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决跑出小六的屋子,便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他浑身乏力,双腿发软,不是平时久坐之后的无力感,是渐渐席卷而来的困倦。
池塘里的水让他清醒了一些,让药效略有缓解,可是进入地道后,他跑不动了。
方才经历过清冷的池水,让他混沌的头脑灵光闪现,思路一下子变得清晰了许多。谁能轻易地支开小六屋前的侍卫?谁能在他的茶水里下药?
还有,他跑过小六屋前长长的走道,那人都没有追出来,等那人追出来的时候,应当早就失去了凤决的踪迹。
可是,那人竟然能跟到池底的暗道来,不久便出现在凤决的眼前。
那只能说明,他早知道凤决会往后院的池塘跑,早猜到池底有出路。
当他一身湿透的夜行衣推开暗门的那一刻,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已在凤决心底浮现,了然于胸。
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明白得太晚了。
王才和纪千尘都早知道池塘里有秘密,那时,他们一样乖觉,恪守下人的本分,殿下不说,他们便不问。
前些时,王才有了异心,他悄悄地探查过池底,发现了暗门,却打不开。
方才,他直奔池底,暗暗观察开启暗门的方式。凤决本是个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但到底是在药力作用之下,身体疲惫,一时不察。
其实,王才和凤决一样急于进入暗道,外面羽林军太多,猎人多了,猎物便不够分。他怕被人捷足先登,自己竹篮打水,白忙活一场。
凤决四肢无力,脸上却冷笑起来:“你别白费心思了,现在,就算我把你想要的东西拱手相送,你也出不了这地道了。因为,从里开启的口诀,只有我一人知道。”
若非如此,凤决又怎能防止不速之客从地道闯入承西殿?
王才一惊,这一点他怎么早没算计到?
杀了他,自己也出不去;不杀他,等他药力过去,他会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样想想,还是先杀了他,自己碰碰运气,没准还能出得去。
他干脆掏了匕首出来,匕首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色,是从小六的身体里拔出来的。
王才握紧匕首,怂怂地往前送了送。他毕竟是伏低做小惯了,生平只会伺候人的人,手起刀落、血花四溅的事做起来,到底有些心底发悚。
“殿下,你可别逼奴才!”
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王才急了,他早已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今非昔比的人。
“奴才本不爱杀人,若殿下非要如此,奴才只能一刀一个血窟窿,扎到殿下肯合作为止。殿下的命固然金贵,可奴才也不想死在这儿,更不想让家人全都一块儿死!”
话音和他手里的刀同时落下,凤决的腰上果然多了个血窟窿。因为王才还指望凤决能告诉他怎样出去,特意没敢往要害的地方扎。
血涌出来的时候,王才的手抖了抖,方才小六屋里黑,看不清倒没那么怕。也是与殿下相伴的时光久了,扎下去,心头竟说不出的纠结难受。
凤决倒比他镇定,闷哼了一下,便嗤笑出声。疼痛感让他又清醒了一下,失血后却更觉得困倦,他干脆背靠着石壁阖上了眼。
他太累了,药效发作了这么久,若非他一意强撑,只怕早就昏睡过去了。
他觉得心更累。他送走了纪千尘和小七,他亲手摸到小六已经断了气,从小就陪着他,虽为主仆却比亲人还要亲厚的王才,此时要杀他。
他忽然觉得灰心,不知道自己苦苦坚持着走到今天的意义在哪里。还是娘说得对,人活着,不过是一场寂寞的苦行。
“王才,我从前小看了你。”他像是马上要睡过去,声音也变得极轻,“不,我从前是高看了你。我以为,你虽说是个没根儿的阉人,却能明是非、重义气……”
王才走到这一步,哪里还听得进去这样的话?他听在耳中,简直是最无情的讽刺。
他气得咬咬牙,再次将匕首高高地举起。
尚未狠狠地落下,身后突然一响,几乎是在暗门被顶开的同时,一道寒光向着他疾射而来。
一支飞刀插在王才提着匕首的腕上,狠狠一个对穿!
