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我明察秋毫,是平氏贼心不死胆大包天潜回这里,否则我也发现不了。”项云不以为功,反而更加肃重,“审问平氏遗贼,他只说是听到李明玉成了节度使,想着娃娃节度使剑南道不敢再生乱,所以才想潜回来,这里或许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我怀疑平氏敢如此做,必然是有万全之策。”
严茂点头赞同:“待我审来。”
马蹄得得,进入一片浓林,剑南道西南多密林,南夷尤其多,前方的官兵点燃了驱散蛇虫解瘴气的药火把。
火把如长龙,但在密林中却如同萤虫点点。
“这件事我最担心的是明玉。”项云轻叹,“如果安康山对我剑南道已经动了心,明玉去京城会很危险。”
京城是皇帝的天下,安康山是皇帝的宠臣,如果他要做什么,剑南道鞭长莫及。
这一次严茂没有赞同,迟疑一下:“不用担心,明玉不去京城。”
项云手攥紧了缰绳,声音微微惊讶:“公子不去京城?”
人人都知道李明玉要进京谢恩,且已经出发,还在路途中为皇帝酿酒。
严茂有些后悔,大小姐叮嘱这件事不能告诉其他人,只是项云查出南夷与安康山有牵连,一时脱口说出来,怎么解释?
“出了这种事我安排人把他叫回来。”他说道,“或者路途上停下,公子年幼生病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他先前话的意思是李明玉不是不去京城,而是他打算让李明玉不去京城。
项云心里笑了笑,又有些怅然,他多久没有被人当孩子哄骗了,面上并无显露,没有再追问,也没有立刻就赞同,眉头皱起反对:“这样不妥,朝廷有心人会以此攻击明玉,夺他节度使。”
反对才是真正的相信,严茂心里松口气:“只要明玉人不在京城控制中,就有机会反驳。”抬手拍了拍项云的肩头,“我们过后再商议,先看平氏这边还藏有什么秘密。”
他的话音落,前方传来尖利的呼啸,有箭雨破空。
莹虫火光瞬时闪亮变幻,将严茂前后左右大阵笼罩。
埋伏?火光映照下严茂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惊讶,当然也没有不屑,每一个敌人都值得尊重,对他们的尊重就是毫不留情的杀了他们。
箭雨没有扑过来,在半空中如同撞上铁壁跌落,前方传来喊声:“是项大人吗?”
同时火光亮起,有陇右的旗帜摇晃。
原来是自己人,两处火光交汇在一起。
“大人,有人来救平氏。”不待项云询问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密林且出手攻击,为首的将官就下马急急解释,“他们没有得手,我们追杀到此处,以为是敌人同党来接应。”
果然有同党,项云面色微变,当然不是怕同党汹汹:“可有活口逃走?”
将官俯身:“没有,全部斩杀。”他伸手向后指,“没有人迈出这片密林。”
马蹄铠甲哗啦火光烈烈,严茂越过兵马走到前方,看着这片经过激战的空地,兵器散落,鲜血渗透到黑土中,有残破的肢体散落在死尸中。
死尸不太多,但死状很惨烈。
能逃到这里的都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也是战斗最凶残的。
“大人。”将官跑到中间,指着其中一具面向下,半个脖颈被砍下来的尸首,“此人是首犯。”
项云迈步向前,严茂没有动,看着项云疾步走向那尸首,忽的将手中的刀甩了过去,长刀破空撕开了夜风,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啸,项云回头,刀光映照他的脸上有些惊讶,但人没有丝毫的动作,看着长刀飞来,划过头顶......
惨叫从后边响起,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尸首在血水中弹起,原本闭目的双眼睁开,伸手握住插在胸口的长刀,发出嗬嗬两声旋即跌回去,这一次是真死尸了,双眼瞪圆。
严茂大步越过项云,走到尸首前。
将官在一旁哗啦抽出刀:“重查尸首。”
官兵们齐声应是,向场中散布将手中的兵器刺入已经死去的死尸上。
严茂握住刀,俯视面前的尸首,神情怅然又冷笑:“又是这种把戏.....”
死士甘愿被杀,留着一口气,待人来查看便趁机杀人,李奉安就是死在这种把戏下,一辈子跨过大风大浪大战,最终倒在阴沟小人手里,让人扼腕。
身后项云走近,伴着一声叹息:“是啊,竟然又是这种把戏,但这种把戏也最有用。”
大都督的死!原来如此!严茂遍体生寒,寒意凝聚在他的脖颈。
一把短剑从后方而来。
严茂一把长刀马上杀敌,一面帅旗定四方,刀和旗面对千军万马向前,从未有过敌手,可是,世上有谁能敌过身后来的剑呢?
