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马车外面的林泽听见车内有响动。他令停下车,催马赶到车前,“殿下,大人,有什么事?”
帘微挑。他向车内看了一眼,公主和顾正君抱在一起。
林泽脸红心跳地收了目光,再不敢乱看。
“殿下酒醉了,今夜巡营,交给林侍君吧。”从窗口递出封信和令牌。
林泽忙双手接下。令牌竟是公主令箭,可调随营兵马。林泽目光缩了缩,展开信,是公主亲笔。许是方才酒醉,还有些缭草,林泽最熟悉赵熙,当下更不起疑。
信中陈述布置,皆是赵熙惯常语气,连她手下几员得力大将,也叫的是绰号,正是她平日习惯。
林泽收了信,抱拳道,“殿下,这是全部安排吗?”
“阿泽,我醒了酒,就与你会合。”车内传来赵熙声音,有些含糊,夹着酒意。
林泽忙摇头,“不用,我能办妥。明晨定能复命。”
“去吧,小心。”
“是。”林泽再不迟疑,召集侍卫,按信上所嘱,布置下去。众人得令,分别向不同方向驰去。
林泽坐在马上,回目看缓缓远去的马车,目中一片肃然。今夜,将是个不眠夜,公主算无遗策,他信得过公主的安排,即使危险重重,他也毫不迟疑。
车厢里。
顾铭则揽着昏睡着的赵熙,目光一片雾气。修长的指尖,捏着一枚炙针缓缓从赵熙的穴位里拔出,长久地停在半空里。
“睡吧。明天你就会醒来。”顾铭则垂目看着赵熙,眼里波澜翻腾。
他深深簇眉,久久挣扎,终是一寸寸垂下头,将唇,覆在赵熙唇上。温热的唇,还有淡淡茶香,顾铭则一吻难以自持,泪水,滴在赵熙唇边。
第14章 猎场(四)
公主寝帐。
烛火低照。帐中一片静谧。
赵熙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己寝帐中床栏上方的垂幔。
赵熙坐起来,揉了揉额角,并没有预期的酒醉后的头疼。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连多日来的疲惫也一扫而净。她抻抻手臂,大大地叹出口气。
忽然床角一个暗影,吸引了她目光。赵熙探头到床下仔细瞅了瞅,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下一刻,帐外守候的侍者们,听见动静,赶紧掀帘奔进去。
帐中情形,让众人大吃一惊。公主殿下单膝跪在地上,怀中揽着她昏迷萎顿的正君。
一个侍者赶紧奔出去叫大夫。其余人上前,帮赵熙将人抬上床去。
赵熙用手抚他前额。顾铭则脸色煞白,额上全是冷汗。即使昏迷,眉头也收得很紧。
大夫片刻即至,诊了脉,即刻下药。侍者片刻不停地去熬。
赵熙一直握着他的手,守在床边。
温热的药终于端上来,赵熙并不假手旁人,自己含了一口,哺喂给仍旧昏迷的人。一口喂进去,又轻轻抬起他下颌,见顾铭则的喉头动了一下,确认喝下,才喂第二口。
侍者并着大夫站在一边,看着公主亲口喂药,无不心头感叹这正君大人在公主心中的地位。
赵熙又接过大夫递上来的暖袋,把手伸到他衣服里面,焐在胃上。
一会儿功夫,她的正君,胃疼缓下来,面色也不那么惨白了,人睡得渐平静。
赵熙大大松了口气,吩咐重赏军医。
“烈酒这么喝下去,大人受不住的。”老军医一边道谢,一边絮絮地说,“卑职诊断,大人内息紊乱,积年虚弱,这样的身子,不该喝酒的。”
“以前宴上也喝酒的,没见疼成这样。”赵熙疑惑。
老军医看赵熙脸色,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赵熙摆摆手。
老军医点头,吞吐道,“老朽初步判断,大人体内,似有毒素。酒最是发物,毒素方入体内不久,最易引发,所以才……”
赵熙目光一紧。
老军医点到即止,不再多言,告退出去。
其余人等也悄然退去。寝帐中回复平静。
赵熙仍守在顾铭则床边,脑中却将军医的几句话久久盘旋。
毒素方入体内?那是最近几日新服下的?可是最近十日,他都被圈在别院,何时见的外人,何时私相授受的□□,又是何时服下去的?
赵熙忆起他前几日突然病了,又突然好了的事。她眸光一跳。他的小厮夏禾一到,他就突然病了。之前这两人出了别院一回,估计就是那一次服下药的。
是被人暗害的?赵熙轻轻摇头,顾铭则其人,行事周密,自保总是没有问题的,如何能让人轻易加害?
那就是主动吃下去的。可他是嘉和侯,皇家贵戚,为何要自伤身体?
