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卡在了半路,一阵奇异茫然感突然涌了上来——
这人不是商晏,可是,他是谁呢?
他是小师叔,是绝影峰上的小师叔,是人们说的绝影峰之变里入魔之后众叛亲离的小师叔,可是“小师叔”又是谁呢?
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居然没有一刻想过这件事,小师叔究竟是谁,他叫什么,绝影峰之变之前又在哪里呢?为什么在人们的传说里,他似乎从未存在于绝影峰之变之前,也从未在那之后现身于众人之前呢?玄山虽然没有给人立像的习惯,但是却也是有命牌的,她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小师叔的命牌呢?
她的思绪一时有点混乱,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前额有什么咒印脱落的动静,她盯着石像看了一会儿,在老人担忧的视线中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这位仙人是我的长辈,他不是晏圣人。”
她这么说着低下了头,终于看到了放在塑像下方的两截石板。这大概就是老人刚才提到的仙人送给他们的石板,石板上满是符咒的纹路,殷梓走近到了桌前,终于看清了那些符咒。
石板上的符咒纹路对她而言非常熟悉,殷梓在绝影峰的时候就是照着这样的字迹学习过基础的符咒。她伸手把两截石板合到一起,拼起了符咒最下面的一行小字:
此咒为幼童祈福所设,如有损毁,还望看到此字的道友出手修缮,他日玄山必有重谢。
——商晏。
殷梓表情木然地抱着石板站了起来,仰头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突然察觉到了一阵非常陌生的情绪。是惶恐,她因为这个落款而感到一阵无所适从的惶恐。
——小师叔,真的是商晏。
“小姑娘?”老人紧张地看着殷梓抱着的石板,伸手在下方虚虚地托着,生怕她一个不留心把石板摔了。殷梓呆立了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把石板重新放平到了桌面上,伸手在断开的符咒上画了几下。
她不是阵修,并不是擅长这些,不过她太熟悉最初设下这道符咒的人的习惯了,以至于即便是心中一片混乱的现在,她也无比流畅地做完了这一套动作。几乎在她停手的一瞬间,两块石板就拼合到了一起,仿佛从未断裂过。
老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块石板,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刚才还站在这里的那个小姑娘,居然已经不见了。
重新走到后山的时候,后山比起先前她离开的时候多出了不少人。这些人穿着厚重的铠甲,训练有素地握着枪站成一排,而在那群人中间,唐青洲背着琵琶站在那里,正在低声对其中一人吩咐什么。
殷梓面无表情地越过人群,向着被他们拦在后方的马车走去。
立刻就有士兵要来拦住她,不过被唐青洲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赶紧喝退了那个士兵。他快步示意旁边的士兵站着别动,自己大步走到了殷梓身边:“师姐,是我带来的人,别担心,师叔现在很安全。”
“辛苦你了。”殷梓有口无心地敷衍了一句,伸手拨开唐青洲,继续向前走。
唐青洲眼看着殷梓的表情不对,立刻动手想拉住她:“师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你看上去似乎不太好。”
殷梓没留神他会突然动手,被拉得一个踉跄,向旁边走了两步才站稳,随即用力甩开了唐青洲的手:“我没事,只是打算找师叔问件事情,不用管我。”
“师姐!”唐青洲再上前一步,又抓住了殷梓的手腕,这一次他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很肯定,“算我求你,别去问师叔是不是商晏。”
殷梓的瞳孔猛地一缩,霍得回过头:“你知道?”
“是,我知道。但是师父和师叔都不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敢说过。”唐青洲看殷梓没再向前走的打算,稍微松了口气,“他们应该不希望我们知道这件事情,所以师姐别去问。师姐没注意到吧,每个去绝影峰当剑侍的都被下了这道符咒,不要去想、也不可以去想师叔究竟是谁,这是玄山的秘密。”
殷梓下意识地摸了摸眉心,果真摸到了破碎的符咒留下的痕迹:“谁下的?”
“是师父。”唐青洲看着殷梓的表情,飞快地接了下一句,“我不知道是不是师叔自己希望的,但是师叔没有反对。”
“为什么你会知道?师父没有给你下——不对,你也是意外知道自己冲破符咒的?”殷梓顺势揉了揉眉心,让自己冷静下来,回忆自己这些年都干过什么蠢事——哦,她昨天下午还问过师叔,有没有和商晏圣人讨论过合道期的状态。那大概也是符咒的影响,她当时居然没有想过,为什么商晏师叔合道全修真界都知道,而小师叔也是合道却没人记得这么个人,“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玄山不久。”唐青洲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琵琶,“师叔给我琵琶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琵琶我从国库藏品里见过,我记得最后是进贡给了玄山商晏圣人的。”
殷梓捂着脸深吸了几口气,总算冷静了下来,压下了立刻去追问这件事情的冲动。唐青洲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跟自己来。殷梓抬起头看向了周围,这才终于意识到周围这些人的存在。她脸色冷了冷:“青洲,这些人你从哪里带过来的?”
