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光话还没说完,景书书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景书书同志, 你怎么哭了?你不要太伤心, 虽然我也非常理解你。”
戚小白掏出手绢递给了景书书, 景书书接过来, 鼻涕眼泪都往上抹,“李宏光同志,我服从你们的安排,这些天你们不让我提前联络,我就一直憋着,现在总算能见到我亲爹,快把他请出来让我见见吧。”
“景书书同志,我们主任和景大叔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我再确认一遍,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吧。”
“小时候,在戚家村住的时候,跟爹爹肯定是天天见面的。”这么一说着,景书书眼泪又哗的一下流了出来,李宏光叹了口气看了看戚小白:“小白,咱俩叙叙家常,我带景书书过去会议室。”
戚小白点点头。
其实这还有什么好聊的呢?景书书虽然没有正面跟景大壮接触,但是自己已经深入的了解到景大壮当年肯定是丢过一个女孩的,他为此事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愧疚不已,今天只要捏着他的软肋,拼命把事儿往着上引,就不信景大壮不想认景书书这个无论外表还是内心都非常牛逼的女儿。
景书书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演员,一个演技十分优秀的演员。
景大壮本来打算观察一下这个“女儿”,看看她是不是像曾经的自己,但是说实话,见到景书书,他是有点惊讶的,这个女孩子外貌太美丽,一副超脱世俗的模样令人完全收不回视线,如果是年轻时候的自己,看到如此美人,一定会上前搭讪,即使不牵扯感情,能说上话也美滋滋啊!
现在,如此美人说是自己的女儿,景大壮完全不排斥,反而有点洋洋得意。
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妻子身体不好,本来不打算再生了,可惜命运很奇妙,没多久妻子就怀了儿子,儿子出生以后,景大壮觉得自己过上了儿女双全无欲无求的幸福生活,虽然没钱,缺吃少穿,可是,大家都一样的,他也不觉得自己缺什么。
儿子一岁的时候,妻子不幸病逝,人生蒙上了一层霜,那个时候,还没有生产队,景大壮天天都在为生计发愁,一个男人,又不会带孩子,两个拖油瓶搞得他也不能好好工作,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对方一看他的状况就拒绝了。
最惨的是,干活的时候,他的腿不幸残疾了。
生活是在无以为继,儿子要不要,要,女儿……
“其实这么多年来,爹,你把弟弟养大也不容易,我不恨你。”景书书的语气里却充满了埋怨,声泪俱下,如泣如诉。
景大壮一个大老爷们,也忍不住留下了泪:“孩子,对不起你,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景书书摇摇头,又点点头,又若有所思的一边哭泣一边说:“爹,养我的爸妈也没了,毒亲戚要把我卖了,所以我逃了出来,我现在无依无靠,户口也没有,我就记着我爹在戚家村,所以我就找来了,如今,我终于找到了你。”
其实会议室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主任,一个是景大壮的儿子,景书书的弟弟。
主任是这件事的负责人,这种亲子见面的场景他见多了,所以看到老男人和年轻姑娘涕泪相融的场面,也依然面不改色。
景书书暗暗观察着,她总觉得,这个主任要把她看穿,还好这个年代还没有亲子鉴定,要不然全是白演,反正没有亲子鉴定,那就继续演,景大壮都同意的话,主任的怀疑就毫无意义了。
倒是这个弟弟,有点捉摸不透,他就那么坐着,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景书书倒吸一口冷气,但愿他这里不要强烈反抗,那就功亏一篑了,实在不行,要给他念个什么咒,麻痹他的心神。
不过,景书书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没有完全的赞成,也没有完全的反对,直到主任拿出证明书,让他签字的时候,他也只说了一句:“千错万错,都是上一辈的错。”说完,就潇洒的签了字了。
景书书觉得今天这个戏演的很成功,景大壮很买账,最后的结果也不错。
主任:“事情这么顺利,我这里就只有恭喜了,景书书同志,我们同意你落户,按照正常流程,我们给你开介绍信,你回你户籍所在地将户籍关系转出,但是鉴于你的特殊情况……”
