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千岁千千岁——江枫愁眠
时间:2020-01-30 11:09:01

  “皇奶奶。”兰沁禾挽了笑,提裙快步过去跪下,“沁禾来给您请安了。”
  “是沁禾来了?”太后上了年纪,眯着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
  “是沁禾来了。”
  “啊,是沁禾。快点,快点坐到皇奶奶身边来。”太后招呼着,把手里的猫递给丫鬟,“什么时候进的宫,就你一人来了?”
  “刚刚进的,就是来看看您老人家。”兰沁禾坐到了太后身边,“母亲本也想来,但她最近公务繁忙,南边犯了倭寇,她正加值呢。”
  “哦,”太后迟缓地点了点头,“她是忙,是忙的,国事要紧,让她不用惦记着我。”
  她说罢,转头对着边上的丫鬟道,“去,之前皇后带过来的什么糕,拿出来,给沁禾尝尝。”
  兰沁禾急忙阻拦,“皇奶奶,那是皇后娘娘孝敬您的,我如何能吃?”
  “唉……”太后叹了口气,“你母亲忙,皇上忙,皇后也忙,大家都忙着,只有你愿意来这慈宁宫了。我老了吃不了那些东西,你不吃,也没人能吃了。”
  “皇奶奶,都是孙女不孝,早该来见您的。”兰沁禾眼睛一红,跪在地上请罪,“我这就跟皇后娘娘说去,准我搬来慈宁宫同您一块儿住。”
  “诶,不像话。”太后摇了摇头,“快起来,西朝所有的栋梁都等着你雕,你怎么能一天到晚陪着我个老太婆呢。”
  “你呀,在国子监好好当值,替我们西朝多出几个人才,我和先皇还有列祖列宗就都高兴了。啊,快起来吧,起来吧。”
  “皇奶奶……”兰沁禾有些哽咽,“您这般深明大义,天下的士子若是知道了,必定一心报国好好念书。”
  “好、好好啊,念书是好的。”太后拉着兰沁禾重新坐到身边,“但也不能光念书,你母亲之前来给我讲理学,她是怎么说来着,知、知…”
  “知行合一。”兰沁禾接话。
  “啊对喽,知行合一,咱不能一天到晚就扎在书里,还是要落到实处,要干事啊沁禾。”
  兰沁禾沉默,这话她没法回答太后,只能摆出个好看的笑脸来作陪。
  太后见她不说话,难过地叹了口气,“你是个好的,当年多好啊,先祖爷还在世的时候,我就跟他说过,沁禾以后是能成大事的,你看看她适合入阁在京呢,还是适合封疆在外?”
  “皇奶奶!”兰沁禾忍不住轻呼一声。
  太后却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先祖爷说,沁禾就是咱们唯一的孙女,戚家就这么个女孩儿,不管她想在京还是在外面,朕都会护着她。”
  “可是你瞅瞅,”太后蹙着眉看向了兰沁禾,“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呢?内阁的椅子,皇奶奶一直让彦韬给你留着,说是我孙女要坐的,把首辅开了都要留出位置给沁禾。”
  她拍了拍兰沁禾的手,“留了这么多年了,皇奶奶死之前,还能看到吗?”
  兰沁禾一时有些心冷,二十年了,父亲交割兵权,赋闲在家已经二十年了,可皇家还是对他们兰家疑虑忌惮。
  她无奈一笑,“皇奶奶,您也见到我母亲那个样子了,每日子时才睡下,寅时末就要起,才五十六的人,已经老成了七十的模样。您就饶了我,让孙女当个逍遥王吧。”
  太后听罢,又是一声长叹,“这样不好,年轻的时候要累点好,累点,老了才能有些回想。”
  兰沁禾笑道,“您孙女是锦衣玉食、蜜罐子里头长起来的,如今再要我吃苦,怕是已经受不住了。”她起身,“让那琴师退下,孙女给您弹奏一曲吧。”
  “你每日在国子监就弹琴弹琴的,我在这宫里也是每天听琴听琴的,腻味了。”太后撑着起身,兰沁禾和旁边的宫女赶忙上前搀扶。
  “我要看你舞剑。听外面的人说,兰将军的孩子里,就属你功夫最好,皇奶奶今日要开开眼。”
  “皇奶奶,我今日穿的衣服,不便舞剑。”
  太后一顿,接着道,“取我年轻时的衣服来,圣祖爷当年秋狩时赐我的衣服,还有佩剑,拿来给我孙女换上。”
  兰沁禾大惊,“皇奶奶,这可使不得。”
  “没什么使不得的,一件衣服而已。”
  兰沁禾只好应是,她穿上了太后年轻时的衣服,到庭院中为太后舞剑。
  老人搬了凳子坐在廊上,旁边辅以丝竹伴乐。
