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也曾为此问过姚嬷嬷,对于众人所求,只应下描花,对鸟兽等一律只说不通。又因她献上的千秋节礼也只是牡丹,久了了大家只当她只会描花,也就不再强求。
今日等在她小院外头的,倒是让宝钗没有想到,竟是刚刚还与淑妃吐槽过的亲戚——元春。
“表姐怎么来了,这大冷的天,让抱琴走一趟也就是了。”宝钗礼数向来不缺,含笑行礼问好,又向院内让着元春主仆——贾女史的侍女,正是从荣国府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抱琴。
元春与宝钗一同进了屋,才道:“你这屋子倒是暖和。”又打量了四外摆设,也不过只是炉瓶三事儿,用具不缺,可也无甚出彩之处。
宝钗见她不肯说来意,也只让秋兰快些送茶来,又抱欠道:“不是什么好的,表姐将就着用些。”
元春抿了一口,道:“也难为你了,千金万金的小姐,如今只能在这样的屋子里。”
宝钗笑得浑不在意:“这算什么,表姐是没经过,我刚进宫的时候,二十人一间的屋子也是住过一个月的。和那时比起来,现在的日子好多了,好歹还有个秋兰在呢。”
这话可真不算是客气,元春就算是入宫即是女史,哪儿能不知道小选的规矩?可正是因为她知道,才不该用如此语气说宝钗:你自己也不过只是个女史,住的地方能比自己好多少?原来你可还是国公府的小姐呢,现在不也只有一个丫头跟着?
元春显然没想到宝钗会如此不给自己留面子,那脸上就有些不大好看,只是想着自己来的目的,才不得不强忍了:“你倒是个知足的。”
宝钗又笑了一声:“家里既然送了我进宫,就是让我服侍好贵人们。如今能入了贵人的眼,自己还能做了女官,说出去就是家里也跟着体面些,要是还不知足,可成了什么人。”
让个小了自己十来岁,品级又不如自己的小丫头两次拿话堵了嘴,元春到底有些恼了:“宝钗进了宫,口角倒越发的便给了。只是在贵人们面前,还是收着些的好。”
宝钗点了点头:“表姐放心,在贵人们面前,我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可惜你现在还不是贵人,并不值得自己小心应对呢:“还不知道表姐今天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就算是来前想得再好,元春也知道眼前这个仍然笑眯眯的小表妹,并不是自己想如何就如何的。也是怪自己当日太性急了些,元春少不得摇了摇头:“我是来与表妹道歉的。”
第89章
一听元春说是来给自己道歉的,宝钗心中就是暗自警惕了起来:“表姐说的是什么, 我怎么不明白?不说你在皇后娘娘身边是得力的人, 就说你现在是四品的女史, 我也不过只是个从六品的女官,这尊卑有别,表姐又有什么值得和我道歉之处?”
这又和元春所想不一样,她本以为自己都亲身过来了,说出要道歉之事,一般的人就得说前尘已忘, 少不得你好我好大家好。不想这个小表妹却要寻根究底地问为什么道歉, 难道还要自己说出那个叶儿就是自己指使的不成?
好在她也是在宫里混迹多年的人物, 当下就笑得如沐春风:“你进宫这些日子,咱们姐妹都没好生说过话。我好歹比你早进宫几年, 竟然一点也没关照得上, 前些日子你受了那样的委屈, 我也没帮上忙, 这还不值得道歉吗?”
值得,当然值得, 就是这道歉的时机也找得太准了些——自己刚刚往淑妃娘家走了一回, 你就找上了门来, 这是生怕淑妃不怀疑自己和你关系亲厚吧。
宝钗也笑得温婉:“表姐这话可就言重了。咱们都是当差的人,这身不由已之处, 不用表姐说, 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快别说什么道歉不道歉的话, 倒让我羞得慌。”替你羞的。
元春见宝钗忽就放软了姿态,心里倒不托底起来,也不好问她今日去淑妃娘家之事,只好说些别的话。宝钗也就与她泛泛而谈,一时说得好不热闹。只是究竟如何,两人心里也是尽知。
叙了一会儿,元春也就以要到膳时,恐坤宁宫里有事辞了去,宝钗少不得亲送至院门口。侯着人走远了,秋兰才小声地来了一句:“可算是走了。”
宝钗一边回身进院,一边道:“什么话进院说不得,你又忘记了不成?”
秋兰就关了院门,小心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何曾是忘记了,只是这抱琴姑姑也太能套话了。”
说得宝钗不由莞尔一笑:“你即知道她是在套话,没说自己今天见了家人吧?”
