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学生都衣着光鲜神采飞扬,唯有这人坐在角落里,一身蓝色衣袍半旧不新,神色冷漠,仿佛自成空间,看着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戚善问:“瑞英哥哥,他是谁?”
杨瑞英家中并无弟妹,只有一个嫡亲的大哥,第一次被人唤哥哥,简直神清气爽,嘴巴都要咧到耳边了,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是六皇子,比你大了一岁,但是才入学没多久。”
他凑到戚善耳边,和她讲悄悄话:“听说他母亲是疯了很多年的梅妃,六皇子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直到前段日子梅妃故去了,圣上才把他接出来,送到了东五所。”
戚善看着是个善良好欺负的脾气,杨瑞英怕戚善做傻事,小声告诫:“这家伙脾气古怪,没人喜欢和他一起玩,你也离他远——”
话没说完,就见戚善提着自己的小饭盒蹬蹬地跑了过去。
杨瑞英目瞪口呆,但是想到戚善之前甜甜的一句“瑞英哥哥”,到底是摇头晃脑叹息一声,提步跟上。
“你要吃糕点吗?”
戚善站在六皇子的桌前,伸出圆圆的小手,手心赫然是一块形状精致的糕点。
六皇子懒懒地抬眸看她一眼,很快又低头,继续练字。
小家伙长得滚圆,跟个糯米团子似的,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襦袄,神情又天真,像新出的笋芽儿,透着朝气,和被家人保护得很好的不谙世事的纯真。走得近了,还能闻到她身上一股糕点的香味。
正是六皇子最讨厌的世家子弟模样。
戚善不气馁,继续问:“你要吃糕点吗?”她露出笑脸:“这是我身边的徐妈妈做的,味道特别好,我吃了好几个月都没吃腻。”
往日她这样一笑,无论是多过分的要求,都没人会拒绝她,没想到今日却碰到了对手。六皇子仿佛成了聋子成了哑巴,只把戚善当做空气,继续写自己的字。
戚善目光跟着放到了纸上,发现他正写着三字经,笔画歪歪扭扭,看得出才刚学写字没多久。
他不回应,戚善手举得也有些累了,就拿出自己的手帕放在了他的桌角,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了几块不同口味的糕点上去。
她心平气和,一点都没被拒绝的伤心和失落,声音还有些奶声奶气:“你早些吃,冷了就不好吃了。”又提起自己的小饭盒,“我不打扰你练字了。”
杨瑞英被戚善拉着回到座位上,他撇撇嘴,小声嘟囔:“没什么实力,派头倒是挺大的。”他看着戚善,“不过阿善你脾气真好,要是我早就发脾气了。爱吃不吃,甩什么脸子。”
戚善只是说:“我们要尊重每个人的性格和习惯。”
这话还是有些深奥。
杨瑞英挠了挠头,虽然听不太懂,但又觉得似乎有点道理。
中午戚善回头去看,果然见那帕子和糕点不见了。
她不觉得是六皇子吃了糕点,倒是把帕子和糕点扔了比较有可能。
下午是骑射课程。
徐妈妈过来给戚善换了一身骑射衣服。这衣服也是梁氏提前准备好的,活动轻便,美中不足的是红色的腰带把戚善圆滚滚的肚子勾勒得更明显了,教导骑射的李少傅都没忍住过来拍了拍她的小肚子,一本正经的脸上难得显露出笑意。
“这是哪家的小仙童?”他低头看着只到他大腿的小世子,调侃:“莫不是把一个小西瓜藏在了肚中?”
“少傅好眼力。”
戚善拍了拍肚子,脸色比李少傅还要严肃,“只恨法力未大成,只能放个小西瓜。改日有所精进,还能放进更多吃食来。”
李少傅被这个鬼灵精的小可爱逗得哈哈大笑。
戚善在武术方面不过刚刚起步,自然不能同其他人一起练习骑射,只能被李少傅拉到了一边开始蹲马步。
让她意外的是,六皇子竟然也要和她一起进行这种基础的训练。不过又想到杨瑞英说六皇子刚进东五所没多久,又很快释然。
如今不过是春天,下午的阳光还不算毒辣。
戚善站在校场上,两只圆圆的拳头摆放在腰上,双腿弯曲,双目直视前方。她看着圆墩墩的,似乎走路都走不稳的样子,这会儿扎马步姿势却标标准准,难得是毅力也好,隔壁的六皇子都开始流汗晃悠了,她还是像一座小山丘一样,安然不动。
真不愧是安国公家的孩子!
