吹下去她的脸可能就要红透了,便赶忙问道:
“所以现在叶家还有传承么?”
这人刚刚还神采飞扬口若悬河地说着叶楠当年的“丰功伟绩”呢,一听她这么问,立刻就沮丧了起来,摇摇头:
“没了,全断了。”
叶楠只觉耳边陡然鸣响黄钟大吕,一声又一声地铿然砸在她心上,把她砸了个头晕眼花、心神不稳。自己查探出来是一码事,好歹可以用“自己水平不济偶有疏漏也是常事”这种借口来安慰自己;但是当她早就知道但是不愿面对的、铁一样的事实从别人口说出之后,她也不得不面对了:
她可能是当今硕果仅存的最后一名叶家人了。
眼见着叶楠的情绪不是很好,这道士立刻慌张了起来,赶紧开始飞速回想自己有没有说错话。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再说上点什么呢,来自他身体里的吸引力便陡然增大,他只来得及看了叶楠的方向最后一眼,便被铺天盖地袭来的、无边际的黑暗给吞了进去。
等他醒来之后,便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龙虎山的道观后院了,周身布着九九八十一道的招魂符,他的同门师弟一看见他睁开了眼睛,便一蹦尺高地冲了出去:
“掌门掌门!我师兄醒了!”
这一嗓子嚎得那叫一个气壮山河、荡气回肠,要不是龙虎山道观在山上,只怕十里八乡都能被他这一嗓子嚎起来。龙虎山掌门没过多久便匆匆赶来了,查探一番之后惊讶道:
“你这是遇到什么人了?竟然渡给你如此精纯的灵气!白骨灵修靠吸纳生人精气为生,更喜掠夺修道之人的灵气和修为,本以为你这一趟出去,哪怕命好不至于变成个废人,也要修为倒退至少十年,眼下有这股灵气相助,你的境界只会不降反增!”
这道士努力回想自己遇到了什么,却只觉头脑里一片空白,便惭愧道:“弟子无能,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才对。”掌门叹了口气,对着随后而来的一众道士们讲解道:
“这是白骨灵修们最常用的‘鬼车之阵’。布下此阵之后,便会将心有十分强烈的愿望的人的两魂六魄劫至阵,每逢阴气极盛之时,便会以车辆的形式出现在无人的荒郊野外,吸引人上车。”
“人一上车,可千万不能乱坐,坐在了谁的位置上,便要用自己的气数去帮助这人完成心愿,同时自己也会被留在这里,原来那人的两魂六魄便会归位,取而代之坐在那里的便是你的魂魄了。如果没人强行破阵的话,你只怕要呆在那里一辈子都出不来,等我们把你的魂魄一点点招回来之后,你的气运也就早被消耗干净了!”
“更骇人的是,所有置身阵的人只要一出来,便会把身在阵的记忆忘个干干净净。置身阵之时,还会让你对时间流逝产生错觉,明明你只是进去了几个星期而已,只怕在里面的时候,你已经觉得过了好多年了、半辈子都过去了,让你愈发心灰意懒,加速你沦陷的过程。”
“哪怕这阵被人破了,能够安安稳稳回到自己身体里的人,也就只有没害过人的那些了。可是鬼车之阵本来就是为那些心有所求的人准备的,在此等诱惑之下,还有谁能不害人?”
掌门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悚然。就在这时,这名道士隐约想起,好像在他被从阵救出来之后也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于是便依样画葫芦地问道:
“师父,为什么白骨灵修这么厉害?不都说邪不胜正的么?”
龙虎山的掌门叹了口气,好像想起了十分久远的事情一般,感叹道:
“当年的叶家家主和一位险些踏入邪修之道的修士也曾有此辩来着。她的回答言简意赅,字字珠玑,至今不敢有一刻或忘——”
那边最后还是靠武力胜出了的九尾狐,正在吧唧吧唧地把飞头蛮吃得连最后一点骨头渣都没剩,边吃便含含糊糊地问道:
“阿楠,你看白骨灵修现在这么厉害,修为增长得也快,想来是顶顶厉害的邪修路子了!要是百年前你也走了这条路的话,现在别说一个小小的鬼车之阵了,只怕普天下的降魔杵、困龙锁、大日如来印和宝琉璃塔加在一起,也动不得你半分。你有没有后悔……”
它话没说完,就被叶楠强行塞回了山海古卷里。年轻的叶家家主面色清冷如雪,上动作那叫一个利落,隐隐真能见得几分“杀伐果断、心似琉璃”的影子来。
叶楠只是这么轻轻一瞥,便让九尾狐噤若寒蝉了,她才开口道:
“我会对那位道友有此问,并不是真的要求个答案,只是在疑惑为什么占上风的是白骨灵修,而并非血魔、蛊师、蚀心门等诸多流派。为何偏偏白骨灵修一家独大?”
