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不吭不响地往这里这么一坐,我险些以为是保护符咒失效了,放了个女鬼进来呢……哎,不说了不说了,都是乌龙,不提也罢。您一大清早地就在这里,是要查什么东西吗?我可以代劳,怎么能让您如此劳累呢。”
叶楠阖上了手的书,许君命这才发现,她拿着的是一本经过无数玄道人修订和增补过的《百年大事集》,再结合一下叶楠这过分漫长的闭关时间,心下了然地问道:
“您这是要补习历史吗?百年来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可归根到底也没什么大事。如果您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十分乐意为您效劳。”
叶楠摇了摇头,将手的这本书放回了书架:“不必了。我想找的东西,这里没有。”
她从许君命的身边经过的时候,眉尖轻轻一跳,开口问道:
“你的身上怎么有邪气?”
许君命脸色肉眼可见地颓败了几分,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真是个操心的老妈子命:
“还不是之前布下孤凤桃花阵的那位小邪修。”
他抓着叶楠就像是抓住了树洞一样,拼命往外吐苦水,觉得自己要是再捞不到长假的话,绝对会因为加班过度而秃顶的,就看是他先猝死还是先被这个小邪修气死还是先秃顶:
“之前那个三十年的孤凤桃花阵肯定是您的手笔,除了您之外,我们真的再也想不出什么人可以把这件事解决得如此干脆利落了。只是主要的布阵人身死之后,他还留了个小徒弟下来……这小子没直接害过人,都是在给老的望风和传递情报,努力一下的话还是可以掰回正道的,我就想劝他戴罪立功。”
叶楠点点头:“邪修对彼此的气息感知的确比我们更快一些,毕竟他们师出同源。如果真能让这人为你所用,有什么异常事态的话,你们也能迅速反应过来,不必像以前一样,干什么都要晚一步。”
“只要最终能够安/邦定国,行事之时问心无愧,又何须拘泥用的是什么手段呢?”
许君命苦笑道:“眼下邪修势大,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可问题是这家伙他满嘴都在跑火车,根本就不像是想改邪归正的样子,我们压根儿就没法说服他。”
叶楠思忖的片刻,本来打算直接离开的脚步便转了个方向:“带我去看看。”
许君命隐约听说过叶楠的好口才。据记录显示,在百年前的数次大比,她不光可以在物理层面上把人按在地上打,甚至在互辩证道的时候也能从精神上让人丢盔弃甲束手就擒。因此许君命也燃起了一点希望,觉得叶楠没准真的可以感化这个邪修呢?便率先动身,在前面带路了:
“叶家主,请。”
一踏进关押这个邪修的地方,叶楠略微打量了一番周围,便笑了起来,随手碰了碰窗边吊兰的叶子:
“现在关押邪修的条件已经这么好了么?”
许君命赶紧解释道:“我们查证之后才发现,这个小邪修是从小就被父母遗弃的。”
“他家里一直都在盼着生男孩,可是在生了四五个女孩之后,本来就因为交罚金而家徒四壁了;这一胎竟然又是个三胞胎,哪怕是男孩也穷得养不起,没办法,只能把最小的、看起来最不好活的那个给扔掉,把健康的、看起来好养活的两个给留着。”
“这孩子在冬天被遗弃在荒郊野外的时候,是那个路过的老邪修救了他,从此就一直养着他,也没教给他什么正常东西……他助纣为虐不假,可是除了帮助他的师傅害人之外,他也没有第二种选择了。比起那些主动坠入邪修之道的人来,我觉得他教一教没准还有救,就打算让他戴罪立功。”
这名年轻人的脸色在淡蓝的墙纸衬托之下,隐隐有些发青的迹象,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普通人的样子,不管是五官还是气质都平庸得很;再加上他修行邪道多年,真是让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当叶楠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便更加凸显出两人的不同之处了,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也发现了这一点,便难得地住了口,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嗤笑了一声:
“死心吧,你就算找再多的人来也不可能说服我。你想想你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说我‘教一教还能有救’?开玩笑,你真的觉得你是个大圣人么,所以你们说什么我就都要听、都要信?大白天的,快醒醒吧,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
等他话音落尽之后,叶楠终于开口了,淡淡问道:“你叫什么?”
许君命无奈一摊手:“这家伙的嘴严实着呢,死活都不肯说自己的名字……”
没想到他还没说完话呢,这名年轻的邪修就开口把自己的名字和盘托出了,让许君命目瞪口呆:
“我叫罗飞。”
“罗飞。”叶楠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是跟着我走,从此奉我为主、听我差使,还是留在这里继续耗着?”
