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头埋得低低的,并不去看坐在一旁的黛玉。
她相信平时自己的假面戴的够劳,就没有明面上针对黛玉过。任谁看起来,她不是一个好舅母呢?
哪怕昨晚,她也不过是“过于忧心荣国府”,一个“偏信偏听”的形象,能受的多惩戒?
最多是扣几个月例钱罢了。
王夫人一时信心满满,侧眼瞥见黛玉的靴子,又将头又埋得低了些。
在黛玉眼里,王夫人头上深蓝色的字体正在不断往下跳跃着:既然没有证据,你能拿我怎么样?
黛玉端起茶杯轻晃了下。
尤其是她这幅悔恨交加的模样,若是自己没有读心术,那还真没那么容易看出她的心思。
现在唯一能指控她的,就只有马道婆了。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按照水溶的性子,没和自己打招呼就离开,怕就是为了这个事情。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黛玉抚着杯沿正想着,外面恰好就传来了通报声。
一个宫装的嬷嬷带着马道婆进了来。
那嬷嬷标准地行了个礼,并不介绍自己,倒是她身后的马道婆跪下开口。
马道婆身上换了一套粗布衣服,外露的皮肤面容都没有伤痕。
她张嘴就直接说:“昨晚是奶奶指使我将罪名往林姑娘身上推的。”
王夫人看着她进来就有了些隐隐不安的念头,如今猛地听得这话,心头就是一跳。
“我何曾指使过你?!”王夫人手心稍稍握紧,压抑着过于激动的心跳辩驳了一句。
马道婆挪了下位置,稍稍离得王夫人远了些,只低着头继续道:“事到如今,我也就全说了。”
而从黛玉这儿,正好可以看到她头上几个苍白色的小字:事到如今,我只能胡说了!
“之前拜访奶奶的时候,奶奶就曾和我怨恨林夫人的风光。如今林姑娘来,奶奶更是一早就看不惯。”
马道婆这话出来的时候,王夫人原本沉甸甸的面色,忍不住显出微微的吃惊。
半饷她才反应过来,这的确是自己的心里话。可马道婆又是怎么知道的?
自己从来没有和马道婆说过!
而马道婆还在继续半真半假的接下去:“那天是薛大爷找我要咒,想害死林姑娘。”
听到这话的时候,一直在旁边保持安静减小自己存在感的薛姨妈,也忍不住动弹了一下。
“当时奶奶问话的时候,就摸着那咒条上面的名字,让我说是林姑娘呢。”
马道婆说完,就紧紧闭上了嘴,只一个头磕在地上,不再出声。
而王夫人将这一连串听下来,只觉得莫名有些心惊。
这些全都是自己心里想的,却没有表现出来的事情。
马道婆又说得如此信誓旦旦,王夫人只觉现实颠了个倒,从来都是自己栽赃陷害他人,这次居然轮到自己被栽赃!
她只抬头看向贾老太君,嘴里喊了声老祖宗。
贾老太君只作出大怒的模样,将桌上的茶杯往下一摔,沉声呵斥道:“好啊!原来你是这样看玉儿的?好狠毒的心思!”
茶杯直接碎成好几瓣,又溅起细小的碎片在地上反弹。
贾母心中倒是没有这么生气。
这番大怒的模样,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宫装嬷嬷看的。
王夫人对贾敏的嫉妒她是一清二楚。不过既然不能产生威胁,也就随她去。
而现在可不一样了。这宫装的嬷嬷明显是北静王的人。这马道婆说的话,都代表北静王的意思。
王夫人怕是受到元春的牵连,已经被厌弃了。
贾老太君思路转动地太快,一边佯装盛怒,一边思索着该怎么保下贾府。
王夫人差点被砸下的碎片割了手指,她连忙往后缩了缩,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狼狈。
她想转头去找贾政的目光。
可贾政只低着头看着茶杯,眼里是一片的恨铁不成钢,还有深深的丢脸。
无视手足、自家相残。这要是传了出去,那自己不就沦为一个笑谈,还有什么好名声可言?
