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改变想法了?”
“确实是有些动摇了。这不是寻常的陷害,往死里整,要对方身败名裂,总要有个原因吧,为了感情?为了利益?我接触了书院这么多学子,也借着比试琴艺,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了,实在不曾发现谁同单家兄妹有这么深的矛盾。还有一点,也是最叫我想不通的,指向单澄波的两个关键线索一个被步飞英当场破坏,另一个被三少藏了起来,那栽赃之人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始终隐忍不发,没有半点动作?”
崔绎让她分析地也是一头雾水,道:“出事时,单不在场。不过那侍女谎话连篇,不可信。”
燕韶南在单澄波的旁边又添上了她那侍女的名字,苦恼道:“你是说仆随其主么,可单澄波在书院里人缘不错,听听大家都是怎么评价她的,不忸怩拘谨,有男子气概,性格大咧咧的好相处,再世祝英台,由师长到学生,反感她的大约只有死了的宋雪卉。”
对此崔绎却有自己的看法:“男人看女人往往只看外表,女人看女人才一针见血。”
“是这样么,羽中君你到是挺有经验。”燕韶南苦中作乐,调侃了他一句。
崔绎乐了,跟着道:“仆随其主是对的,你两个侍女习惯跟人动手,说明你有多野。”
“蛮”字不在二人的字典里,就算在,燕韶南也不会给他说出来的机会。她一回过味来,便伸手猛地拨了下武王弦,皮笑肉不笑地道:“羽中君,地动山摇是个什么滋味,你怕是很久没有尝过了吧?”
崔绎其实并不觉着多么摇晃,但他将这当成他与对方之间的日常小情趣,自觉噤声。
燕韶南见他老实了,伸名指出去,按住了琴弦,止住余震,算是揭过此节,总结道:“不管怎么说,她一路走得这样顺,没有心计是不可能的,嗯,由她选弹《秋鸿》看,确实有点小聪明。”
那场比试过后,单澄波除了依约当众道歉之外,又来找过燕韶南两回,都是以请教琴技为由,有一次还是步飞英陪着来的,态度自然大方,隐隐有不打不相识,要就此与燕韶南成为好朋友的架势。
燕韶南借机问她绣花血帕的事,步飞英早跟她透过底了,单澄波也是一模一样的说辞,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知道曾得罪过谁,一点儿有用的线索都未能提供。
“单澄波这条线能查到的大概只有这么多,接下来,我准备详细再查下宋雪卉。没有无缘无故地厌恶,她和单澄波之间肯定有交集,但愿那位宋阁主能配合一下。”
燕韶南在宋训的名字下方重重划了两笔,犹豫了一下,又在宋雪卉旁边画了只眼睛,然后打了个硕大的问号。
她准备去找宋训,忍受对方古怪的脾气,看能不能问出点东西。
这时候,辛景宏那边却有了重大突破。
他根据宋训的猜测,去找了怀疑的对象一个个试探,果不其然,找到了丢弃那束花的人。
此人名叫杨立轩,乃是书院的学生,学业倒数,各方面都不说出色。
尤其是最近,传言称有几位师长对他很不满意,说他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再这样下去就要劝退除名了。
辛景宏无需拿自家表妹去试对方,他是在宋雪卉那个简陋的灵堂外头找到杨立轩的。
杨立轩神色怅然,坐在石头上发呆,手里犹在无意识地摆弄着一束山上采来的野花,这副情景太容易叫人产生联想了,辛景宏便也坐了过去。
杨立轩一惊,这才发现有人来了。
他想要掩饰情绪,站起身,辛景宏伸手将他拉住,直接拿出另一束干枯的花枝,问是不是他丢在宋师妹的房后。
杨立轩犹豫了一下,而后点点头,痛快地认了。
但他并不承认自己常去偷窥宋雪卉,出事那天,他下午散课之后被师长留下斥责一通,更没有去过藏书阁和枫林,等知道宋雪卉出事,天都黑了。
他情绪十分低落,跟辛景宏简单讲了自己对宋师妹不知不觉生出爱慕之心,因宋阁主看得紧,他偷偷跑到宋师妹房后,终于找到机会跟对方表白,却被师妹拒绝的经过。
这么一位重要的证人亦或是疑凶,终于浮出水面,肯定不会这么着就放过他。
不管是燕韶南还是辛景宏,甚至是宋训,都想揪着他细细问个清楚。
商议过之后,“三堂会审”的地点就定在了藏书阁的待客厅。
燕韶南和计航心急火燎地赶来,宋训已经在等着了。
燕韶南趁那姓杨的还未带到,抓紧时间问了一句:“宋阁主,听说前几年宋姑娘还经常去听课,后来怎么就不去了呢?”
