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身体潜意识的反应?
格林讪讪收回手:“殿下,陛下不喜欢与别人有身体接触,恐怕得麻烦您…”
女神心中颇感古怪。
她又看了看弗里德希,终究还是妥协了,她亲手扶着他上了马车,她对格林吩咐着:
“把刺客抓住收押审问,这些人都带回去,等陛下醒来再做安排。”
格林低头:“是。”
女神放下帘子,马车在骑士团的护卫下迅速往帝宫驶去,格林这才抬起头,看着渐渐消失的车队,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与旁边同样惊惶未定的克鲁夫对视一眼,都是苦笑。
效忠这么一位心思叵测、不择手段的君主,真是时时刻刻都得把心脏悬着。
华美的寝宫被迅速清空,珍贵的高等魔法石被放置在各个角落,被紧急接过来的诸多光明圣魔法师站在不同的方位上,脚下繁复绚烂的魔法阵纹交织。
女神侧坐在床边,一只手压着阵眼的花纹,在此起彼伏的咒语声中,看着磅礴浑厚的光明之力迅速涌入身边平躺着的男人体内,他身上原本张狂弥漫的黑气被一点点驱散、抹灭,最后剩下的一点被迫回笼到他心口的位置。
弗里德希的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呼吸也平稳起来,但是女神却皱了皱眉。
她慢慢拉下他紧扣的外衣,解开他雪白堆领的衬衫,露出青年健壮的麦色胸口。
紧实漂亮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像山峦叠嶂,渗出的晶莹的汗珠点在上面,不时流淌而下,看着异样的性感诱人。
但是女神完全没有注意这些,她的目光只定格在他心口那一团黑气上,微微抿着唇。
以她为阵眼、九位圣魔法师一起合作构筑出的光明法阵,足以驱散人间一切的黑暗力量。
但是现在这些黑气还在他身上顽固抵抗。
这只能说明,这股力量已经不仅仅是人间的范畴了。
但是黑暗神明厄伦斯已经在千年前陨落,他的灵魂早已碾落成碎片降落人间,几千年过去,数不清的轮回,即使他还没有彻底消亡,也早该失去了力量,只能苟延残喘着躲藏在阴暗的角落。
连女神也没想到,弗里德希信手的对黑暗信徒的一次整治,竟然能与黑暗神扯上关系。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下弗里德希。
她的手掌虚虚按压在他心口上,掌心淡金色的漩涡流转,仿佛一股无形的吸力,要将那一团黑气吸出来。
黑气挣扎着、涌动着,却仍然不得不往她的手掌飞去,那一刻,走投无路的黑气竟然爆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与此同时弗里德希骤然蜷缩起来,他嘴里溢出痛苦的低吟,女神怕伤到他的心脏,力道不得不放轻了些,黑气抓住那一瞬的机会,直直蹿进男人的心口里,再没有一丝痕迹。
女神的神情骤然一冷。
她尝试着再去抓那黑气,弗里德希却开始痛苦挣扎,他身上的血管和青筋都因为痛苦崩了起来,看起来异常狰狞,女神无奈,只能放开手,他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最后一道光明法咒念完,寝殿里闪耀的明光渐渐黯淡,众人期待地看去,看见已经呼吸平缓、脸色已经恢复红润的大帝,紧绷的心终于松懈下来。
很显然,陛下没事了。
女神看着欢欣鼓舞的众人,微微垂眼,把他身上还残留的异样隐瞒了下去。
圣亚安的大帝,光明女神的信徒,不能传出被黑暗侵染的名声。
更何况,这还是他为了她遭受的罪。
“服侍好陛下,等陛下醒来告诉我。”
女神站起来,刚要离开,衣摆却微微一沉,一股虚弱却坚定的力量,牵绊住她的脚步。
女神顿住,转过身,看着那只苍白的手紧紧握住她的衣角,柔滑的布料被他攥出无数细小的褶皱,他那么地用力,像是溺水的人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怔了怔,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眉眼一点点柔和下来。
她重新坐回他旁边,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手,他就像是被塞了糖果的孩子,乖巧地慢慢松开手,连昏睡中紧皱的眉峰都放松了下来。
“请为我拿一本书。”
女神对总管说:“我会在这里等着陛下醒来。”
莱恩刚要说话,女神微笑着摇了摇头:“去吧,孩子,回家去吧。”
莱恩表情有些黯然,但是看着女神温和却威严的神情,他根本无法拒绝。
他行了礼,和众人一起离开。
寝宫重新恢复了安静。
女神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
她侧脸,凝视着安然昏睡的青年,敛去了锋利铁血的气势,他英俊又苍白的眉眼,更像是一位不知世事多艰、风流优雅的贵族青年。
“为什么呢?”