秋兰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奴婢只说自己不过是跟着女官,女官到哪里奴婢自然到哪里,就是女官与唐太太说话,也不是奴婢能听的。女官,奴婢可是一句多的话都没说。只是,只是抱琴姑姑非得塞给奴婢这个,说是贾女史是您的表姐,奴婢服侍女官的好,赏奴婢的。”手里是一个黄澄澄的镯子。
这个表姐手笔可真是不小,不过是个从六品女官的小宫女就是金镯子,别人那里可想而知了。难怪荣国府后来的饥荒那么大,这位贾女史肯定是“功不可没”。
“给你你就收着,只是这宫里什么人戴什么样的东西你应该知道,别给自己作祸。”宝钗才不觉得一个金镯子就能把让姚嬷嬷亲自教出来的人收买了去,只是该敲打的还是要敲打。
这宫里说是最不讲规矩的地方,可也是最讲规矩的地方,宫女们也能戴镯子,却只能戴银不能插金,也不可佩玉;可以着绸,却不能用绫,也不可着纱,缎子倒是使得,取得大概是缎子厚重,冬日御寒方便。
象是宝钗这样的女官,就没有这样的限制,只是一般的女官们为了服侍主子方便,也有如宝钗一样没上进心的,打扮一如宫女,也没有人挑毛病——打扮出挑了是错,平凡了大家才省心。
秋兰也算是历练过了,对这样的宫规知之甚详,也没有以身试法的打算,只是这样的东西不能戴,收着也是好的——将来出了宫,好做自己的养身银子。她一听宝钗没有责怪之意,自然一边谢恩一边收了起来。
就知道元春来找自己之事,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宝钗当然得和姚嬷嬷报备一声:“这个时候说道歉,当日找人想划了我绣品的时候干什么了?何况道歉的又不是那事儿,还真当我是个傻子呢,她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姚嬷嬷虽然知道宝钗的用意,可是也对她这样全心的信赖觉得受用。何况半年多来宝钗不时的抱怨,着实为她那已经枯寂的深宫生活增加了不少的乐趣,也就乐得与她笑谈:“小人精,就你明白。人家也不是要让你信,不过是为了让淑妃娘娘不信你罢了。”
宝钗就有些郁闷:“按说她在皇后娘娘跟前当差,是这宫里数得着的体面,何必处处与我为难。就见不得我好不成?”
姚嬷嬷少不得指点她:“你得了好,自然就有让她不好之处。你只往自己家里想去。”
这事儿宝钗也不是自己没想过,自己进了宫,如果真的只是个小宫女的话,别说舅舅王子腾不会为了自己放弃贾元春,就是自己那软耳朵的母亲,说不得为知道自己在宫里的情况,也会继续为荣国府贡献金钱。
可是现在自己一入宫就成了女官,别说薛家能从内务府里得了消息,不会再向荣国府送钱。就是王子腾,也得思量思量两个外甥女哪个前程更大,更值得投资。而资源一旦分散了,对贾元春来说肯定不是好事,至少她在宫里再想如现在这样大手笔的撒钱,就不能了。
“唉,”宝钗忍不住叹了一声:“我只想消消停停地当满了差,谁知道还是碍了别人的眼。”
姚嬷嬷看着眼前尚不自知的少女,越性提点她一句:“现在你还小,没那个心的人也当你还小。可是有心的人,自然对你不放心。”
宝钗就少不得摸摸自己的脸,嘴里哀声连连:“圣人来娘娘这里,我都是躲得远远的了,怎么还这样?”自己对与人滚床单没兴趣,对公共用品更是没兴趣呀!!!
姚嬷嬷摇了摇头:“谁让你一进宫,就让圣人亲自封了女官?”
宝钗觉得更冤枉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圣人会封我做女官。”
姚嬷嬷笑道:“可不就是因为你自己都不知道,才容易让人想偏了。”
宝钗只能沉默。她难得在姚嬷嬷跟前放松,却得到了让自己崩溃的结果,不沉默还能怎样?姚嬷嬷大概看出她受的打击不小,好心地让她早早回自己院子歇着了。
可是宝钗哪儿能歇得住?原本大家都知道她有好花样子,淑妃那里就不能不好生孝敬,现在又从姚嬷嬷那里知道了自己凶险的处境,更是要抱紧了淑妃的大腿,盼望着当今能看在淑妃的面子上放她一马。
从这一日起,她手里的针线活儿就更加紧了些,原本只想为淑妃绣几块帕子,现在已经改成了做中衣——反正做珍珠那一世,她给黛玉做中衣都做熟悉了,现在不过是打听淑妃的尺寸罢了,并不算犯难。
宝钗绣的东西虽然不大灵动,可是速度却还是很快的,就算是又加了一套中衣,可是仍然在小年之前已经得了。此时已经不算早,宝钗自是带着这些东西来到正殿。
碧桃一见宝钗,就笑道:“可算是见到人了,正想着你呢,这宫里的节礼都快堆不下了,还不快些入库。”
宝钗也知道她是在打趣,可是也为淑妃现在就这样受到外命妇们追捧感到惊心,只是这样的话却是不好说出来的,因此笑道:“说得好象我多偷懒一样,前日的不是已经记好了,不过是昨日的罢了,一两个时辰也就记得儿了。若是实在没地方放,不拘是谁记一笔也就完了。”