李少傅都忍不住赞:“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戚善认认真真回看他,觉得他的夸奖不够圆满:“也是学文的好苗子。”
旁边的侍卫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六皇子低头,偷偷扬起唇角,平静无波的眼透出笑意。
大约半个时辰后,李少傅才让两人休息。
六皇子直起身子,却没站稳,当下身子就往后仰去。戚善就在他旁边,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六皇子的胳膊,想要扶住他,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臂力,也低估了六皇子的体重,当下被带得往下倒去,摔在了六皇子的身上。
“……嘶。”
戚善这些年来吃香喝辣,被戚家人养得白白胖胖,一身肥肉可不是白长的。六皇子从小就比同龄人更瘦弱些,虽然比戚善早锻炼了一些时日,到底还是受不住这股重力,当戚善的身子砸下来的时候,只觉得胸口仿佛被巨石冲击,当即闷哼出声。
料想那传闻中的胸口碎大石不过是这种效果了。
六皇子眼前一黑,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这事故来得突然,李少傅在旁边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就齐齐摔在了一处。
他赶快扶起两人,这戚世子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倒是六皇子眉头皱起,汗水打湿了鬓角,看起来格外可怜。
一旁早有机灵的侍卫去找太医了。
太医很快赶来,替两人检查。
戚善完好无所,庆幸的是六皇子也没伤到筋骨,只是胸口淤青了一块,那青色在他瘦弱白皙的胸膛上格外显眼,戚善当即落了泪。
“都是我不好!”她哭:“我真是个壮实的小胖子!”
又是壮实,又是小胖子,骂自己真是骂得毫不留情,戚家的这位小世子可真是难得的妙人。
旁边六皇子还在敷药膏呢,李少傅只能忍笑:“望世子吸取教训,日后勤加锻炼,早日变得苗条起来。”
戚善抽出手帕,给自己擦眼泪,哽咽:“好的,我听少傅您的话。”
这下课也上不成了,太医建议六皇子回去好好修养。
戚善听了,连忙握住六皇子的手:“这伤我要负责的,”她抬头看李少傅,眼眶红通通的,看着分外可怜,“少傅,我想请假去照顾六皇子。”
六皇子嘴唇发白,被他满是汗渍的小手握着,洁癖发作想要甩开,可惜胸口还隐隐作痛,胳膊也使不上劲,心中无奈,只能咬牙:“世子不必自责,错不在你。”
虽然不喜欢戚善,但他心中还是知道她初衷是好的,此事怪不了她。
但戚善倔强起来,谁也拦不住。
虽然六皇子拒绝,但戚善还是跟着六皇子回去了。
一踏进院子,戚善就惊喜:“六皇子,原来你是我的邻居!”
她的院子和六皇子的院子毗邻。
六皇子得知这噩耗,一瞬间觉得胸口更疼了,呼吸都开始不畅起来。
宫女将六皇子扶到床上,又拿了枕头垫在他身后,刚想去倒点水给他喝,就见到戚世子已经捧着茶杯殷殷切切地拿了过来。
戚善说:“我来照顾六皇子。”
六皇子口干,也不耐同她再说什么,干脆就着她的小胖手一饮而尽。
喝完了水,戚善又蹬蹬澄地跑去拿了个小马扎,坐在了六皇子的床前。
她双手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六皇子,笑嘻嘻:“六皇子,我叫戚善,还没有取字,六皇子叫我阿善就好。”她问,“六皇子您叫什么名字?我竟然还不知道。”
戚善?欺善?谁家给孩子取这样的名?
六皇子心想,不过也算应景了。
转而想到自己算不得善人,又有些兴致寥寥。
取得这样的名字,着实怪不到安国公夫妇头上。
戚善的祖父祖母出身乡野,并没有受到过很好的教育。当初梁氏说自己生了个男童后,老太爷当即大喜,脱口而出:“单字善吧!只盼望这孩子一生行善,又顺顺利利,万事大善。”
只可惜太开心,竟忘记了自己的姓氏。老太爷又有要面子的臭毛病,后来虽然知道这名字有些不妥,却强撑着不许儿子媳妇改,着实霸道。
戚善不知道六皇子还在嘲笑自己的姓名,见他不回话,又问:“六皇子,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六皇子不理睬她。
“六皇子?”
“……”
“六皇子?”