  这身骑服以银线缝合,苍青为底,穿在身上清爽内敛亦不失华贵气息。唯一有些尴尬之处,就是这件衣服对兰沁禾而言有些小了,好在它原本是宽松的款式。
  三四十年前的衣服,拿出来还是这般光彩照人,可见平时保养之妥帖。如果太后所说,确实是件贵重的衣服。
  兰沁禾去了头饰,只余一根簪子扎了个干练的发髻,接着抽出了佩剑。
  时隔三十年宝剑出鞘,但听一声清嗡,如果琴弦颤动之音一般,令人一凛。
  剑是好剑,衣是好衣,关键是使剑穿衣的人如何。
  万清的说法是,兰沁禾在外不必藏拙,刻意藏拙反倒显得他们兰家别有用心,不如大大方方将才学全部摆到外人面前,晒个干净。
  譬如茶宴,皇上收回兰国骑兵权后,最怕的就是兰家结党营私。既然如此,他们便每月都办茶宴,让皇上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结党营私。
  此时在太后面前,兰沁禾也没有抱着故意藏拙的想法,执剑立定,待乐声响起,挥剑舞腰。
  太后眯着眼,怀里抱着那只纯白的波斯猫。
  秋日的金阳下,年轻的女子剑出如白龙闹海,却又带着舞的柔媚,这毕竟不是打斗,而是以欣赏为主的舞剑,但兰沁禾的剑中,不论是力还是美,都完美地揉和其中。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唐时杜甫的诗句,用在此处正当合适。
  一曲终了,兰沁禾挽剑入鞘,她对着太后展颜一笑,背后的秋日太过耀眼,太后一怔,也笑着抚掌。
  “好啊,好啊沁禾。”老人起身,“你的剑比你的琴练得好,我爱看,以后不要来慈宁宫弹琴了,就把剑带上。”
  “皇奶奶说笑了,要是被母亲知道了我佩剑入宫,可不得骂死我了。”
  “不要管她,我是太后,我说了算。”太后攥着兰沁禾的手,“累了吧,擦擦汗,回屋我叫人给你端银耳粥来,瞧你一头的汗。”
  兰沁禾将剑递给旁边的莲儿,“只要让皇奶奶高兴,莫说是舞剑,就算是十八般武器样样来一遍,孙女也浑身都是劲。”
  “好、好、好啊,”太后笑了,“我孙女是好的,皇奶奶就爱看你有朝气的模样。”
  ……
  兰沁禾又陪着太后说了话,在慈宁宫待到了下午,用过午膳后才告辞回去。
  望着女子远去的身影,太后身边的姑姑忍不住叹息,“老祖宗,你说西宁郡主若真是您的亲孙女该有多好。”
  “是啊,可惜了。”太后拄着拐杖,眯着眼看走出宫门的女子,可不管怎么用劲,她也看不清了。
  十年前的兰沁禾,任谁都看得出意气风发。她能同国子监的师傅们辩论,能在猎场逐鹿觅豹,一心就想建功立业,张嘴都是天下民生,所写文章无一不是关于社稷之论。
  十年过去,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只谈风花雪月,对朝政避之不及,交的朋友里,有大半都是酒肉之徒,每日泡在赌场红楼。
  “方才她的剑气凌厉刚直,我就想起了圣祖皇帝,”太后喃喃着,“圣祖爷当年,也是这番模样,满心满眼的都是宏图伟业,天下人都称那是西朝的盛世。若是沁禾是我的亲孙女,哪怕不是嫡出,我也是要帮她的。”
  “太后……”
  “二十年了,兰国骑都交了二十年的兵权了。”太后仰着头,不知道在看哪,“先帝啊,你若是在世,也该相信兰家了。他们是忠臣,没有坏的心思,沁禾也是个好孩子。你的亲儿子不孝顺,只有沁禾愿意来看我,母后不想难为她了。”
  她说着,伛偻了脊背,颤巍巍地朝门内走去。
  旁边的丫鬟一惊,扶着太后,小声问道,“老祖宗,您的意思是?”
  “再看吧,往后不要再为难她了。”
  她也快要活到底了,朝局、政局,那都是年轻人的事情,她也管不了几年了。
  ……
  兰沁禾出了宫,接着直奔司礼监。
  “诶呀奴才的娘娘,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接待的小太监大吃一惊,诚惶诚恐地将她引到厅里。
  “我来看看林公公,他老人家的病好些了吗。”兰沁禾也是第二次来司礼监,她的官职只是个六品的司业,基本和宫里扯不上什么关系,除了林公公,司礼监别的太监她是一概不曾见过。
  莲儿将准备的两只人参拿出来,“我家主子听说林公公病了,着急得不行,昨天听说了,今儿就赶来了。林公公现在可方便见人?”