半响,女神才似喃喃自语:“为什么,如此忠诚于我呢,弗里德希?”
没有回答,青年静静的昏睡着,嘴角的笑容恬淡满足。
……
弗里德希再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
他平躺在宽大的床上,穹顶上繁复瑰丽的浮雕绘画印刻在他眼中,模糊成一块块诡异的色彩,让他烦躁得想杀人。
他其实不喜欢黑暗,也不喜欢安静。
因为他的童年和少年,在那座荒僻的黑塔上,陪伴他的只有安静和黑暗。
但是等他成了圣亚安的王,等他成了征服两块大陆建立无上功勋的大帝的时候,他仍然要求周围所有人保持安静,他的寝殿从来只点寥寥几盏的灯。
他不喜欢,但是他会强迫自己保持,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不断提醒他自己的存在,才能让他得到一星半点的知觉和乐趣。
他的目光渐渐聚焦,周围温暖的光汇聚,并不强烈,却能把一切都照得很清楚。
这不是他的习惯,显然是另一个人的吩咐。
他慢慢转过头,先看见的是几缕金色的长发。
纤细的手臂撑着额头,美丽的容颜温柔静谧,她阖着眼浅眠,一只搭在床头的手上,一本关于精灵族的古史秘典虚虚垂落着。
她清浅的香气顺着晚风拂过他鼻尖,他贪婪地呼吸着与她近在咫尺的气息,他必须紧紧咬住嘴唇,才能掩住那几乎从心口溢上来的、满足愉悦的叹息。
他眼睛一眨不眨凝望着她。
立灯融融的暖光打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是那么柔和、那么梦幻,让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生怕惊醒了这么一个甜蜜浪漫的美梦。
但是他渐渐不满足了。
她细腻雪白的手就搭在他咫尺之遥的地方,她垂落的发丝看起来那么柔软、纤细,他甚至担心,如果他将它缠绕在指尖,他指肚上因为常年握剑而磨出的薄茧会不会弄疼它。
他的心痒得厉害。
他想过去摸一摸,他会很轻很轻的。
抵不住那些滂湃的贪念,他终于伸出手,慢慢靠近那几缕发丝。
他屏住呼吸,心跳得那么快,时间过得那么慢,当他终于触及到那发丝,如臆想中一样,轻柔地、小心地把它缠在指尖的时候,他只觉得一片目眩神迷。
他想碰触她,他想拥抱她,他想亲吻她。
在这样的夜色中,在他的寝殿里,那一刻他心中的野兽几乎要破笼而出,几乎要让他变成一头失了神智的怪物扑向她,贪婪地舐过她每一寸肌理、把她连同无尽的爱意与渴求一起吞吃入腹。
但是她醒来了。
“弗里德希。”
弗里德希全身僵住。
他呆呆看着她。
在她清亮又平静的注视下,他却骤然被无穷无尽的恐慌淹没。
他刚才的表情是什么模样的,他有没有说出什么不可见人的呓语,他的眼睛有没有暴露他那些张狂可怕的渴望。
他浑身发冷,面容因为下意识的遮掩与调整而显得狰狞扭曲,他不得不低下头,低哑的嗓音强装出若无其事:“是的,我的殿下。”
女神没有说话。
弗里德希只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是被从阴暗角落轰出来的、无处遁形的老鼠,他的牙齿都在轻轻打颤,生怕她说出什么带着厌恶和漠然语气的话。
他太轻狂了,他太大意了。
弗里德希恨不得杀了前一刻的自己,他辛辛苦苦的谋划,所有的计策与隐忍,都在这一刻付诸流水。
女神沉默了很久,在他等待终审的漫长煎熬之后,他等来的不是斥责、不是怒火,而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弗里德希怔住了。
他慢慢抬起头,凝视着她。
她目光平和又宽厚,像温暖的阳光。
但是她下一句话就把他打进地狱里。
“你不该这么做,弗里德希。”
她的嗓音那么轻柔,空灵动听得与他初次听见时毫无区别:“我是你的神邸。”
她斟酌着说:“我知道,爱恨与欲望是人的本性,但是它可以被控制、也可以被截断,没有人不会犯错,但是重要的是,及时改正错误。”
弗里德希僵硬了一会儿,心脏的温度又渐渐回温。
往好处想想,现在还并不是最糟糕的。
至少她没有气到彻底远离他,她甚至在耐心的劝解他。
他对她是不一样的,至少是重要的、值得她费心劝解的。
她已经对他心软了。
他缓缓眨了眨眼睛,表情渐渐化为落寞哀戚。
“殿下,真正的爱恨是不能被控制的,我也从不觉得,爱上您是一个错误。”
成熟沉稳的大帝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倔强意气的少年,他抬起头,勇敢地直视着她:“殿下,众神之国中,连神也会有爱恨、也会有欲望与纠缠,为什么我不行?”