宋训不情愿地回道:“四书五经对她而言枯燥得很,她身体不好,学那些太耗神,不如呆在房里看看书。”
“那会儿单姑娘已经在书院了,她二人可有结伴?”
“她们两个上课都坐后排,比起其他同窗,接触自然要多一些,不过卉儿性格内向,不擅与人交往,她和单澄波一直算不上朋友。”
几句话的工夫,杨立轩来了。
他是典型的白州文人,个子不高,偏瘦弱,脸色青白,看上去透着一股营养不良。
宋训一见到他就“腾”地站起来,戳指怒骂:“你这畜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不从实交待你是如何窥探卉儿,害她殒命的!”
杨立轩闻言脚下一绊,过门槛的时候差点摔在那里,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露出一副“随你怎么骂,反正我没做坏事,问心无愧”的样子,神色古怪地望了宋训一眼,道:“宋阁主,宋姑娘出事那会儿我在哪里做了什么明明白白的,好多人可以给我作证,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我,该问问自己,是不是怀有私心。”
辛景宏见两人一副仇人见面的眼红样儿,生怕他俩就此打起来,连忙道:“师叔,你坐,不管怎样,查清楚真相,找出凶手为师妹报仇最重要,其它的以后再说。”
宋训被杨立轩那句话冒犯得不轻,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计航起身过去,劝了两句,搀扶着他坐下来。
杨立轩目光一扫,看清楚屋里还坐了个同死去的宋雪卉年纪相仿的少女。
他这两天其实有听同窗们议论,知道对方是何许人也,读书人有时就是这么奇怪,燕韶南在琴上的造诣胜过他们,甚至有可能同“张平沙”比肩,那她再在其它领域有特异之处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不值得惊讶了。
杨立轩也是这样,平静地接受了对方参与“审”他的事实,冲着几人拱了拱手,道:“杨某也想找出真凶来,所以只要是我知道的,不管涉及到谁,一定实话实说,哪怕今天过后就被驱逐出书院。算是为宋师妹尽一份微薄的心意。”
辛景宏听他话中似有所指,其实在他刚才顶撞宋训那番话里已经有苗头了,生怕宋训再发怒,连忙道:“好,那你先说送花的事吧。”
第87章 爱隔云端
杨立轩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师妹宋雪卉。
那是在数年之前,宋雪卉还经常去蹭先生们的课,穿着深色的长裙,悄无声息地坐在最后一排,纤腰盈盈,素淡雅致,如一朵即将开放的幽兰。
杨立轩在家时也是旁人羡慕的对象,来到书院才知道天外有天,他模样不出色,学业考试的成绩时常垫底,之前的那点小骄傲很快就转化成了自卑。
他比宋雪卉大了好几岁,早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年纪,可对宋雪卉,却只敢默默地关注,把这份情愫深埋心里,不让旁人知道。
他所谓的默默关注,既包括离远盯着瞧,也包括一有机会就凑近了偷听她和旁人说话。
时间一长,杨立轩知道了宋雪卉两桩秘密。
一桩是她生下来心脏就有毛病,一直在喝药调理,另一桩是她并非宋训亲生,乃是捡回来的。
杨立轩揪心之余,他那自卑的心态竟然好转了不少,宋师妹在他眼里终于不再那么高不可攀了,或许他可以试着找机会一诉衷肠。
还未等他付诸行动呢,宋师妹大病一场,病好之后,渐渐绝迹于课堂。
杨立轩只好一有机会就往藏书阁跑,希望能见到伊人。
可藏书阁主宋训看不上他,对他总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他若不知道宋师妹并非宋训亲生的也就罢了,老丈人挑剔备选女婿,再怎么过分他都得受的,一旦知道二人并没有血缘关系,他就觉着宋训对宋雪卉的过度保护很是碍眼,好像是……公主被恶龙囚禁了,正等待他去解救。
他开始频繁地潜到宋雪卉窗外偷窥,次数多了,将地面上的杂草都踩出印迹来。
“宋师妹出事之前大约有一个月吧,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师妹开了窗户,她穿着月白色的衫子,坐在窗前看书。我那段时间想她想得厉害,前一晚刚做了个和她喜结连理,举案齐眉的美梦,胆子不知不觉就大了,想着天气渐冷,她开窗的时间越来越少,不如趁这机会向她表白心意,就从那株冬青树后面出来,害怕吓着她,先扔了截花枝过去,吸引她注意。
“宋师妹听到声音抬头看到了我,她之前不知受了什么触动,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一样。许久不见,她还记得我,叫我杨师兄,趴在窗户上问我什么事,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告诉她我倾慕她已久,想要照顾她一生一世,问她愿意吗,还说她只要点一点头,自己马上去向宋阁主提亲。
“宋师妹当时脸上的表情既愕然又有些伤感,反正很古怪,她跟我说她身体不好,没有多大寿数,我说我不在乎,她又问我,‘若是不能有子嗣你也不在乎吗’,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犹豫了一下,宋师妹就冲我笑了,我从没见过那种笑容,凄楚中带着安慰,反正又冷又热的,我当即就说‘没关系的,我可以。’”
燕韶南和计航听到这里齐齐向辛景宏望去,之前他只是说宋雪卉胎里带病,一直在吃药调理,可没说她不能生育。
宋训皱眉道:“你怎么连这个也告诉她?”