“听说有种□□,可以将功力暂时散去,只是会损及身体,难道……”赵熙轻轻自语。她微皱眉,不愿再往下想。因为很有可能,他的正君,自己伤害自己已经五年之久。
以前的事,她无从追究,可这些日子,两人亲密相处,她自认已经耳鬓厮磨,就连交心相谈的事都不同程度地做过几遍,全无隔膜的程度。
她甚至想到那夜,还说过要他终生相守的话,与他约定养好身子,以图子嗣。说那话时,她那掩在心窝深处的一腔赤诚,一生中头一次坦露,全无保留,可她的正君,竟不动声色地在筹划着要服下一粒毒丸!
好一个顾铭则,从来都没把真心没托付给她过。
赵熙久久呆坐在床边,心里刀绞般难受。
更漏方起。
一个暗卫从帐外进来。脚步声轻扬。石化许久的人,终于有了动作。她转过脸,沉声,“情况如何?”
那暗卫禀道,“林统领已经得手。太子偏帐里的人,是剑宗的万山尊者。”
赵熙神色惊异,旋又恢复平静,道,“知道了。”
“是。”暗卫领命出去。
暗卫出帐,带起些微凉风。帐帘又被侍者从外面掩紧,帐内恢复安静。
顾正君睡得很平静,呼吸清浅悠长。仿佛累到了极点,睡下便沉入黑甜。
赵熙她抚抚顾铭则俊雅的脸颊,温温热热,清清滑滑。她不禁长长叹气。
他对她瞒天瞒地,一句实话没有,她何尝不是早已经心生疑惑?
自从怀疑的种子在心里生了根,她已经谋划计定。
今晨,她嘱咐林泽,若正君有所举动,林泽只管配合。他不动,她怎知他有何打算?这也算是诱他露出破绽吧。
“你我二人,还真是半斤八两。”赵熙自嘲地笑笑,“我原也怨不得你薄幸。”
只是没料到,顾铭则的目标竟是宗山的万山。
皇家猎场,无旨擅入,是万山走错的第一步棋。
高估计了太子的实力妄自托付,这是他的第二步错棋。
一步棋错,步步险。或许万山其人太过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赵熙微微点头,正君的眼光果然也真独到,能挑得如此好的时机,一击得手,不费吹灰力,便擒得万山。
“擒获万山,你又有何打算?”赵熙用手指描摩顾铭则线条简洁的脸部线条,面前的人,熟悉又陌生,让她无从把握,“铭则,你习过武,当知,两人对阵,谁先动谁便露了先机。你隐忍五年,终有动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不愿再等?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
她颓然叹气。因为即使此刻人醒着,也不会向她坦言问题的答案。她发觉,最深的人心,永远难测。之前,她竟被虚渺的爱意迷蒙了心智,才妄以为可以把心交出去。幸而,顾铭则以这样的方式,提醒了她,高位者,不该这样全情投入于一场虚幻的爱恋中。
得天下,便要孤家寡人。她应该早就明白,这是欲为王者必须承受的。
灼热的泪,从赵熙脸颊倏忽滑落。
她用手背,缓缓拭去。
泪凉下去,连着那颗曾经火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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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前,林泽带着营兵,包围了太子营地的一个大帐子。
太子仍在宴上,太子长史叫刘有的,赶过来交涉。
得知是奉了公主手令,这刘有丝毫没有反对的意思,抬手放他进帐,却把太子府的人拦在外面。林泽目光闪了闪,意识到刘有可能是顾铭则的人。
帐子里的人,刚坐起来懒懒地穿衣服。林泽进来时,看见大和尚身下的裸身美人儿,他甚至细瞅了眼,看清竟是顾采薇。
对方是正君妹妹,太子侧妃,他自己又是公主侍君,身份彼此尴尬。林泽忙别开目光,示意随从赶紧把顾采薇盖严实了。
顾采薇睡得迷糊,冷丁闯进许多男人来,惊异程度不亚于林泽。她几下穿上外衫,又被几个侍者用棉被裹得只剩下头。定了定心,才瞅见,来人竟是林泽。
顾采薇樱口大张,杏眼圆睁,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泽正好也并不想与她答话,只负手看着万山。
万山皱眉只问刘有,“怎么回事?”
“这是太子妃的侍卫。”刘有赫然开口。
林泽和顾采薇都睁大眼睛看刘有。这个文衫男人神态镇定,波澜不起。林泽不得不服气,也完全做实了之前的想法,这人就是顾正君安插在太子身边的。官职竟然做到了长史,没有些年头资历,万万不可能。也不知道是先前就潜伏进太子府的,还是之后被顾正君收为已用的。不管无论是哪种情况,足见顾正君筹谋已久。
万山怔了下,“太子何在?”