“师姐不是已经猜到了么?我回去了一趟。”唐青洲咧开嘴,一如往日纯良地笑着,“师姐断开联系好几天了,我担心魔境会把你们抛出来,所以去找我那位好兄长借了些人手在这一代待命。”
殷梓无视了他撒娇讨好一样的语气:“怎么借的?”
唐青洲嘟了嘟嘴,视线微微下移:“很容易借呀,这北晋的江山本来就该是我的,现在只是借点兵马来有什么难的。”
殷梓不依不饶地继续问:“他还活着么?”
“胆子小的人总是活得久一点的,师姐放心吧。”唐青洲终于收起了装傻卖嗔的口气,凉凉地嗤笑了一声,“我只是露了个面,报上了名字,他就吓得从美人身上滚到了地上,一个劲地说当年父王死后,杀我母后还要杀我都是他母妃自己的主意,他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我非要泄愤的话,他带我去开他母亲坟鞭尸挫骨扬灰……他也快八十了,吓成这样也没几天好活了,我不至于跟这种人过不去。”
殷梓听着后半句忍不住皱了皱眉毛:“青洲,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常常偷偷下山,给他下过不能真正行房的咒术?而现在北晋王膝下的独子,不是他亲生的血脉对吧?你早年看过的书练习画过的符都经过过我的手,你怎么会觉得我不知道?”
唐青洲被这么指着鼻子直接戳穿了倒也脸不红心不跳,干脆地认了:“嗯,那个独子是个抢来的美人生的,那美人回家省亲和竹马共度过一夜怀上的孩子。他倒是相信是自己的,不过他也不是真的不能行房,就只是快……哎呀,师姐为什么要调查这些腌臜事情。”
“你也知道这事儿腌臜,那你还做。”殷梓看着那张看着天真活泼的娃娃脸只觉得头疼,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脑门儿,“你倒是不怕天道的惩罚。”
“那个美人生的孩子,明明不是王族的血统身上却有龙气,这不就说明天道也认了我的做法不是么?”唐青洲说着回头看了看马车的方向,“何况天道无常,再怎么都不可能猜到天道究竟是什么,那何必照着教条讨好天道。师姐,是随便猜测天道的先祖们不对,天道才不是那种东西呢。
你看师叔,既然师姐现在也知道了师叔是商晏圣人,那商晏圣人破须弥妖境、退南海巨妖救过那么多人,又为那么多凡人尽过心力,可是天道,不就是这么回报他的么?”
作者有话说:
采访一下商晏圣人对自己养的第二个剑侍这段言论有什么看法。
商晏:人各有志,也有自己的经历和看法,这些东西不会轻易发生改变的。个人有个人的命理,我也不敢断言现在这样就不好。
凌韶:我给大家翻译一下我师弟的话——这孩子开头就歪得有点严重,真的正不动,放着不管指不定就负负得正了呢。
第36章
唐青洲带来的这一帮人都是实打实的北晋官家人,他们给了村子一些钱之后,村子里大多数人也就真的信了这是帮遭遇劫匪的富家子弟。先前见过殷梓的那老人家站在人群里,不住地看了殷梓好几眼,到底还是以为这是仙人不想打扰他们,所以没开口。
这一趟魔境试炼意外出得实在是有点大,他们这一行人到现在还能站起来走动的才刚刚过半。除了易无双旁边有空蝉寺来的空怀守着,其他两个这一天一夜都是靠着这里唯一一个医修来照顾的。肖阮本来是个软糯糯的性子,现在忙得焦头烂额反而脾气大了不少,殷梓走到院子口的挥手,正看到她对着想进去看看的陆舫一阵呼来喝去,一直把他推出门去。
“肖师妹稍安勿躁,我师弟带的医修已经在村外了。”殷梓忙出声,“我们现在收拾收拾,去和他们回合就好。”
陆舫松了口气,赶紧趁着肖阮去收拾进去看看萧离离。殷梓走到易无双躺着的房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比平时略有点烫:“无双又发烧了。”
并没人回答她。
“空蝉寺已经传讯过来,让你稍等一阵,你的师兄们很快就来接你。”殷梓回头看向了空怀,“……这一趟辛苦你了,抱歉。”
“不辛苦,是方丈的意思。”空怀睁开了眼睛,表情宁静如止水,“而且,九叶莲花也想要见你们。”
殷梓稍稍迟疑:“方丈大师的意思,还有九叶莲花?这是什么意思?”
空怀垂目摇头:“人间皆苦,多知道并无益处。”
……这就是说你也不知道的意思?殷梓在易无双身边坐了下来,刚要说话,却听到有人敲了敲门:“殷师妹,我能进来么?”