“……”
“六皇子,您怎么不说话?还是口渴吗?我去给您再拿一杯水来。”
“……”
这可真是个烦人精。
六皇子只能揉了揉眉头,觉得自己这一日要苍老许多,他长叹一声气,无奈:“我不渴……”他顿了顿,到底是对戚善屈服了:“我名魏洵。”
这名字被人喊起的次数少,六皇子自己说起的次数也不多。
仔细一想,竟发现这是第一次有人问自己叫什么,一瞬间不由有些莫名的怅惘。
戚善得偿所愿,顿时开心笑起来,一点不见外,直接喊:“阿洵!”
六皇子又觉得有些头疼了。
第12章 帝王侧
六皇子看着瘦弱,个子也和戚善差不多高,但其实已经十岁了。
他出身不好,从小跟着梅妃在冷宫长大。梅妃还在的时候,他就在受尽了太监宫女的冷眼,吃的是剩饭剩菜,寻常皇子公主有的水果糕点是怎么也送不到他跟前去的。等到梅妃去了,圣上才想起他这个儿子,把他送到了东五所,此后就不闻不问。
宫里人向来捧高踩低,眼见他不受宫里面的主子们的青睐,对他只做表面功夫,又因他常日面无表情,背地里说他闲话、骂他晦气的人不少。
东五所的皇子们向来瞧不起他出自冷宫又母妃身亡,伴读们都出自名门望族,身份高贵,对他只能说客气有余,万万称不上亲密有加。
虽然在这宫廷称得上是孤身一人,但六皇子一点都不伤心。
自他懂事以来,他面对的就是空荡荡的宫殿和精神错乱经常又哭又笑的梅妃。那时候吃不饱穿不暖是经常有的事情,生病了也只能自己扛过去,若不是他命硬,早就先梅妃一步逝了。
宫里常有母凭子贵和子凭母贵的说法,可惜六皇子觉得他和梅妃却一点都没沾了对方的福气。自梅妃死后他就住在了东五所,如今虽然吃喝用度比不得其他皇子,但到底是夏天有冰冬天有炭,更别说还能进学堂读书了。
至于没有朋友?
六皇子冷冷地看了面前的戚善一眼,想:我不需要朋友。
戚善说:“阿洵,我念书给你听好吗?”
六皇子还没有说什么,她就跑了出去,不过几分钟又抱着几本书哼哧哼哧地跑回来,把这些书垒在了六皇子的床上。
她抬眼笑:“你看看你喜欢哪本书?我念给你听。”
刚才还假模假样的左一句“六皇子”右一句“您”,现在就马上得寸进尺地换成了“阿洵”和“你”。
六皇子说:“不用。”
戚善就拿随便拿起了一本书:“那我们就从《论语》开始吧。”
这人真是自以为是!
六皇子咬牙。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戚善捧着书本念得认真,童声清脆,一边念还一边摇头晃脑,别有一种外头教书的老夫子的派头。
她笑嘻嘻:“这是圣人在教导我们如何做学问,如何做人呢!”
郑少傅在课堂上教过这些,六皇子有印象。
他默默听戚善继续给他念书。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
六皇子觉得,这样老老实实念书的戚善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讨厌了。
大约两刻钟后,学而篇就被戚善念完了。
六皇子问:“你在家中时请过先生?”
戚善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摇摇头回答他:“并无。”她说,“母亲曾经教导过我一些。”
但是那么小的孩子,能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了不得了。
想到自己连比自己小两岁的戚善认字都比他多,六皇子一时有些心中抑郁。戚善再说自己改日带别的书来念给他听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竟也默许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随着天气渐渐变热,戚善和六皇子的关系也越来越近了。
虽然六皇子不耐烦戚善,嫌弃她粘人又话多,但是架不住戚善整日跟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身后,今日送糕点,明日送字帖,梁氏从外面寻了两块上好的砚来,戚善自己留了一块,巴巴地把另一块给六皇子送了过去。
她自我夸奖:“我待你真好,有好东西都惦记着你。”
六皇子不由又想到前几日戚善从国公府回来,兴奋地跑来他院子里,硬是往他手腕上套了个黑漆漆的手串。
六皇子嫌弃这串子丑,她却死活不肯让他摘下来,亮出自己的手腕,赫然是同款式样的手串。戚善说:“这是我祖母去城外替我求来的,原本是让我两串都戴上,我留一个,剩下一个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