——她表面上看似在询问,其实并没有给罗飞别的选项。
身为当事人的罗飞再清楚不过了。就在这位清贵又好看的白衣姑娘问话的时候,明明两人之间已经隔了可以隔绝灵力和邪气的透明玻璃墙,他却仍然感觉如坠冰窟,似乎已经有人拿着锋锐无双的匕首靠近了他的喉咙一样,如果他胆敢给出除了第一个选项之外的别的答案,下一秒自己就要魂飞天外了!
他敢跟许君命扯皮,完全就是看在许君命是个好人、特别督查组又受诸多限制,不能直接取走他性命的这一点上,才愈发有恃无恐;但是这姑娘明明是个正道修士,行事间却隐隐有种杀伐果决的意思,让他真是丁点的废话都不敢说了:
“我跟你走。”
许君命劝道:“这家伙可是白骨灵修,说话半真半假,这么快就要弃暗投明,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您要不要再细细考虑考虑?”
“你管我呢?”罗飞对着许君命翻了个白眼,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了:
“我们邪修随心而行,想到一出是一出,你管我下一秒要做什么呢,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这是要干什么。再说了,我就看着这位小姐姐人美心善脾气好,所以我想跟着她行不行?许老大,你看看你自己,哪点跟得上人家小姐姐?”
“话说小姐姐你可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男朋友?没有的话我觉得我就挺不错的,你要不要考虑下我呗?”
亲眼见识过叶楠能够统御罗罗鸟、穷奇和尾狐,甚至还被她震得当场半跪了下去的许君命只觉一口凌霄血卡在喉间,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只能饱含同情地看了罗飞一眼,觉得这道最初是为了防止劫狱而设的、能够隔绝灵气的玻璃墙真是装的好,否则罗飞肯定不会这么不知死活地随口瞎说:
“……你可千万记得自己刚刚说过什么。”
他伸手在墙上按了几下,这道玻璃墙便缓缓地收入了地面,罗飞终于成功地正面迎上了叶楠,也终于成功地像之前的许君命一样,刚打了个照面便被她浑身的气场给煞到了,半晌过去竟然都没能再瞎说一句话出来。
叶楠扫了他一眼便开口问道:“你师娘在什么地方?”
罗飞的脸色刹那间便难看了些许,却还是心怀侥幸地强笑道:
“小姐姐在说什么呢,我完全听不懂。哎呀,你想想,干我们这一行的,天天风餐露宿,用你们的说法来说还‘为非作歹’呢,比不上这些变成了半个公务员的督查组体面,要身家没身家,要长相没长相,怎么会有人愿意来给我当师娘,也不怕被坑死?”
叶楠也没急着反驳什么,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了罗飞好久,久到罗飞浑身冷汗地住了口,叶楠才开口道:
“我叫叶楠。”
罗飞刹那间脸色铁青,他定睛看去,终于成功看清了叶楠手的那本古卷的模样,刹那间只觉五雷轰顶都不能概括他现在内心的波澜万丈。
他终于明白了许君命在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拍这个漂亮小姐姐马屁的时候,为什么表情会那么奇怪、好像下一秒他就能自己把自己吞下去好避免继续目睹这个尴尬的局面一样:
他现在也想自己把自己吞下去了,没准还能找个体面点的死法!
“山海主人一言鼎,只要你不再次转投邪道,我就不杀你。”叶楠叩了叩山海古卷的封面,缓缓道:
“你还有个与你同岁的、跟你一样刚出生就被抛弃了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运气比你要好一点,不过也没能好到哪里去。”
罗飞一惊,下意识便追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你为什么说她运气也不好?”
——他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就一直想着要回家去看看,想要来到当年抛弃他的父母面前,问他们有没有后悔、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
在老邪修这种人的身边待得越久,罗飞整个人也就愈发不正常;唯一能让他感到自己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的事情,便是他偶尔出去放风或者作恶的时候,能够看见的那些其乐融融的正常人家庭了。
这就让罗飞陷入了某种十分矛盾的状态:他不喜欢自己那对生而不养的亲生父母,却又极度渴望亲缘关系,哪怕身在邪道之,也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时间一久,他对“正常家庭”的渴望已经执着得过分了,这也是他没能完全变成白骨灵修的原因:
连这点小事都割舍不下,怎么走亲不认、心狠手辣的邪修路子?
要不是罗飞刚出生就被抛弃了、又被养歪了二十几年,他根本就不应该是走这条路的人。
眼下叶楠竟然给他带来了这么个好消息,这个妹妹跟他血脉相连,又有着极为相似的、都被抛弃了的命运,两者交叠之下,怎能不让他又惊又喜?甚至连“山海主人”在邪修们间有着多么可怕的威名这件事都忘了,一心一意想要知道自己妹妹的信息:
“求求你告诉我吧!求您了,叶家主!”