辛景宏道:“她自己查医书查到的,她问我,我说了个模棱两可的话,宋师妹很聪明,对这些事有自己的判断。”
回答完了宋训,他又转向燕韶南和计航:“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她的身体承受不了生育之苦。”
燕韶南嘀咕了一句:“你又没说。”而后示意杨立轩接着往下讲。
这个男子能答一句“我可以”,不管是不是一时脑袋发热,都令她对之印象有所改观。
杨立轩惆怅地道:“我那样答了之后,宋师妹却没有变得欢喜起来,她说,‘杨师兄,谢谢你来和我说这些,你很好,可是你我没有缘分,我有喜欢的人了。’”
燕韶南神情一动,没有打断杨立轩,她听到关键的东西了。
“我当时满心的醋意,问她是谁,她却不肯说,我就开始乱猜,说了几个,她一直摇头,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含泪的眼睛,突然就知道了,她喜欢的人是苏子实!我大声问她,‘是不是姓苏的?可他已经死了啊。’我想骂她傻,师妹却当着我的面把窗户关上了。”
苏子实是谁?
燕韶南和计航都是一副求解释的模样望向辛景宏,他们清楚记得,书院名册上并没有这么一个人。
辛景宏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宋训却低吼了一声:“叫他说,把话说完,后来又怎么了?”
后面发生的事对杨立轩而言没有太多可说,他被宋雪卉拒绝之后越想越不甘心,论模样,苏子实长的也不怎么样,论学业,苏子实同他半斤八两,论品行,甚至他还要好一些,人都死了好久了,凭什么还叫宋雪卉念念不忘。
他思来想去,决定再为自己争取一下。
那天他在寻道岩采集了一大把花儿,精心扎成花束,准备送给宋雪卉,可在冬青树后左等右等,宋雪卉始终没有开窗。
他没有勇气上去敲窗户,由此也知道师妹并不想见他,最终把花放在地上,失落而去。
自那以后,他再没有来过,直到宋雪卉出事。
辛景宏为燕韶南解开疑问:“苏子实是大伙的一位同窗,宋师妹去听课的那阵子,他正好也在,去年差不多这么个时候病故的。听说是得了伤寒之后仍每日苦读不辍,没有及时就医耽误了,后来苏家来人装殓了尸体,带回老家去安葬。我那段时间正在外头参加乡试,全都错过了,没有赶上。”
他问宋训:“师叔,苏子实和师妹……”
宋训却盯着杨立轩:“叫他说,他怎么猜到是那姓苏的?”
杨立轩不憷宋训,理所当然地道:“因为我当时突然回想起来,我凑巧听到师妹说她生下来就有心疾,还有她说自己不是宋阁主亲生的,听众都是那苏子实,只是他俩说话太像兄妹了,才不曾叫人怀疑,再说宋师妹也没有否认。”
此言一出,几人也都意识到这位已经过世的苏子实在宋雪卉心中的地位确实不一般了。
宋雪卉性格内向,竟会把这么私隐的秘密向苏子实和盘托出,二人的关系,至少要比为她治病的辛景宏更加亲密。
燕韶南再度问宋训:“宋阁主,这苏子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死莫非另有隐情?”
她想抓住这个难得的突破口,宋雪卉为何会遇害直到现在还是个谜,会不会与苏子实有关?
宋训先叮嘱杨立轩:“你先出去,这些话休要再同旁人提起。”
等杨立轩出去了,宋训方道:“苏子实此人长相平平,性情也有些偏执,我知道卉儿以前同他走得近,经常在一起谈诗论词,却不知道她竟然……不过姓杨的这番话真假还有待商榷。苏子实不论从哪方面讲都算不上出色,卉儿会看上他什么?”
燕韶南见他愤愤不平的,越发觉着这位宋阁主对养女的约束和关爱叫人有些窒息,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听宋训接着又道:“苏子实就是得病死的,若有隐情,他家里人又岂会罢休?只不过在他病重前,书院曾停过他的供应。”
“为什么?”
“他犯了什么错?”
计航和辛景宏一齐追问。
苍松书院远离繁华,建在这么个偏僻的所在,学生们的食宿都由书院统一安排,一旦停了供应,灯油木炭领不了,连吃饭都没有着落,这等惩戒可是不轻的,一般都是对德业考核排在后面的学子才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