王夫人等了许久,都没从贾政那儿得到一个目光。
她从来就知道贾政是个心冷的,可没想到他居然冷情至此。
而她很快又想起自己的宝贝儿子。又往宝玉那儿望去,就对上宝玉痛苦躲移的的视线。
宝玉在位置上扭力扭去、坐立难安。
自己母亲居然想害林妹妹,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是滴翠亭之后的第二件天崩地裂的事情。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王夫人。
王夫人自认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宝玉。而现在宝玉居然如此躲闪。
她维持着跪姿缓缓低下了头,一时间她心里都是迷茫。
之前的努力都被推翻,未知的恐惧开始蔓延。
宫装嬷嬷这时候也不看王夫人,只对贾老太君点点头暗示道:“薛蟠已经下狱判刑。这是你们家事,自便就是。”
薛姨妈听到下狱这几个字就是一阵头晕。
上次在金陵薛蟠下狱,为了捞他出来,费了好大一笔银子,最后还是靠着王家才成功。
如今听他又入狱,薛姨妈只觉脑子微微发懵,连身子都有些抖起来。
而黛玉在位置上,只默默看着四周。
读心术在这种场合,发挥出最大的作用,让她能直接洞悉人心。
贾政只顾低头喝茶,他头上丢了面子这四个橙色的大字跳的飞快。
贾赦面色没有什么表情,妙啊!这二个大字像是落花一般,慢悠悠地从他身边飘落。
宝玉那儿是一片混乱的杂蓝,字体像是热锅上的蚂蚱一样,向四处蹦来蹦去。
而自己身边的贾母。
黛玉抬起手腕,以袖掩着稍稍抿了一口茶。
贾母头上是各种的算计。
贾府和宝玉是突出的深红,而黛玉借着喝茶细细看了一眼,才找到小小的敏儿玉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啊。
黛玉目光从宫装嬷嬷那儿一晃而过,却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嬷嬷冲着黛玉微微点头,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
可她头上正跳出两串桃红似的大字:漂亮不愧是王爷心上人
黛玉一时有些怔愣,只得先弯了弯眉眼回了一个笑。
这时贾老太君终于沉吟好了,她看了眼贾政,才改了个称呼开口道:“王氏突染风寒,近来都要在佛堂休养,一切从简。没有大事,不必出来。”
而后她又对着薛姨妈淡淡道:“我贾府庙小,容不下这么多大佛。薛家在外既有府邸,还请直接搬出去吧。”
说着,她又不动声色看了眼宫装嬷嬷。
嬷嬷面色还是一样的冷肃,看不出对这决定的好坏之情。
薛姨妈没想到贾老太君居然直接要将她们赶出去!
她身子摇晃了下,一时有些不能接受。
她们之所以呆在贾府,就是为了借贾府的势,压着薛家下浮动的人心。
现在这算是被赶出去,要是流言一传,那薛家还能得到什么依仗?!
而宝钗一直在外面默默听着,等到现在出结果的时候,这才进了来。
她穿着半旧淡雅的短衫,将脖颈上的金项圈露出了些。
这会儿她搀住了薛姨妈,并不多说什么。像是默许贾母安排一样,只稍稍行了个礼,就直接转身出了去。
黛玉望着宝钗远去背影,从她头上看到一行深蓝色的大字一路掉落:
我们在修省亲别墅的时候出了那么多银两,现在想一拍两散?天下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只看着这些话,黛玉都能察出下面掩盖的风暴。
史湘云则直接被贾母送回了史家,还另派了两个管教嬷嬷。
等宫装嬷嬷告辞的时候,这事算是落了一个帷幕。
-2-
黛玉回到碧翠阁上远远眺望前方,指尖沿着窗户轻轻横扫而过。
当初自己上京,是为转移幕后黑手的注意力。
现在林家处于北静王的庇护之下,既然已经安全了。自己倒是可以早做些准备。
“明怡。”黛玉只将她一人唤到跟前,轻声示意道:“将林府在京上的房子先收拾出来,动静小些。”
说着,她扫了眼明怡的头上,又加了句:“不必让旁人知道。”
明怡只是忠心耿耿地点头,一心为黛玉的模样。
自从王夫人被禁闭、薛家也搬出贾府后,荣国府倒是沉静了一段时间,连王熙凤都少大声说笑。
随着日子流水一般过去,等到花朝节将近的时候,小辈里才又稍稍热闹起来。
探春今儿是带着花诗集来找黛玉的。
花诗集是京中千金圈的诗词合集,只在亲近的手帕交间流传,专门为花朝节准备。
“林姐姐要是愿意参加,必定能得魁首!”探春见了黛玉就是面上堆笑,又热切地摊开那本花诗集。
她这会儿上身的是件艳色翠服,将整个人衬地盼顾神飞、文彩精华。
探春之前少有这般打扮。在王夫人闭门不出后,她与贾环倒是慢慢显了出来,也更活泼些。
连带着赵姨娘也得了头筹。
不过这会儿赵姨娘不但没有了之前的咋咋呼呼,整个人倒是安静了许多。
只是他们三个都像是一副承了黛玉天大恩情的模样,明里暗里都对碧翠阁热情起来。
黛玉略微感叹了下,就由着探春拉了自己在长椅上坐了,一页页为自己介绍着。
“上面少有能与林姐姐比肩的。不过最近新出了一位,才思很是独特。”
探春为她比划着,又将花朝集翻到第一页。
上面是一首咏海棠诗: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探春看了又是赞,殷勤为黛玉解释说:“这等风流别致,十分难得。虽然她向来只作半首,却也能当第一。”
黛玉细细读过上面的诗词,不知为何,只是觉得分外熟悉。
她默默念了两边,下意识就自己接了下去:“月窟仙人缝缟抉,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探春顺着黛玉的接词反复思量,一拍手笑了起来。
“林姐姐竟然这般才思敏捷,这意境如出一辙,倒像是一个人写的了。”
黛玉还是觉得有些新奇。她自己知道,这诗句不是作出来的,反而像是就在自己脑海中隐藏着。
听见上半首,下半首就自然而然一起出现。
“这诗的主人是谁?”黛玉略带好奇问了一句。
“王家嫡女。王景。”
作者有话要说:*:是黛玉的诗。王景剽窃的。感谢支持。
第25章 剽窃者露馅
王景的诗?
