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信陵君用冷凉的声音带着难以捉摸的含义道:“若我没记错,他应是秦国质子嬴异人。”
赵胜闻言回神,想起当年在魏国大梁信陵君与他都在白家见过自称赵国使节赵嬴的异人,且异人那张脸长得张扬明媚,艳丽至极,任谁见识过一次都能认出他。
赵胜望着台下屹立于众席间仕子之中的嬴异人道:“对,是他。”
招生说完却忽然感觉不对了。
确实,不对。这个异人不对。
这个异人与质赵四年的他再熟悉不过的嬴异人不一样,与那个沉郁温和,柔弱可欺的嬴异人完全不一样!这才是当年他在大梁见过的那个满身锐气桀骜霸道的秦国王孙!
“诸位,静一静。”荀子忽然起身,上前一步对台下众人道:“这位秦地仕子子楚说的不错,今日不论出身,只论才学,若诸位信得过赵王之中正,平原君之信誉,老夫之公允,还请诸位继续大会开题。”
荀子身为天下大家不为权贵所动的名声人人皆知,更何况赵王、平原君都是赵人之表率,更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的偏袒秦人,因此在场的仕子无一人觉得子楚的身份是今日论才的特权。
既然荀子发话,稷下学宫怎么都要给足颜面,徐祥长袖一甩,纵然不满子楚言论却也不再与他争辩了。
此时但见左手边的坐席中一名仕子起身慷慨道:“荀先生,我等为魏国仕子。我等议题:何以重振合纵?何以复兴中原?诸位但想:自古乱象,莫如今日!齐燕大战方休,赵国边事不断,捍卫崛起前路莫辨,至于楚国更有作壁上观之意,唯余秦国一方独大,山东危难之形势,莫如今日!然则,自苏秦以后,山东六国却不思合纵振兴,长此以往,中原文明必将被蛮秦吞没 !我等中原士子,当以救亡图存为己任,寻求振作六国之长策。空议人性善恶,全然不着边际也。”
那人说完赢的魏国仕子一片喝彩,就连客席上思量许久的信陵君也露出了赞许的淡笑。众人都以为这一次荀子想必要点题,可荀子只是看看信陵君,依旧淡淡一笑,并无多言。
“此题方有些意思,可与之一争高下,倒比什么性善性恶的空论强了不知多少。”子楚笑了一声道,“既如此,我也有一题,就教诸位。”
子楚说完环顾四周,正色道:“天下息兵,邦国止战!化为议题总归一句:弭兵之道可否救世?在下以为:战国祸乱之源在战,战而不息之根在兵;若有长策息兵止战,天下自安;若集众议而不得一策,我等士人便当重新思谋天下出路!”
“分明是你秦人想要阻止合纵之议!”未过十字起身指着子楚道。
子楚不屑道:“此地大谈天下,岂因一国一事拘泥?尔之格局,不足与我论。”
赵胜望着子楚今日锋锐飒爽的风姿,已是满心的疑惑不安,但愿尽快完成点题一探究竟,于是出言道:“荀先生,如此三题,先生可见如何?”
荀子正在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子楚,闻言回头笑道:“既然平原君发话,老夫便说说感想。方才三题,人性善恶之论,失之太虚,虚则难见真才实学;重振合纵之论,失之太实,实则多利害之争,难见天下胸怀。老夫之见,秦士子楚所拟弭兵之论较为中和平实,既切中天下时弊,又脱出邦国利害,诚为名士胸怀也。尤为可贵处,在于最后匿伏之问:若无弭兵长策,天下出路何在?老夫粗浅之见,究竟何选,赵王与平原君定夺了。”荀子话虽谦和,论断却极是扎实,话未落点,士子们的目光便齐刷刷聚到了子楚身上。
荀子话虽谦和,论断却极是扎实,话未落点,仕子们的目光便齐刷刷聚到了子楚身上。赵王与平原君相视一眼,略一思忖起身笑道:“先生有断,大是幸事!今年‘百家争鸣’大典便以‘拟弭兵之论’为题!通告邯郸各馆,今日午时即可开辩!”
拟题结束后,子楚的名字可谓仕子中提到最多,想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字很快就会由各位游说列国的仕子口中传遍各国,毕竟此等省会如此宏达,又是天下士林领袖荀子钦点,何其看重,何其风光!
子楚独得这份风光后,在众人休息之时便独自徜徉在叠鹿台后园的湖岸柳林边,只等午时的大辩开场。
“异人公子。”
异人负手立在湖边,闻得身后有人,缓缓转过,待看到来人不禁眯起了眼眸,语气中不觉带出三分敌意:“魏无忌。”
信陵君的神色亦是彼此彼此。他直接问道:“听闻异人公子在赵为天下敬仰的义商吕布辅佐,他如今人在何处?”
子楚冷笑道:“我的人,轮得到你问?”