女神轻轻皱了皱眉。
“因为我是人吗?”他自己接了下去,又说:“可是您也是以人之身降世的,至少现在,您与我一样,人间与神国没有任何一条法则,不准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
他的争论与倔强让女神有些许怒意。
“你是在强词夺理,弗里德希。”
她冷冷说:“即使我是以圣女之身降世,我也是你的神,作为信徒,你该做的是敬爱、是虔诚、是仰慕,但现在的你是在妄图亵渎神的荣光,你…"
她的话突然顿住,罕见的有些发愣地看着面前的人。
因为他在哭。
冷酷的、残忍的、强大的圣亚安之主,铁血强硬的弗里德希大帝,却这么虚弱地半靠在床上,像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在流泪。
他低着头,哭得无声无息,女神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看见大颗大颗的泪水坠下来,一颗颗砸在柔软的床面上,洇湿了一片片。
女神完全呆在了那里。
她从没想过,他怎么会哭呢?他…他怎么就哭了呢…
“所有人都说我富有四海,说我拥有数不尽的财富、权势,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和美丽的女人都唾手可得。”
他沙哑地笑起来:“但是我知道,我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们爱的是我的权势,是我的容貌,是我的王冠与权杖、我的宝剑与战马,但是没有了这一切,我只不过是被囚禁在黑塔之上,不见天日、不见阳光,缺少食物、没有朋友,连亲生母亲都厌恶的怪物。”
他缓缓抬起头,惨白的脸颊上,殷红的嘴唇像是抹了血,通红的眼尾勾着那双碧色眸子,里面一片死寂的空洞。
“我生了一双在奥古都皇室中被视为不详与异端的碧色眼睛,我没有魔法天赋,我控制不住力量,尤其是过于爆裂的力量会让我看起来异常糟糕。
在我六岁那年,在我即使再小心也还是没能忍住捏碎一根叉子的时候,我的母后终于彻底爆发。
她疯了似的把我送进黑塔里,没有人敢违逆她,所以我在黑塔里等了一个星期,那时我还心怀期望,等待着我那与情妇一起外出游猎的父皇回来救我出去,但是我终究没有等到,帝宫有那么多孩子,他早已忘记了我。
作为帝宫、皇室对皇后的妥协,于是我被所有人默认着遗忘,在黑塔里生活了八年,一个人、在那个漆黑幽邃的黑塔中生活了八年。”
他惨烈地笑着:“我的殿下,您说,这样的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什么也不怕,我什么也不在乎,我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因为没有人施恩于我、没有人慈悲于我,那我凭什么要慈悲于别人?”
女神紧抿着唇,看着他的目光怜悯而复杂。
弗里德希痴痴看着她,突然笑起来:“殿下,您不需要同情我,我不觉得痛苦,我现在甚至感谢命运,正因为它折磨了我,所以才有了现在的弗里德希大帝,我才能遇见您,我才能被您看进眼中,成为您身边最重要的信徒。”
他轻颤着、小心地握住她的手,捧着一点点贴在自己脸上。
他的神情虔诚又执拗,碧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柔顺地像一只向主人讨宠的猫儿。
“殿下,我知道,我残忍、冷酷、胆大妄为、罪不可恕,但是我只有这样,才能活到今日,才能成为现在的我活生生站在您的面前。”
他哽咽了一声:“我很痛苦,殿下,我快被自己折磨疯了。您是我唯一的信仰,我所有的感情和欲望都只能倾泻在您身上,如果您拒绝我,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呼吸,我克制不住我自己,我的殿下,祈求您,求求您,将您的慈悲与爱分我一点点,我只需要一点点,我就可以满足地继续活下去。”
看着他偏执癫狂的眼睛,女神几乎感到头痛。
她那漠然平静的心绪越来越因为这个青年而波动,可她却无法弃他不理。
无论是因为她作为高等神明对人间担负的责任,还是因为光明神对于忠诚信徒该有的慈悲。
她蹙眉问他:“你真的觉得这是爱吗?弗里德希,这是扭曲的,你只是被自己蒙骗,你这是在强迫自己。”
这当然是爱。
迷恋,牺牲,欲求,连呼吸都渴望被印刻上她的痕迹,全身战栗着希冀被她所占有,也成为她的唯一。
如果这都不算爱,那世上还有配被称为爱的存在吗?
但是他却微笑着回答:“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不是,您不是更应该放心吗?殿下,我实在太需要一个寄托,一个让我不疯癫、让我能为之继续活下去的执念,也许将来我能渐渐摆脱这种情绪,但是现在,我只能祈求您,祈求您恩典我、拯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