噗嗤一声,并不尖利的闪着绿光的短剑刺穿了他的咽喉,鲜血喷了出来,如雨而落,淹没了脚下爆瞪双眼死尸的脸。
第十九章 几人死而能瞑目
死尸的眼很少自己闭上。
大多数人都是死不瞑目的,不管他得到了金钱地位美人还是子孙后代的保障,都不能算是达成了心愿。
不死,是人最大的心愿。
北地窗外纷飞的大雪被夜色吞没,室内明亮的灯火映照着地上凝固的血,滚落在一旁的头颅眼中的恐惧和不甘还在闪烁。
“赵大人真是贪心啊。”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过来抚上死尸的双眼,“大都督都答应你这么多要求了,你还是合不上眼。”
他的手离开,头颅上的眼终于合上。
旁边跪坐着的一个青衣小仆便爬过来:“请让我给大人收尸吧。”
屋子里站着的三个身材彪悍的男人似乎这时才看到他。
青衣小仆年纪不到二十岁,脸上刚褪去青涩,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杀人,死的还是自己的主人,声音都在颤抖,身子也在发抖,但他说的话让大家很意外。
“你还要为他收尸?你自身也难保了,你就算收了尸,你死后难道还能让我们将你们好好安葬吗?”一个红脸男人笑道。
青衣小仆颤抖:“老爷是小的家主,小的既然死在老爷身后,应当给老爷收尸,至于我死后尸首如何,并不要紧,小的该做的事做到了,死而无憾。”
上首一架金子做的孔雀屏风前坐着一座肉山,听到这里山动了动,点缀在孔雀羽毛上的宝石随之而颤,五彩光芒闪烁。
肉山睁开眼,露出一双小而精的眼。
这便是范阳节度使安康山。
他似乎才睡醒,带着浓浓鼻音:“赵琳这种软骨头,竟然有一个忠义仆从。”
青衣小仆跪坐在地上:“哪里敢称忠义,小的不能阻止老爷被安都督收买,辜负皇帝监察之命,也无力将安都督的不臣之心送出去,警示朝廷防备,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聊以安慰罢了。”
安康山笑了:“溧阳赵氏忠义的名号竟然在一个小厮身上呈现出来,不错不错,赵氏也算名不虚传了。”
他抬抬手。
“你给赵琳收尸吧。”
青衣小厮道谢,捧着赵琳的头爬到他的尸体旁,撕开自己的衣袍将赵琳的头和脖子缠在一起,勉强也算是尸首不分离。
天下人人都爱忠义之士,看来这小厮能活一命,站在厅中的三个男人将手中的刀收起。
安康山认真的看着青衣小厮做完这件事,声音和蔼问:“全了你的忠义,这样你就无憾了吧?”
青衣小厮应声是。
安康山点头:“杀了他吧。”
竟然还要杀?虽然意外,但大家的刀子没有迟疑,红脸男人翻手一刀划过青衣小厮的脖颈,那颗年轻的头颅便滴溜溜的滚落在地上,身子倒地血再次弥漫,血腥气与两边金子铸就的炉子里的香气混杂,令人作呕。
安康山没有在意这些,指着地上的头颅:“拿来我看看。”
赵琳这个朝廷钦差的头颅他可没要看,所以这个小厮还是很荣幸,红脸男人拎起小厮的头颅捧到安康山的案前。
安康山端详,满意的点头:“不错,眼睛果然闭上了。”
原来如此啊,三个男人便都端详,果然见这小厮的头颅眼睛是闭上的,顿时啧啧称奇,厅内说笑热闹。
有一个文士打扮的男人从外疾步进来,看到厅内倒着的尸首,没有被吓到,只是微微皱眉:“大人,今日杀了赵琳,崔征问起来如何回答?他应该是起了疑心,在催促赵琳归期。”
安康山道:“这崔征真是烦人,盯着我干什么,他还是没有跟全海闹起来吗?吴章还是没有进京?”
文士应声是。
北风敲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嚎叫,安康山陡然心烦,将手拍打在桌子上:“这些文人做事太慢了,我就助他们一臂之力,让大儿那边动手吧。”
厅内的四人对视一眼,有疑虑有紧张但更多的是激狂,就像看到笼门徐徐打开的猛兽。
“遵命。”
.......
.......
伴着新年的到来,窦县外城围墙终于落成,武少夫人让商人们在外城立起了四个酒缸,整整流了一天一夜,整个窦县的民众都醉了,喝酒的喝醉了,不喝酒的被酒气熏醉了。
除夕的晚上,守夜的民众还看到了绕城一圈的烟花。
就连日夜不安的主簿也看的入迷,暂时忘却了烦恼。
李明楼坐在城楼的最高处,方二守在城楼下,金桔在城楼阁里备热饭,她们的年夜饭就在城楼上吃,因为身边只有瞎眼的妇人,李明楼脸上的围布系的松散,半空中炸裂的烟花照耀着她露出的半遮半掩的面容。
面容在一明一暗中呈现着忧色。
韩旭假回故乡探母,半路换了行程直奔剑南道,但具体的行迹变的断断续续飘忽不定。
尤其是他舍了下益州都督仪仗,带着寥寥几个随从,不进官驿不拜访官府,穿山过林。
这个人是想潜行进入剑南道,然后微服私访吗?
这个人想要做出一番大事,却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死亡,或许能逃过一劫吧,直到现在崔征和全海还没像前世那样相争,或许兵乱也会推迟......
这种自我宽慰没有让李明楼解开眉头,她抬起头抚摸。
金桔捧着两碗羹汤蹬蹬上来:“小姐烟花还要放吗?大家都回家去了,浪费啊。”
“不浪费,在家里坐着也能看到。”李明楼接过汤碗看着夜空,“能开心一时就开心一时吧。”
听起来以后开心会很少似的,小姐在大家眼里像神仙,却比谁都忧伤,金桔拿着勺子喂瞎眼妇人,一面抬头看夜空,忽的用勺子指着远处:“夫人,小姐,看,那边的烟火好亮。”
远处的夜空一眨眼间亮起来的,有火光从地上冲起,烧红了半边天,火光中可见青烟袅袅。
叮铛一声,李明楼手里的汤碗落地,她站了起来,盯着越来越亮的夜空。
那不是烟花,那是烽烟,那是宣武境的方向。
“大小姐。”方二疾奔上来,“快马疾报,宣武道丰城三营兵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