叶楠看了看天色,开口道:“她被抛弃在了福利院的门口,很小的时候便被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普通人夫妇抱走了。”
“这对夫妇家境尚可,她自己也争气,年纪轻轻就成了部门经理,眼下正好是她力挫竞争对手、升职加薪的当口,真是让人羡慕不已;她的养父养母也身体康健,暂时用不着她养老,还时不时地资助她一下,生怕自家姑娘在外打拼的时候受了委屈。说来也奇怪,她小的时候一直喊着自己应该有个跟她一样被扔掉的哥哥,倒是把她的养父母给吓了一大跳呢,不过后来她长大了,也就再也没有办法感应到你了。”
罗飞贪婪地听着自己妹妹的信息,没想到叶楠报喜不报忧,完全不肯告诉他为什么自己的妹妹会“运气不好”,一时间抓心挠肺地恨不得冲出去找到她,只能再度恳求道:
“叶家主,这个问题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你换个别的来问好不好?”
“只要你能够告诉我我妹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除去这个问题之外,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楠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如此,那我换个问法,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即可。”
她看着面前坐立难安的罗飞,垂下眼睛叹了口气,问道:
“她是不是叫……李怀贞?”
第31章
李怀贞今天一大早的就有些心神不宁, 觉得似乎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都说年纪越大的人,在这方面的感知就会越敏锐;再加上她自己心里有鬼,搞得她一直以来温柔平和的表象都没能保持住,看什么都不顺心。
当贴身女仆上楼来给她梳头的时候, 没能掌握好力度,不小心扯痛了她的头皮,她直接就反手一耳光抽了过去,分毫情面也不讲,丁点儿往日里的温柔和善都没有了:
“没用的废物!”
新上任不久的这位小姑娘从未见过李怀贞的这一面——不,倒不如说几乎没人见过如此野蛮的、不讲道理又脾气暴躁的李怀贞。
不管对外还是对内, 这位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的年女人似乎总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不管对什么情况、对什么人都能微笑以待,甚至还靠着帮下嫁出去的周诗云照看周家二老这件事, 在s市的上层圈子里博得了一片好名声。
这样失态的、甚至可以称得上“不正常”的李怀贞,谁都没见过。
这一耳光手劲可真不小,完全不像是个养尊处优多年的年女人该有的劲道, 直接就把这小姑娘给扇得跌坐在了地上。她伸手捂着脸的时候,才迟钝半拍地反应了过来, 被扇了耳光的那半张脸已经开始**辣地肿起来了,连嘴角都有些发麻的意思, 可能是被扇得裂开了,舔一下都能感受到些许腥甜的血气。
只是她这幅模样根本就没能让李怀贞消气, 反而让她更加烦躁了, 便随手抓起了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对她扔了过去, 怒骂道:
“哭唧唧的给谁看呢?我苛待你了么?滚,我真是看着你就心烦!”
女仆本来就被莫名反常的李怀贞给吓着了,一听见这句话,也就顾不上别的了,如蒙大赦般连滚带爬地就跑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生怕自己再不知不觉地触到李怀贞的霉头:
李怀贞今天太反常了。
平时那个会跟她们柔声说话的女主人好像终于脱下了一层伪装者的皮似的,露出了里面暴虐而易怒的、目露凶光的真实内里。
这倒霉催的女仆刚下楼,就听到了外面敲门的声音。李怀贞终身未嫁,没有什么人需要跟她互相照料;再加上她素来喜静,因此偌大的房子里除了她之外,也只有两三名佣人而已。另外两人今天全都放了假,所有的事情全都压在了她一人身上,于是她也只能带着刚被打过的脸去开门了,心里暗暗祈祷着可千万不要是什么跟她熟识的人,要不这脸可就真的丢大发了。
没想到一开门,站在门外的竟然是近日来已经成为了s市上层圈子一大热门话题的人:
周诗云。
女仆赶紧把周诗云迎了进来,忙里忙外地给她泡茶,又忍着疼痛小心翼翼地端来了上好的茶点,生怕怠慢着她半分:
这些日子来,但凡消息灵通一点的,谁不知道周家已经在萧家的帮助下完全东山再起了?!
一个家族想要倾颓下去的话很容易,只要老的小的都不管事、都挥霍无度,也没什么亲族帮扶,这个家族就能轻轻松松富不过三代;但是想要让一个宣告退出上流圈子的家族再次回归,便要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努力,才能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