就在这时,子楚忽见柳林中走来一人,白衣曲裾,清冷傲岸,正是李唯。
“公子!”李唯远远看到子楚,快步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三个辩题,我参考了《大秦帝国》的观点,比较深刻了,我也算学了一会。
第九十章 对峙
信陵君看到远处走来的李唯, 单手扶剑再不与子楚答话, 转身竟要向李唯而去。
“信陵君。”子楚眯起眼眸,歪头抱膀在信陵君背后悠悠道,“如此做派,不会觉得失礼吗?”
信陵君停下脚步冷冷的回望子楚道:“嬴异人,你和吕不韦搅在一起到底想做什么?”
子楚哼笑一声,表情倏然变得萧杀肃冷, 他站直身体冷冷道:“你说呢?”
信陵君警觉的蹙起眉心,一动不动的看着子楚。
子楚走上来,满眼都是杀意,语气却轻快不羁:“这么久了, 算起来正正五年,我每一天都在想, 该怎么让你去死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信陵君却笑了, 微微摇头道:“我与你,有何仇怨?”
“魏无忌,不要在我眼前装出正人君子的模样。我今天在这里, 全都是拜你所赐。”子楚立在信陵君面前, 一字一顿道,“赢诫遇刺, 白氏灭门,只不过是你魏无忌玩弄权术的小小牺牲,你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魏王。”
信陵君反而因为他将话说开而放松下来,淡淡笑道:“所以?”
“所以?我因为赢诫的死做了四年赵胜的阶下囚, 我可以不跟你计较。”子楚的余光看着由远及近的李唯,语气轻慢随意。
“但是因为白氏的牵连,你间接害死了她。所以——”子楚的语气忽然变得寒凉,他错身在信陵君耳边低声道,“所以就只能由整个魏国来陪葬了。”
信陵君的瞳仁骤然紧缩,他忽然沉下面容,声音如刺骨的冰锥:“嬴异人,你以为凭你可以做得到?”
子楚斜睨着他陡然沉下的神情,忽然仰颈恣意的大笑起来。他眸中燃烧着复仇的亮光,兴奋又嗜血的看着信陵君道:“魏无忌,你怕了吗?我现在截然逆神你都怕成这个样子,堂堂信陵君啊,你真让我失望!”
信陵君冷冷道:“有本君在,你绝无可能离开赵国。”
子楚笑得前仰后合,眼中却全是恨意,他在信陵君身边信步徜徉,状似随口道:“我原本什么都放弃了,魏无忌,还好有你,让我始终没有忘记我活着的价值。”
信陵君的眼眸眯起来:“你以为,赢诫之死和你今日的下场只是我一人所为?异人,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不过是外强中干,天真的像我那义女一样……”
子楚心下莫名,但信陵君的话尚未说完李唯便已到近前。
李唯在打听子楚下落的来路上便一听说他今日力压齐魏世子扬名士林的风采,不禁松了口气,语气带着很轻的愉悦,也没在意子楚身边的人,只到他身边道:“恭喜公子,今日……”
“吕先生,经年不见,就没有什么要跟本君说的吗?”熟悉的声音忽然在李唯背后响起。
那个声音李唯如何会忘,那个拿着冰冷的匕首一面在她脸上留下深深的伤痕一面哄着眼睛说“我是为了让你活下去”的人,她怎么可能忘!
李唯回头,如火般灼烧着恨意的眼眸没有任何掩饰的望向信陵君。
信陵君的眸子在接触到她的恨意目光时忽然暗了几分,仿佛他真的被其中蕴含的灼烈深深的烫伤。
两人对面而立,一瞬间谁都没有先开口。
但李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个时候露出任何马脚,她掩饰着低下头,就势躬身行礼道:“信陵君,多年不见了。”
信陵君的眉心蹙起,他撇开目光,顿了一瞬才道:“吕先生方才那样看着本君,让本君心生疑惑。”
李唯从鼻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她抬起的脸上却满是无辜的错愕表情:“信陵君何意?”
林玲君原本是追沉得住气的那类人,今日却因李唯的刻意掩饰显出了难耐的焦虑,他一把拉住李唯,语气中带着意思不容反驳的急切道:“本君有话要问吕先生,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李唯却在他拉住自己手腕的一刻强行甩开了信陵君,怒道:“信陵君无礼!”
信陵君被他激怒,脱口道:“你没死,她是不是还活着!”
李唯自知在武力上绝不是信陵君的对手,情急之下他下意识的向子楚身后靠了靠。信陵君再要上前强行问她忽然被一柄脱壳的锋利长剑扼上了咽喉。
“信陵君,他是我的人!”
子楚怒意顷刻毕现,他上挑的眼眸怒瞪信陵君,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咬牙道:“再碰她一下,我立刻就会杀了你!”