陆舫等殷梓应了声,推开了门,他身后就跟着唐青洲。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陆舫先开了口:“我师父发来传讯,说是怀月陵的人问我们怎么出来的,周少颜师兄为什么没有一道。”
“陆师兄怎么答的?”
陆舫看了空怀一眼:“我们进入魔境之后,周师兄不告而别,而后我们经历了数次移形换位不幸分散,多亏空怀小师傅有寻人的秘宝,总算是汇集到一起,最后偶遇合道期大能劈开魔境,侥幸逃脱。”
“我也以为是这样。”殷梓眨了眨眼睛,看向空怀,“小师傅还知道些什么么?”
“小僧一直按方丈说的守着易师兄,没有注意到别的。”空怀这回倒是没避开问题,一脸平静地接了话,“中途被一些魔物妖兽袭击过而已,对小僧而言并没有其他异常。”
“这样就好。”殷梓本以为出家人不打诳语,要说服空怀有些难度,不过空怀的态度倒是意外地合作。她对这次对口供的流程的顺利程度感到了舒心,转头看了看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唐青洲。唐青洲那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总是能让他在这种场合里不被人注意到,他只低头看着床上的易无双,别了别嘴嘟囔了一声:“大师兄又昏过去了啊,真是麻烦,不知道这次要昏迷几天。”
“我的错。”殷梓飞快地接话,“我没注意到那次移形换位。”
“怎么会是你的错,那种情况下易师弟一个阵修都没能注意到移形换位,殷师妹作为剑修不必太过自责。”陆舫下意识地安慰了一句。
唐青洲立刻跟了一句:“就是,师兄自己没注意到移形换位,怎么能怪师姐。咦,师姐境界松动了吧?要不是师兄现在昏迷了的话,说不定能直接突破到洞虚了呢,师兄和师姐境界互相牵扯这种事情真是个累赘。”
陆舫听着这话一愣,还没来得及细想应不应该道喜,就听着“啪——”的一声,眼睁睁看着殷梓把手里捏着的床沿直接掰断了下来。
唐青洲看这架势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猛地站了起来,可殷梓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示,只再把那块木头按了回去:“我们该启程了,青洲,赔点钱给村子里,我把床弄坏了。”
唐青洲还在心虚,声音中气有些不足:“好,我们该启程了。现在大家已经离开魔境,师叔祖他们都没了顾忌,在向怀月陵施压,怀月陵听说只有周少颜师兄没出来,也赶着让人人现在调查魔境的事情,两边的意思都是让我们赶紧回去靖阳。
不过我想着,城内现在怀月陵的人多,就这么进城的话人多眼杂,被怀月陵随时盯着反而容易生出事端,所以在靖阳城外租了间大些的宅子。向月师叔祖说她跟怀月陵通告过了,我们伤者多,先在城外静养为好,已经先让三师兄他们过去了。”
陆舫对此叹为观止:“不能怪殷师妹经常突发奇想,实在是这位师弟跟在后面擦屁……啊不,处理凡俗事务的能力太超凡脱俗了。”
殷梓斜了陆舫一眼,没搭理他:“这样很好,我们过去吧。”
接下来一行倒是还算顺利,他们在靖阳城外的宅子落脚之后没多久,靖阳城里就递话过来,让殷梓、陆舫和肖阮三人立刻进城。唐青洲跟在他们旁边,顺口跟他们解释最近这几天靖阳城里头的状况。怀月陵一直想压下魔境的异状,怎奈最后一两天魔境魔气甚至冲到靖阳城来,消息自然也就压不住了。
弟子被困的几大门派里头,玄山和长剑门自然是最积极出面周旋、想要进山找人的,空蝉寺倒是一如既往八风不动,只在他们抵达之后以最快速度召回了空怀。另一边幽篁里确实是很急,但是怎奈门派小说不上话,也不敢得罪怀月陵,只能干着急。唐青洲说到最后倒是迟疑了一下:“倒海塔的掌门倒是一点都不慌,不知道是不是跟怀月陵通过气了,看上去完全不担心。”
殷梓和陆舫都忍不住揉了揉额头——倒海塔当然不担心,其他门派送进去的都是小弟子,就他们倒海塔送进去的是个老祖宗。等倒海塔掌门看到齐渊重伤的样子的时候,指不定下巴都吓掉了。
“他们倒海塔这一代的‘大弟子’,就是向月师叔祖的弟弟。”靖阳人多耳杂,殷梓也不好明说,“他当然不急,要急也是我们玄山急。”
唐青洲表情更加困惑地看向了殷梓:“对了,这件事情我之前已经跟向月师叔祖禀报了,说她弟弟也在这一行,还受了重伤。可是向月师叔祖说……”唐青洲少有地表情纠结了一下,然后才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师叔祖说,那真是太好了,敢把粼粼带进那种地方,她弟弟就缺这样一顿毒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