  “哎呦,您瞧这,不赶巧了这。”小太监苦笑道,“昨儿皇上让人将林公公接去了太医院,免得路上浪费时间。”
  兰沁禾一思忖,“司礼监确实离太医院有些距离,送到太医院是好的。”
  “主子,那我们现在去太医院吗?”莲儿问。
  “来都来了,带我见见今天司礼监当值的公公吧。”兰沁禾道,“今天是谁当值?”
  “回郡主的话,今儿是慕公公当值。”
  “慕公公?”兰沁禾微讶,“是慕良,慕公公?”
  “回郡主,是他老人家。”小太监道,“这会儿他刚吃了饭休息呢,您且在这稍等片刻,奴才去通报一声。”
 
 
第12章 
  “干爹,干爹。”平喜从外小跑进来,手里的浮尘都飘了起来。
  他跑到屋内,就见慕良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这人虽然穿了一身象牙白的锦袍,却难压身上的阴沉。那张脸哪怕是闭目休息时,眉头都紧紧皱着,眼下也是一片青黑。本就平平无奇的脸,因着这副神情,愈加寡淡了几分。
  他靠在椅子上,就像是副骷髅架子一般,浑身上下没有多少肉,让人担心走两步就散了。
  慕良,司礼监提督太监,掌皇城礼仪刑名门禁,同时兼领镇抚司和东厂事物。
  宦官所领的二十四衙门之中,司礼监职权最大,司礼监之中,则掌印最大。自新皇上任,司礼监掌印林公公常有身体不适,其事物自然由提督太监分担。
  若说谁是如今的司礼监掌权者,必然是提督慕良。
  “吵什么。”他听见外面的动静,闭着眼颇有些不耐地问道。
  “干爹,西宁郡主来了。”
  “来就来了,让她把票拟放下就是,要是有什么话,去跟内阁说去。”
  “干爹,是西宁郡主。”平喜忍不住提醒。
  男人猛地睁眼,“你说谁?”
  “是西宁郡主兰沁禾、兰娘娘来了。”平喜道,“她本是来看望林公公的,得知林公公去太医院了,就说来见见今日当值的公公,这会儿马上要去太医院了。”
  男人手指一颤,如梦初醒一般倏地起身。
  “伺候我梳洗,”他扶着椅子,朝前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你去前面接待她,就说我马上过来,请娘娘稍等。”
  “诶好,”平喜转身,“那儿子去了。”
  慕良快步走向旁边的水盆,他拿了巾帕打湿,刚想擦脸却不小心将盆子打翻,里面的水溅了一地。
  平喜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干爹,要不还是儿子伺候您吧,娘娘那里有人接待着呢。”
  “让你去。”慕良一脚踢开前面的水盆,发出一声巨响,平喜见此,瑟缩着后退,只能应是。
  慕良没有收拾盆子,他将湿鞋换了,慌忙去扯挂在椅背上的官服,一边穿一边对着镜子擦了擦脸,却在看到镜子中自己的相貌后,攥紧了帕子。
  这张脸再怎么拾掇,也是这般不忍直视。
  他深吸了口气,甩开脑子里的杂念,低头看了看头发,紧着将帽子戴好,快步朝外走去。
  郡主……西宁郡主……
  西宁郡主正由平喜陪着说话,她看了看天色,迟疑道,“我来的唐突,是不是打扰慕公公了?若是他公务繁忙,我便下次再来。”
  “娘娘您瞧您说的什么话,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平喜一张娃娃脸上堆满了笑,“平日里干爹和我想见您都没机会,您这会儿来了,我们是久逢望甘霖,高兴地没边了,怎么会打扰。”
  莲儿站在后面听到这话,忍不住噗嗤一笑。
  “主子,他吃的蜜比奴婢多多了。”她俯身凑到兰沁禾耳边小声说。
  兰沁禾敲了敲小姑娘的头,“不许胡说,给平喜公公行过礼了没有?”
  “诶使不得使不得。”平喜站起来,“奴才怎么敢受。”
  莲儿就当没听见他的话,这些在宫里当差的太监,油嘴滑舌的,惯喜欢把三分说成七分。什么不敢受,若是今天主子不在,他哪里会这么客气。
  她规规矩矩欠了身,“见过平喜公公。”
  平喜也弯着腰,没敢受全礼。
  虽然西宁郡主并无实权,但只有他明白,这位主的特殊之处。
  正说着话,打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兰沁禾扭头望去,就有一抹红影撞进视野。
  司礼监禀笔太监的绯袍,领口一簇蟒龙纹,头上顶着金边的三山帽,腰间围着一条玉带。来人浑身上下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丝毛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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