景书书给自己的设定是,被景大壮抛弃以后,几经转手,最后到养父母那里,已经没了户口,养父母是赤脚医生,没有结过婚,搭伙过日子那种,又比较忙(忙到没时间给孩子上户口的那种,虽然可信度很低),后来他们同时意外死亡,那些毒亲戚(其实也就是趁火打劫的陌生人)又要卖了她。所以她从来没有户口。
主任掏出景大壮的户籍卷宗:“当年,你爹其实是给你上了户口的。”
尘封的纸片飞扬起了尘土,那是景书书没见过的部分:“你以前叫景妞妞,三岁的时候,这页纸从户口本上拆下来了,后来你就不知所踪,也一直没有转户口。”
呵,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景书书想,连原先的这个关键证据都留着?真是省了事儿了。
第24章
“我代表人民公社, 恢复你的户籍, 戚家村欢迎你回家。”
景书书适时地发挥演技, 最后又骚气了一把,把亲子相认的狂喜表现的淋漓尽致, 又演出了在外多年,终于衣锦还乡的荣誉感。
一切如景书书所愿,第二家直接被劝走了,景书书搀扶着腿脚不便的景大壮,一点一点跟主任确定当年的细节, 其实当年景妞妞才三岁, 哪里记得什么,多半都是景大壮在回答, 当年的愧疚明显的浮现在景书书面前,景大壮一边回忆,一边叹气,一边怅然若失。
不过,整体气氛还是热烈的,毕竟对景大壮来说,当下,是失而复得。人生,能有几次失而复得呢?他这一生, 失去的东西太多。
“景书书同志, 户口的事, 没什么问题, 但是你回家以后的住处……”
景大壮听到主任这么说,马上说:“女儿当然要跟我回家,我家虽然穷,好不容易找到了女儿,不能再委屈她了。”
“景大壮同志,你家的情况我们也都是很清楚的,主屋就一间。儿子现在镇上工作,回个家都没地方住,你说这突然来个女儿。住房的事情怎么解决?”
“主任,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我的女儿,你别看我是个大老粗,我现在有了女儿,我肯定会把她当成掌上明珠一样对待的,我们家主屋就一间,我可以让给我女儿住。”
“你住哪里?你住牛棚?”
“实在不行,住火房也是可以的。”
“刚好趁这个机会,有件事情我要跟你商量一下。”
景书书嗅到了一丝“不对”的气息,她一直都没插话,就是在等主任说话,总觉得主任肯定是有什么目的。她知道她可以住清泠庙,也可以住景大壮家,那是她现在的娘家,不过…主任卖的什么关子,她很感兴趣,她打算先听清楚。
“如果是建设知青点的事,主任,这话你就别提了。我们景家虽然穷,但这块地是我家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不能到我们后代手里毁了呀。”
这个人的声音有种义正言辞的感觉,他出自于景书书未来的弟弟。一直没有任何发言,没有任何表情的,接纳了景书书的弟弟。
可见对于他来说,那块宅地是多么的重要。
“爹,不行,这是欺负人。”
主任觉得气氛有点尴尬:“永富,你先听我说嘛,人民公社是个大家庭,大家都是家庭的一份子,绝对不会欺负你家。”
景书书想,原来他弟弟叫永富,挺符合时代特征的名字。
“任,我也没别的意思。事情我都听说了,公社要建设知青点,可是生产大队没地方,所以,你们看中了我们家的空地。虽说现在讲同工同酬,但地契都是10年前确认过的,谁家地多谁家地少,全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不能说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就有义务要让出自己的地。公社手册上也说了,住宅是属于人民的,我家穷,但这并不代表我家的地就应该拿出去建设知青点。
他说话说的有些冲,但是句句在理,条理也很分明,景书书明白了。
景大壮显得有些激动,刚刚得了女儿,全靠公社帮忙,现在公社有要求,儿子却言语偏激直接顶撞,气的他把手中的拐杖抬了起来,指着景永富:“你出去。”
“爹,我只是为咱家着想……”景永富还想解释。
“啊,永富说的也没错,因为以前你们家人口少,现在这不人口多了吗?送出去的女儿都回来了。”
景书书觉得,主任的话都是刺儿,看他面相,额大且高广,发际清晰,印堂有悬针纹,肌肉高高隆起,这种人做事会全力以赴,所以适合当官,而且是好官,建设知青点,确实是以公社,国家利益出发,只不过侵害了景大壮家的利益,所以主任其实是舍小家,为大家。出发点自然是没错。
“将来永富还要娶媳妇儿,现在的工作也不是铁饭碗,总有一天还是要回戚家村来的嘛,到时候,知青点建好了,永福一家也就是一间房的事儿,不够就两间,也不需要和你爹,你姐姐抢房子。老景啊!这一点你一定要心里清楚,我们只是征用,还帮你建设,等知青回乡以后,地是你的,建好的房子也是你的,怎么算都不亏呀。”
“爹,你真的不能答应他,谁知道知青什么时候回去呢?以后你住在哪里,姐姐也住在那里,知青二三十个也住在里面,那咱们家还是咱们家吗?”