“再者,这个答案我多少年前就已经给过了。”她弹了弹衣襟飘然离去,徒留身后一片洋洋洒洒的、灰色的雪还在漫天飞舞不息,紫金色的雷光余韵尚且波动不止,却没能牵绊住她的脚步半分,因为如果她再停留于此的话,等布阵的白骨灵修寻过来,他们肯定要在这里打起来,波及普通人。
白骨灵修们倒是不怕的,他们巴不得死的人再多一点,好吸取更多的活人气儿呢,但是叶楠不行。既如此,倒不如先暂且退避的好,反正要算的总账多了去了,不必急于一时:
“自古以来,不管在什么领域,从来都是走邪路比走正路简单。”
“尤其在修行一事上,走邪路的人多轻松多逍遥啊,想杀人就杀,看上什么想拿就拿,仗势欺人、恃强凌弱都是常事,跟我们这些餐风饮露、终年自持、修行不辍,还只能蒙受着世人的误解一直做好事积攒功德的正派人士相比,可真是太轻松了,对不对?也难怪心智不稳、吃不得苦的家伙们会动心。”
“——然而正因如此,我们这些走正路的,一旦有所成,便要永远地压在邪修的头上。”龙虎山的掌门语重心长地告诫徒弟们:
“那些宵小之辈,穷尽毕生之力,也越不过我们半分。”
“就好比百年前的‘山海主人’叶家家主,以人类之身与一干上古大妖为伴,以身化锁相镇,片刻不得放松,看守山海古卷二十余年,时至今日也未有大妖作乱,更没见着人家叶家家主走歪路。杀伐果决,心如琉璃,胸怀苍生,当时的妖鬼邪魔之流一听她的名字,谁敢不退让分?”
“既如此,我等亦当如是!”
众人纷纷称是之时,这道士又隐约想起了什么,便对掌门道:
“掌门,的确是有人救了我,给我灌了这道灵气,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能记得这些事情。”
“我依稀记得她问了我不少叶家的事来着,依掌门之见,她会不会是叶家人?”
第16章
龙虎山的掌门一惊,问道:“你确定她真的问了你叶家的事情?”
——叶家现在都已经凋敝成什么样子了,怎么还会有人惦记着?
因此能有此问的,无非就是两种人:
要么是跟叶家有仇的邪修之流,毕竟当年叶家风头正盛的时候,行侠仗义、主持公道,结的仇怨和做的好事数量完完全全成正比;要么是这人跟叶家有什么关系,所以才会想要打听消息、帮上一把。
然而细细想来,这两种说法竟然也全都说不通。叶家现在早就不在玄门了,要是想帮忙的话,哪儿还用得着打听消息?还不如去叶家废宅那里多烧点香烛纸马来得有用呢。
这名道士想来想去,却也觉得不是很清楚。鬼车之阵带给他的负面影响实在太大了,正常人能够从里面全须全尾地逃出来都算是福大命大,像他这样还能留存些许阵记忆的,简直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只能惭愧道:
“弟子无能,实在是记不太清了。”
“哎。”龙虎山掌门叹了口气,却也知道不能强求的道理,便嘱咐道:
“不过甭管是谁,总得好好谢谢这位道友。想来道友也不会挟恩图报,把人情拖上太长时间,肯定再过一段日子就要来拜访了。在这位道友上山拜访之前,你先好生在山上休养着吧,也好再次亲自致谢以表诚意。”
“白骨灵修近日愈发猖狂,有外门弟子来报,似乎在s市某处发现了孤凤桃花阵的踪迹,你张师叔今日已经下山去了,不求能够把这玩意儿连根拔掉,好歹封一封,别让它再祸害世人。这不仅是白骨灵修的,而且布下这两个阵的人还是同一个,幸好你没有遇见这人。否则的话,哪怕以你现在的修为来看,也有得好一番苦头吃。”
就在他们还在龙虎山上说话的当口,他们口的张师叔已经遇到了个大难题:
孤凤桃花阵在赵家庄盘踞良久,竟然隐隐已经成了大气候。别说封住了,甚至连近前去都成问题。
这布阵之人心思歹毒,完全不顾什么“死者为大”的道德底线,将整个坟圈子都变成了他布阵的材料,将无数普通人的遗骸加以炼制之后,变成了凶气四溢的守阵灵。他一不小心就被这些家伙们困住了,如果要破开这些守阵恶灵的钳制的话,以普通人的视角来看就势必要捣毁他们的祖坟!
幸好应该快要修成人形的阵眼邪灵不知所踪,才让张道士堪堪有了喘息之,在狼狈逃窜的空当里,急忙一道传音符打了出去,试图向龙虎山掌门求援。
然而这道传音符压根就没能传出去,一道幽绿的鬼火就先在空蓦地燃了起来,将这道明黄色的符纸给烧了个一干二净。随即,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空响了起来,似乎还很不满意的样子:
“就是你动了我的桃花阵?可我怎么总觉得不太像呢,你浑身上下都是龙虎山那帮牛鼻子的味儿,哪点像是叶家人了?”
随后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道:“也许是我学艺不精感知错了,也许是这家伙不知有了什么缘,得到了叶家的一点传承。总之,如果不是这家伙动了师傅的阵法的话,他怎么来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