信陵君的目光落在横于他脖颈的青铜利剑上,他眼中蓄满了看不清的情绪,用上挑的音调带着冷笑,狐疑问道:“你们,是想一起向本君复仇?”
诧异在李唯与异人眼中同时一闪而过,却让信陵君看的清楚楚,他忽然笑起来,只听一声清脆的剑锋长吟,清脆锋利之后便是“叮”的一声——信陵君的佩剑与子楚的长剑撞在一起,二人寸步不让。
“吕不韦交给我,我只问几句话,便会放你们走。”信陵君冷笑道,“不然,今日谁都走不了。”
子楚歪头啧了一声邪魅笑道:“走不走得了,何时轮得到你说话?若不是为了让你亲眼看到魏国亡国,我今日杀了你又何妨。”
“竖子猖狂!”信陵君本就急于带走李唯,且他面前最不可提的便是贬低魏国,而子楚偏偏在他心在李唯的时候以亡国相讥,自然激起了曾经领兵的信陵君一时意气。
见光闪烁锋芒毕露,两人顷刻之间已过十几招,李唯看的不由揪心,她还从未见过能与子楚如此势均力敌的对手。
但打的久了李唯也慢慢发现,子楚件数更为精湛狡黠,略胜急躁的信陵君一筹。待到将信陵君一招逼退两步后,子楚潇洒挥剑,冷嘲道:“天下人称大义重信文武皆能的信陵君,也不过如此,你不是最稳得住,最会谋划吗,怎么也能这么急,赶去为魏国送葬吗?”
信陵君侧目看着李唯,唇角忽而勾起,一侧身佩剑剑走偏锋确是向子楚的肋下而来。
子楚匆忙转身确实乱中有序,借此良机反手将长剑一挽,眼看剑锋就要划伤信陵君的右臂。
又是一声铜剑相撞的声音,李唯却荆燕的发现挡下子楚那一剑的竟是飞身而来的平原君赵胜。
“异人公子,这是何意!”赵胜在信陵君身侧站定,望着退后两步的子楚沉声道:“我还以为公子在赵四年已是戾气尽去,却不想还有见到公子执剑的一日。”
信陵君看一眼身旁的赵胜一眼道:“拦住他,我有事要问吕不韦。”
子楚望着对面执剑的二君道:“怎么,要一起上吗?”
信陵君深念心中极大的疑惑,一心只想问出“李唯”的生死,根本不及停手便又与子楚战在一起。
赵胜见他与往日不苟言笑沉稳冷静的魏无忌大相径庭,立刻喊道:“信陵君住手,此处乃是汇集天下仕子的叠鹿台,此时不宜动剑!”
身为东道国的第一封君,赵胜比执念缠心的信陵君更加分得清现在的场合,他自是以赵国本次‘百家争鸣’大会为要,断不肯让信陵君与子楚在这个时候见血坏了寓意。可是信陵君一反常态根本不听他的话,一心只想将李唯带走。
子楚反倒松弛,出言道:“既然魏无忌你自找死,平原君为证,我便不客气了!”
他较真起来剑法较之方才更加凌厉,通晓剑术的赵胜如何看不出子楚起了杀意,而信陵君今日心不在焉绝不是他的对手。
“异人公子!信陵君是我赵国上宾,快住手!吕先生亦是贵客,我与赵王绝不会让信陵君对他无礼!信陵君你还不住手?众多士子已经闻声赶过来了,你要置我赵国于何地!”
赵胜心急,可是两个人谁都不听。他这时更不能上去动手,不然帮谁另一方都要见血。眼见柳林中已经有不少仕子赶了过来,赵胜心一横,索性施展身法,在两人酣战之时闪到了李唯身前。
他剑锋一横,从身后挟持住李唯道:“二位再不住手,不要怪赵胜让吕先生受委屈了!”
他自知那两位都是狠人,不来点实际的谁都不信他会伤害李唯,于是赵胜剑锋压下,声音极小的在李唯耳边道:“得罪了。”
随着他压下的剑锋,李唯脖颈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赵胜!”子楚瞥见怒不可遏,长剑直指平原君而来。
信陵君却在此时冷笑一声,佩剑裹挟着凌厉的威势刺向子楚:“嬴异人,你因赢诫之死落得一无所有被弃邯郸,但你可知当年秦王嫡长孙赢诫之死真相为何?不过是你那人人谓之平庸无能的‘慈父’与我交易,舍你而得太子之位罢了!”
子楚执剑的手在这一刻忽然一顿,就在这时,信陵君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却将长剑凌空贴腕,以手肘之力击中子楚后颈。
子楚心绪已乱不及闪躲,长剑脱手晕了过去。
信陵君收剑站定,傲然的望着倒地的子楚,眸光一转又看向被赵胜挟持的李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掉马第一波~
第九十一章 这就是他爹
赵胜见子楚昏倒便放开了李唯, 正色拱手道:“赵胜情非得已,得罪吕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