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彦眉头一皱,还未开口,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不许你、说我爹爹坏话!”
两个男人一愕,见语嫣举着毛笔站在珠帘边上,想做出个怒目圆睁的架势,又因天生胆小,气势缺缺,未能如愿,反是个欲哭无泪的模样。
谢晋见如此,更有心逗她:“我可不是说他坏话,我只是说大实话罢了。”
语嫣:“不许你说!才不是实话!”
“小丫头还霸道上来了,我就说你怎么的?”
“你再说我……”她一下子噎住了。
这辈子除了紫扇她还没威胁过旁人,而且就连紫扇都没给她威胁成过。
她扁起了嘴,眼睛就红了。
谢晋忙道:“说不过就哭算什么本事,你别哭,我们好好讲道理。”又扭头对王彦道:“王侍郎,你也太不够义气了,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我看你就是成心呢吧?”
王彦:“下官不敢。哭是小孩天性,侯爷不必如此害怕。”他生得清冽温润,说这话时还微微带笑,倒显得是淮阳侯少见多怪。
谢晋气得咬牙:“你这……”
两个人说话间,语嫣脸上就有一颗颗硕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
谢晋一呆,以往他见女人哭都是泪痕一点、细声细气,小孩哭才这样猛掉金豆子,可她偏偏又和寻常小孩子哭起来那种呼天抢地的架势不一样,双眸落着大颗的泪,水汪汪地瞪着你,一丝气儿也不出。
真是一脸真心实意的委屈。
此时,衙从刚好自外奉茶进来,一见语嫣哭的模样,拿着托盘的手都抖了抖。
再看小姑娘两眼红彤彤地瞪着的方向,不偏不倚竟是冲着淮阳侯。
衙从心里不齿,堂堂一个侯爷,竟然欺负一个七岁的小女孩。
谢晋的脸色一变,颇为恼怒:“看什么!”
衙从一个激灵,忙缩了头。
不料他恶言一出,语嫣以为是对着自己,哇地一声就扑到王彦的膝头,哭得小肩膀一耸一耸,简直令人心碎。
王彦一手拍着语嫣的肩头,一手摸着她发顶,一副温柔相慰之态。
谢晋的脸一时更黑了。
*******
几日后,官衙终于修缮完毕。
王彦等人将一应物品运回原来的处所,一伙人里里外外搬着东西,忙得热火朝天。
宋常山到时,撞见王彦卷着袖子,正在归置书架上的书,当即沉下脸道:“这群奴才是怎么伺候的,竟还要你亲自动手。”
王彦:“不妨事,书房还是自己归整的好,免得到时找不到要用的东西。”
“你如今贵为三品侍郎,如此这般,到底不妥。”
“二哥也是知道我的,向来不习惯人家伺候,我这回到杭州也没带几个下人,只有一个旺福,他刚才被我叫去前面帮忙,过会儿就来。”
宋常山清楚他的脾气,看似温吞,实则一旦认定就绝不会为人左右。
闻他此言,也不再多说,只道:“你忙你的,我坐会儿。”
王彦收拾了一会儿,书房便有了七八分从前的样子。
宋常山道:“都说我古板,其实你也分毫不差。”
王彦一笑:“这么多年下来都是如此,花盆换个位置我都不大习惯,让二哥见笑了。”
“有什么见笑不见笑的,倒是前几日,你公务繁忙还帮着语嫣练字,”宋常山摇头一叹,“怪我管教不够,让那丫头搅扰了你……”
“不会,二哥不知,那天她也算是帮了我一点小忙。”王彦垂眸摩挲着手里温烫的茶杯,回想起那日谢晋似吞了苍蝇一样的脸色,嘴角轻轻勾起。
宋常山:“这是何意?”
王彦将那日的情形一一说了。
常山听后,两眼圆睁,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孩子。”
略一思量,又不由面露忧色:“淮阳侯性情不定,会不会因此对语嫣……”
“二哥多虑了,侯爷还不至于和一个孩子计较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况且……”王彦微微顿住,若有所思。
“什么?”