黛玉又细细看过一遍,只是笑着摇摇头,将那花诗集合上了。
“怎么?林姐姐不喜欢?”探春有些疑惑。
“之前我听王景作过一首,她的意境远达不到如此。”黛玉指尖在花诗集上点了点,抿唇笑了下。
黛玉自小由父母教导,于诗词上有着敏锐的灵感和直觉。
她能直接确定,这不是王景能作出的诗。
“有人捉笔?”探春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她是知道黛玉在诗词上的天赋,毫不犹豫就相信了黛玉的话。
“那可不能让一个她得了头筹。花朝节上长公主会设宴。花诗集魁首可是能大出风头的。”
探春自认是承了黛玉的情,连带着赵姨娘都不再被打压。因此现在倒是一心为黛玉打算起来。
她绕着案桌走了两圈,边走边沉吟道:“林姐姐你自上京都没出去赴宴过。而长公主的花朝宴,是京中最好的首面场。”
“当初锦妃就是凭这花诗集惊艳入宫,一时圣宠无双。”
探春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自己点头赞叹了下。
黛玉只在位置上坐着,有些好笑地看着探春绕着自己转了一圈,将话题发散开来。
她倒是也愿意上花诗集。
父亲最终是会上京,而贾府眼看着摇摇欲坠,自己是该多条后路。
只是要写什么诗呢?
黛玉在探春走后,也起身走了一小圈,最后绕到阁楼外风铃树那儿。
鹦鹉正勤劳地扑腾翅膀,将装满瓜子的锦囊一个个塞进树洞里去。
它看到黛玉来了,“嘎”地一声就往她那冲去。然后轻轻撞在黛玉手心,就一动不动转死歇着。
将瓜子一带带收好,可是累坏它了。
“明明有地方,你倒是偏偏要自己放在这儿。”
黛玉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她将手捧高了些,又揉了揉鹦鹉的羽毛。
看它红羽绿毛的模样,黛玉思路倒是飞腾了一瞬。
历史上有美人红拂、绿珠,更有另三名美女子。倒是可以连起一诗。
灵感来的既快又顺畅,对黛玉来说,有时候作诗就是看着一瞬间的感觉。
黛玉将鹦鹉小心放回它的窝之后,就回到书桌前,不假思索直接挥笔而下。
——
在长公主的花朝宴之前,还有一次小聚,用以最终抉择参与宴会之人。
之前能上花词集的,都受到小聚邀请。
此时王景正被簇拥着,一行往西走去。她只作漫不经心地一扫,又看了下面前的诗集排行榜。
“这次花朝宴定是王姐姐得第一了,哪里还需要再比试呢?”有人笑着奉承。
“我也是就一零半点的灵感,常常凑不齐整首。可别夸我了。”
王景微微提起嘴角,露出一个矜持的笑意,只心里默默感谢宝玉。
要不是前世宝玉将他们的诗词传出来,自己怎么能得手呢?
当初她得知是一个破落户的林家女嫁给北静王,可是气了好一阵子,特意收集她的平生。
现在倒是好运用上了。
“王姐姐都这般自谦,那我可就不敢说话了。诗词是真透着灵性。”那人追着夸,想在王景一步登天前结交些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