弟弟景永富是强烈反对的,毕竟这确实牵扯到他的利益,但是弟弟有点儿狗急跳墙了,没听出主任的意思,他现在在镇上的工作,按理说,应该是好工作,但主任刚才说了“不是铁饭碗”,这就是在威胁他,说不定哪天这工作就没了。
主任说的意思,知青点建设到景家,他不同意,以后他回来,就没有容身之地,不管是工作还是住房,还不如现在就同意了。但是景永富想的其实也没错,如果真的建了知青点,盖了一排房子,住了十几个知青,那景家还能叫景家,只能叫集体宿舍了。
但眼下这一情形不答应的话,恐怕连自己的户籍都成问题。主任明显是在交易,看来是真的缺地没招了。
景书书观察着景大壮,她觉得自己想到的看到的,景大壮也同时想到了,看到了。这个爸爸虽然是农民,但是生活经验蛮丰富的,话不多,却很善于观察。
景书书猜测,这个爸爸想说什么。其实建不建知青点,她没啥意见,她唯一在意的就是户口,为了户口,现在要跟紧爸爸的口风…
她肯定是需要表态的,表什么态,就要看爸爸了。
主任也不着急,等景大壮表态。
景大壮刚才作势训了景永富,但其实心里还没想清楚:“主任,您看,要不这样,建房子是大事儿,我们一家人先讨论一下?”
第25章
“现在这边没别人了, 书儿, 其实你小时候叫妞妞的, 现在还是景书书这名字好听点。”景大壮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说景书书这名字有多好听, 实在是景妞妞这名字和眼前人有点太对不上号了。
“书儿,永富,盖房子的事儿你们两个怎么看?”
景永富显然还在生刚才他爹景大壮没有立即拒绝主任的气“还能怎么看,我坚决不同意!”
“永富你冷静下来,别意气用事, 爹是农民, 不跟你说那些文绉绉的,但是这道理大家都明白, 有些事情你还年轻,看不清楚,主任的意思是,你不能拒绝。”
景书书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看来她的观察没错,老爹看着是个大老粗,心里都明白,也难怪几十年的生活经验,一步一步慢慢积累出来了的。
“爹,不行, 这事真的不行, 老祖宗留下来的地, 怎么能让出去呢?”
“永富, 咱们先看大环境,现在最忌讳的就是谈自家的东西,包括你这个人,都是公社的,没有公社你什么都不是,公社问你要地,你还不给。难道你等着让他们斗地主吗?而且主任的意思,你还没听出来呢,要是咱们不同意,你工作都要没了。”
“他敢!我这工作是靠自己本事得来的。走的是正规途径。考试打分,凭什么他说没了就没了。”
年轻人啊,景书书心里默默摇头。
“永富你的正规工作是为人民服务啊。你是人民的公仆,遇到这种事,还不牺牲小我,成全大家,就这一个理由,就能让你丢了工作。你年纪也不小了,对象还没谈吧,万一没了工作,你爹真不知道上哪儿去给你找媳妇儿。”
听到这话,景永富低下了头,景书书觉得,他被压抑了太久,每个月挣的钱要寄给老爸,自己又不剩多少了。在镇上工作估计住的是集体宿舍,也没哪个丫头愿意嫁条件这么差的人吧。要是在村里说个媳妇,难道跟着他去镇上?那他岂不是更养不起?而且村里媳妇还要面临城里的各种不适应。总之一个字难。
现在有了景书书这个姐姐,明摆着以后留在戚家村,爹这里总算有个帮衬了,他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了不少,而且如果户籍顺利的办下来,姐姐应该也是能顺利的在生产大队某一份工作赚工分,经济压力也会少很多。然而以此为代价的就是自家老宅后面的空地要见要拿来做知青点。景永富不说话了。
成年人的世界困难太多。
其实景书书倒不觉得有什么困难。毕竟主任这个人,从面相上来看还是非常善良的,不是故意要欺压,只是为了公社在谈条件。他跟他们谈条件,那他们也能反过来跟他谈条件喽?景书书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爹,弟弟,我有个主意,你们看看妥不妥。”
...
等景书书、景大壮、景永富一家人从公社主任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脸上都喜洋洋的,景书书手里多了两张纸头,一张是她的户籍证明,上书:景书书,女,生于1948年12月28日,住址戚家村9街23号,与户主景大壮关系:女儿。
有了这个证明,景书书就可以去生产大队报到,从今以后她景书书,再也不是可怜的流浪汉,而是戚家村第一生产大队的一员,干的是正经农活,赚的是女性工分。普罗大众看来,她算是一个有名有姓,又能养活自己的女农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