王彦摇头:“没什么,总之二哥放心就是。”
第13章 先斩后奏
语嫣从来没见过陈瓒这副蔫头耷脑的模样。
身为陈家的嫡幼子,既没有他大哥承袭家业的压力,也不必像其他几个庶子那样战战兢兢过活,独得长辈宠爱,可以说是陈家最顺风顺水的人。
语嫣与陈瓒也算是青梅竹马,在她眼里,表哥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喜怒都张扬无畏,何曾像眼下这般郁郁寡欢的。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大公鸡。
“表哥,你怎么了啊,是不是姑父骂你啦?”语嫣歪头看他。
陈瓒摇头叹气:“哪有,你别瞎猜,唉。”
语嫣哦了一声,拉了张小凳子要坐到院子底下去晒太阳。
陈瓒嗔怒:“笨丫头,我心情不好,你怎么都不来关心关心我!”
语嫣一脸无辜:“是你叫我别瞎猜的啊。”
陈瓒一噎,半晌道:“那你过来陪我坐坐还不成?”
语嫣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凳子过去:“台阶上脏,我要坐凳子。”
陈瓒哼哼:“矫情。”
语嫣见他心情不好,也不和他计较,只扯了阶下一根草,拿在手里编圆圈。
“唉,”陈瓒叹气,“笨丫头,你怎么就这么没心没肺呢?”
语嫣:“我还小嘛。”
陈瓒:“对啊,你还小……我已经不小了,人,都是要长大的。”
语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表哥,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啊,你到底怎么了……”
陈瓒扭头看她半天:“反正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语嫣想把草戒指扔他脸上,又听他道:“罢了,其实,是那个……孩子的事。”
“孩子怎么啦?”
陈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了,孩子……没了。”
语嫣给他这话吓了一跳:“没了赶紧去找呀,是不是被坏人拐走了?”她想到自己上回在院子里被人横空掳走的事,此时还心有余悸。
陈瓒扶额:“……不是那种没了,没了就是没了,你……懂不懂?”
语嫣拧眉。
陈瓒只好道:“孩子过世了。”
语嫣一怔,然后脸色一点点变得雪白:“怎么会……”
陈瓒轻叹:“是啊,怎么会……”
昨儿傍晚,桃溪在院子里散步,突然滑了一跤,不仅摔破了头,孩子也没了。
陈瓒当时就在屋里头,他听到外面的惊叫慌忙赶出去,看到桃溪身下滴涌的血,心里就凉了大半。
更让他透不过气的,是桃溪的眼神,恐惧怨艾,还有一丝悲愤。
一瞬之间,寒意侵骨。
她不必多说什么,只这一个眼神,陈瓒就知道这一跤并非意外。
至于是谁所为,简直不言而喻。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大清,也不太想记起来。
只记得是,有很多盆血水进进出出,一院子的下人忙成一团。
他连进去看桃溪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陈瓒活到十五岁,从来没怕过什么,如今却害怕桃溪的一个眼神。
对于这个丫鬟,若说有多么喜欢,那是没有的。但是他知道自己在桃溪面前是不一样的,因为桃溪看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半大的少年,而是在看一个男人,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她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而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但是他还是搞砸了,辜负了她的信赖。
“那怎么办?”语嫣轻轻道。
陈瓒扑哧一笑,笑得有些苦涩:“你问我,我问谁去?”
语嫣觉得有些不好受。
她犹豫了一下,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发。
陈瓒没有像往常那样跳起来大骂,他出奇地安静,任由她动作。
紫扇从里间走出,望见绿韵垂首立在木门后面,似乎是在听外面两人说话,脸上就沉了沉:“绿韵姐,你在这儿偷偷摸摸的做什么?”
绿韵忙侧过身,仿佛不想让紫扇看到自己的脸。
紫扇上前几步,拽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就往次间去。次间打着烛火,一进去就照出绿韵红红的眼睛。
紫扇:“你哭什么,死的又不是你的孩子!”
绿韵瞪她道:“你这人真是好狠的心肠,咱们和表少爷认识这么久了,他如今丢了头一个孩子,还不许我伤心一会子?”
紫扇冷笑:“小姐和表少爷才是认识,咱们和表少爷算哪门子认识?”