“就在帐外。”刘有神色颇有为难道,“陪着太子妃,不方便进来。”
万山皱眉。心道太子如此无能,连个女人都安抚不住。
他有绝世武功傍身,睡顾采薇,也是太子默许,他自然无须担心。何况他身边并不缺女人,他也不是如此急色,收了顾采薇,主要是给太子的一颗定心丸。
万山敛衣起身,还拍了拍顾采薇露在被子外面的脑袋,“踏实睡吧,我去去就来。”
顾采薇大着眼睛直盯着他身后的林泽,咬着唇,眼里全是惊恐。
万山神情一顿。
他缓缓转头,鹰目看林泽。一身武将常服,星眉朗目,高大身形,瞧气势该是将官级人物,他入太子营几日,并无见此等人物。
万山心中忽而有了答案,冷笑一声,悍然在掌心蓄力。
强悍的内力,带得半空中响起声炸雷般,带动得帐内人纷纷跌倒。
林泽只及侧过身,躲开凌厉掌风,余力带得五脏六腑牵动,一口血喷了出去。
他用手背抹去血渍,暗提口气,原来并没伤及内息。只是内腑震得生疼。林泽忍住剧痛,站得笔直。
万山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你可是公主座下?”
林泽并未做答。
万山点头大笑,心道,这位公主殿下果然行事出人意表,能径入太子营地提人,也够嚣张。不过她切脉很准,他心有所图,必不会在猎场动手相抗的。
说实话,万山其实也并不反感公主营地一行。这两位皇嗣,他已经亲自接触过一个,太子阴柔,才大志疏,实不堪大任。若他现下已经是皇帝,对万山的计划只有好处。可万山这些日子细观他,觉得实难是这位公主殿下的对手。兴许会折在夺位之路上也不一定。
万山想至此,含笑点头,“好,我随你去。”
林泽正要带路,却听万山道,“阁下必是公主府一等一的高手了,方才我发力太过突然,可伤着了?”
林泽转头淡然道,“无妨。”
万山负手微笑,“刚才一试之下,觉得阁下内功浑厚,武功路数纯正,该是名师指点,西南苍山一脉。”一出口便点出林泽师传。
林泽脸色不动。脑中却闪现出十天前,与他高徒顾夕过的一招。眼前这位是宗师级人物,他估计在他手下走不过几招去,他是想借此立个威,也在公主面前有讨价还价余地。
“苍山派有个秘传的心诀,练气最是好的。瞧你功法,你师父该是没传给你。幸而早年偶然间,我得到了这套心法,白留着这么些年。等过几日闲了,阁下便来找我,我传给你。阁下是练功的好材料,细心研磨,假以时日,未必没有大成。”
林泽眉头微动。这个万山,瞧着不可一世,可句句话温和贴心,笼络人的高手哇。别说林泽并不图希什么心诀,两人本没有什么仇怨,此后几天,伸手照拂一下也完全有可能。大和尚这是在结善缘呢。
林泽叹出口气,和声道,“大和尚,家主正在相待,咱们移步细谈吧。”
万山含笑点头,目光微闪。几句话试出林泽为人。亲厚君子,一颗事主的赤诚心。
他和悦了神色,从容抬步,随林泽走出帐去。
安置大和尚上了车,林泽回目看了看刘有。意思是你走不走?
刘有神色安定地抄手在袖,站在帐门前。
林泽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带队离开。
队伍走远。
太子仪仗回营。
赵珍下车,神色仓皇。
“人呢?”
刘有上前揖礼,“大和尚去公主营地了。”
赵珍呆滞一瞬,暴躁道,“为何放他走?他怎么走的?”
刘有垂头,“大和尚要走,谁拦得住?兴许只是去公主那边看看,转目便回来也不一定。”
赵珍烦燥地挥手,“备车,我要去嘉和营地。”
“太子殿下,”刘有拦了一下,“大和尚想是也在心里考量,他去看看嘉和,也可以理解。殿下您是一国正统,又有什么可怕的?大和尚是个明白人,看清了嘉和的底子,便会回来了。您此刻追过去,只会让大和尚看低。”
太子呆了片刻,颓然点头,“敬之说的是。”
刘有微微笑笑,“大和尚走之前,嘱咐澜清照顾好您。”
太子眸色闪了闪,那五个年青剑侍的滋味,美妙得让他念念不忘,“好,吩咐他们几个准备准备,进我帐来。”
“是。”刘有含笑应。
太子放开心怀,也不管太子妃了,半醉着,往自己大寝帐走去。
太子妃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地瞅着太子的背影,又转目瞅了瞅大和尚的帐子。帐内灯火未息,也没有什么声音。那贱人定是在帐子里。太子妃冷冷的目光,犹如实质,似要把帐子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