玫瑰在一旁插话道:“罢哟,谁敢动你的宝贝帐册,再说别人也记不来,光是那里面的头头道道就看得人眼晕。”
碧桃大乐:“正是这话,当日你立这册子的时候定是就想到这一出了。”
宝钗索性大方地承认:“正是,我才入宫几天,全仗着娘娘看重才有了今天,还不得想法子不让你们学了去。看,今天就应验了吧。”
一殿的人都笑了起来,淑妃也笑微微地看着她们说笑逗趣,心情看来不错。宝钗自己将东西亲自送到淑妃面前:“得了娘娘照顾,也没什么能孝敬娘娘的,就是做了几样针线,求娘娘不要嫌弃。”
淑妃就将那小小的包袱打开,只见里面共是六张帕子,下面看着应该是一套中衣。先看那帕子,上面是虬扎横生的老梅,头一块花苞初含,再一张已经初绽红唇,又一张花开含羞,下一张寒梅迎雪,又下一张蕊绽娇黄,最后一张落红点点。
全殿的人都屏了一阵气,随着淑妃一张张帕子看完,才算是喘出这一口气来,这些花样固然是头一次见,而将一朵花的一生一世尽现在一起,更是平生仅见。淑妃自己也是对着那帕子抚了又抚:“宝钗有心了。”
碧桃指着下面那套衣服:“娘娘快把这衣裳也让咱们开开眼。”
这是一套暗红色的中衣,乍一看也不过是上袄下裤,除了袖口与裤脚暗纹看得出尽了心力,外观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加之有前面的帕子珠玉在前,大家都有些失望。淑妃自己摸了摸那细密的针脚,自己笑道:“这个宝钗也用心了。”
宝钗自是将一殿之人的反应看在了眼里,只是这衣服是给淑妃穿的,别人的反应不在她的考虑之列,笑道:“只要娘娘穿着合身就好。”
此话让淑妃觉得大有玄机,恰好现在已经给皇后请完了安,又还不到中午用膳的时候,她就将那中衣拿在手里,对着碧桃说:“来,和我一起进去试一试。”又让红梅与玫瑰还有宝钗一起进了内室。
穿上才知道,这袄子并不是时下直通通的那种,而是稍微收了一下腰部,又因在腰侧如襦衣一样加了带子,所以穿着很是方便。更因袖子不是传统的插肩,反而借用了现代的上肩,显得十分板正。
“的确是舒服,这肩膀也不臃肿。”淑妃满意地自己看了又看,给出了肯定的答复。碧桃也在旁边道:“可不是,难为她怎么想出来的。”
宝钗在一边装羞涩,倒让几个人觉得好笑:“能做出来,怎么反不说话了?”
宝钗只好道:“也是因为奴婢自己穿原来的中衣,觉得太过肥大,这才想出的法子。又想着不知道娘娘穿着如何,这才借这样的日子给娘娘做了出来。只是这料子也不是什么好的,怎么好意思说。”
淑妃满面带笑:“不过是做中衣,穿得舒服最重要。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中衣做着费不费事?要用多长时间?”
“只要有尺寸,两三天的工夫也就得儿了。”宝钗并不邀功,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手艺,只是裁剪的时候在肩那里注意一下,不能留得太窄也不能过宽就行了。
淑妃就对宝钗道:“这几天你就别当差了,碧桃把圣人的尺寸告诉宝钗,宝钗给圣人也做上一身。”
宝钗对这样一个神展开有些诧异:“这合适吗?”
淑妃淡淡一笑:“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说来你们这些人,也都是该服侍圣人的。”
宝钗脸色大变,人已经跪到了地上:“娘娘!”
淑妃忙示意碧桃将人拉起来:“你想什么呢。你们进宫说是服侍各宫的主子,可是你主子也是在服侍圣人的,难道你们不该随着主子服侍圣人。”
宝钗这才知道自己反应得有些过激了,可是刚才淑妃的话,正好触碰到了她心里最不愿意触及的部分:她对宫里大多数女人趋之若鹜的当今没有兴趣,不愿意使用公共用品!可是按这个时代人们的认知,宫里的女人,可都是当今的人!
好在淑妃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了,还说出这样的话为她开脱,倒让宝钗松了一口气,她也能问出要用什么料子,该选个什么颜色。淑妃一一交待过,就让宝钗回去做活。
只是没等宝钗走出正殿,碧桃又叫住了她:“娘娘还有事儿和你说,看你这逃荒的样子。”
宝钗苦笑道:“你也这样让人吓一次就知道了。”碧桃只含笑摇了摇头。
淑妃对着去而复返的宝钗道:“离年也没有几天了,前儿个我嫂子进宫时曾提起,林家的姐儿进京了。刚才本就要告诉你一声,谁知看着挺稳重的一个人,竟让一句话给吓成这样。”
谁让您说话说得太过暧昧,让人不往歪了想都不行。不过黛玉进京了,唐太太还知道了,可见不是去拜见过,也是有了联系的。看来这次荣国府再想着把人关在自己的后宅里是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