绿韵被这话一刺,脸色煞白。
紫扇见她这样失魂落魄,无声一叹:“到底是这么多年的姐妹,我可不想看着你走错路。表少爷是主子,咱们是奴婢,若你是在陈家,有那份心思倒也罢了,可你不要忘了我们的主子是谁。若是你真和表少爷有了什么,咱们小姐也会被你连累!小姐年纪还小不知事,你难道还不知事?当初苏嬷嬷是怎么交待我们的你还记不记得?唉,你好好地想想吧,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下次你再这样……我一定会禀报给老爷的,我说到做到。”说完也不再看她,转身就出了屋子。
绿韵跌坐在凳子上,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飞落下来。
*******
是日夜,城东府衙内。
王彦立在堂檐下,远眺天际。
这夜无星亦无月,天色格外漆黑。云烟浓泽,轻风微微。
咔哒一声,木门被推开,一个身披硬甲的魁梧身影扛着个麻袋大步而来。行走间,铿锵作响,打破了院子里的平静。
“果然不出你所料,”刘明远把麻袋扔到地上,“这小子轻功不错,险些就给他跑了,幸亏我早有防备。”
他看了看一动不动的麻袋:“啧,不会是死了吧?”
王彦:“解开看看便知。”
麻袋一开,刘明远长臂一伸,将人拖出来。
此人容长脸,细长眼,生得一张天生带笑的嘴,正是府衙看管马厩的曹永华。
王彦打量了一眼他脸颊边青紫的伤痕:“疼么?”
曹永华瑟缩了一下,没有吱声。
如果先前没有与王彦打过交道,此刻他必然会觉得眼前这青衫长立的男子温吞无害,但是他心里明白得很,此人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说什么都是错,最好的法子就是什么都不说。
曹永华正铁了心绝不开口,却见王彦略一抬手,对刘明远道:“连冤都不喊一声,是他了,立马处置了。”
曹永华一阵失语,反应过来才急道:“我有话……要说!”
王彦挑眉。
曹永华咬牙:“闵家手里有一位世出无二的绝顶杀手,大人就不怕他找上门来?”
王彦不语。
刘明远神色一紧,对王彦道:“你早就知道?”
王彦颔首:“赵泽就是被此人所伤。”
赵泽的武功如何,刘明远还是知道一二的,能把他重伤至此,想来曹永华所言“世出无二”并非夸大。
曹永华:“二位大人若想知道,须放我离开,王大人是君子,只要您给一句话,小人就信你。”
王彦淡淡看他一眼,转而对刘明远道:“即刻处置。”
刘明远张口欲言,对上他淡冷如雪的眼神,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
王彦转身去到堂后,如坠云雾的曹永华幡然梦醒,浑身血液倒流:“别……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刘明远不屑:“现在知道怕了?”
王彦步入书房,早有一人坐在其中。
长眉入鬓,眸如寒星,是淮阳侯谢晋。
王彦:“让侯爷久等了。”
“不会,”谢晋道,“快同我说说,你们是如何揪出此人的?”
王彦落座,抿了一口热茶润口,将茶杯放下后,才把目光落到谢晋面上。
谢晋不动声色地看着对面之人。
乌发俊眉,面如冠玉,说起来也是个风姿出众的美男子,却总是着一身简朴无华的青衣,话也不多,但凡开口,都是平和无波,一副不为万物所动的样子。
装模作样,深不可测。
谢晋在心里默默给他披了八个大字。
“官衙若有细作,绝不会是在我和明远跟前当差的人,”王彦道,“如今闵家丢了账本,方寸大乱,又自以为有棋子安插在官衙可为所欲为,我只需放出一点与账本有关的假消息,就能瓮中捉鳖。”
谢晋悠悠一笑:“我听方才那人所言,是知道杀手身份的,王大人果真不怕么?”
王彦:“如何不怕,下官怕得很。”
谢晋眼皮子一跳,暗道:怎么看都不像。
“不过,杀手是谁并不重要,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名字放走祸患。”王彦道。
刘明远在外面处置完曹永华,走进屋,对着谢晋抱拳行了一礼,又看着王彦道:“这几日我哪里也不去,就和你一起,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王彦蹙眉:“不必如此。”
刘明远:“要我说,何必如此麻烦,麻利点的把账本直接交给上头不就完了?”
王彦:“账本事关重大,不除此人,不宜贸然递呈。”
“那眼下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