匕首“当”的一声落下,王才抱着手趴倒在地上,本是想要鬼哭狼嚎似地打滚,刀子插在自己身上,才知道原来这样疼。
然而,却有人没给他鬼哭狼嚎打滚的机会。他刚嗷了一嗓子,便有个人拿着个金脸盆扑了上来,劈头盖脸,当头就是几下。
王才两眼都是小星星,还是金色的小星星,突发式脑震荡还没缓过劲来,那人又跟疯了似的,拿着另一柄飞刀,打地鼠一般在他背上一口气扎了十余下。
王才咽了气,死前他在想,背主果然要遭报应。等自己去到阎王爷面前的时候,不知道阎王爷会不会眼神不好,以为他是个筛子成了精。
飞刀是凤决的飞刀,可这回用飞刀的人,当然不是凤决。
凤决有气无力地靠在旁边,被眼前突发的状况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药效发作睡着了,这么快,就梦到了想见的人。
他忍不住抽动一下嘴角,从不知自己快若流星的飞刀竟还可以被拿来劈柴剁肉般地使。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更下一章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m..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
第四十一章 阴郁皇子38
凤决想见的那个人, 有着柔软的腰肢, 她纤细的胳膊不堪他单手一握, 她的眼睛里清明澄澈, 从来没有杀伐险恶。
即便凤决总嘲笑她, 是个能打得死逍遥的“弱女子”, 可是在凤决的心里, 她原本就是个楚楚可怜、招人疼爱的小女子。
此刻,他的小女子分明因为头一回杀人怕得不行, 可她还是闭着眼,摇晃着脑袋, 嘴里大叫着为自己壮胆, 手底下扎个不停。
他恍惚中想起,那日她缠着要学飞刀技艺时说的话来。“倘若有一天殿下惨遭陷害,九死一生, 奴婢当不离不弃为殿下杀出一条血路。”
当时他只当她是鬼扯, 不想,自己真的有一天,得靠她来救。
好半天,纪千尘才终于停下来, 脑子因为叫得久了有点缺氧,趴在地上的人,很久没动了。她还不放心,又重新操起金脸盆拍了几下,这才拿手去探他鼻息。
“痛打落水狗”, 这是鲁迅先生的文化精髓之一,纪千尘学得特别好。古人就是不懂这个,所以,十次拍古装戏,有九次主角是被已经倒地的敌人暗器中伤的。
这人的确是已经死了,他再不能拿着刀,去伤害凤决了。
想到凤决,纪千尘转过头,关切地向他看去,他身上好多血,手上也有,他靠坐在那里,好像是站也站不起来。
她提着湿答答的裙子,跑了两步,扑进他怀里的那一下又急又重,凤决仿佛差点要背过气去。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快不行啦!”
“……”再压下去,他怕是真的就不行了。
可他还是贪恋地抱着,感受她沾着水,湿软的娇躯,还有她身上甜美的幽香。那是人间四月天的味道,带着勃勃生机的美好凡尘,能让他真切地体会到劫后余生的喜悦,他到底,是大难不死。
方才他明明是想,像哄孩子似地安抚她:“别怕,他死了,他杀不了我了,你来得真及时。”
可这会儿,他却一边给她热情的拥抱,一边脱口而出地训斥:“谁叫你跑回来的!”
虽然自私地想时时与她在一起,可他到底还是不忍心。他想给她安逸富贵的生活,他喜欢看见她馋嘴又贪婪的笑容,可他却不愿被她看见,他最狼狈的样子,在这危机四伏、吉凶未卜的时候。
纪千尘从他怀中抬起头,黑白分明的水眸盯着他看了看,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人说话这么凶,想必是死不了。
“奴婢是回来拿东西的,那么些好东西若是藏身火海,或是被旁人捡了去,岂不可惜?”
凤决的目光跟随她的身影,见她走过去拾起进门处一个大包袱,顿时哭笑不得。包袱里沉甸甸的块状物是什么就不必说,包袱上头还露出一截大金瓶口。方才她袭击王才拿是金盆,就差没把那口鼎也搬走。
“我只听说过怀石投江的,你这是怀金投池?”凤决有气无力的,揶揄人的工夫却半点没减,“你以为,还有谁会去火场里捡东西?个个都如你一般,要钱不要命么?”
纪千尘不以为然,命固然重要,没有钱的生命该是多么惨淡?
其实,她不光收拾了钱,她还把凤决那个柜子里的药都给包上了。她从安澄那儿偷来的药也全在那柜子里,是断然不能糟蹋的。
她借着四下寻找凤决的空当,每过一处宛如风卷残云、雁过拔毛,还有很多东西想拿,实在拿不了了。
她重新回到凤决身边蹲下,帮他查看伤口,把了下脉。原主的医术有限,纪千尘皱着眉头问他:“你中了什么毒?”
“……只是迷药。”
“哦……迷药没解药的。”她想了想,在包袱里翻了几下,找出个从安澄那儿顺来的瓶子,将瓶里最后一粒药丸塞进凤决嘴里。
“你不会给我吃错药吧?”不怪凤决不放心,她的医术比个江湖郎中强不了多少,实在和她神医的爹不能比。
纪千尘埋头麻利地给他包扎腰上的伤口:“是提神醒脑的,虽解不了迷药,却可以暂时不让你睡过去。”
地道里除了少量的食物,还备了几件干净的衣服。纪千尘从衣物上撕下柔软的布条用来包扎,因为怕他疼,包的时候还凑过去,噘着粉嘟嘟的小嘴给他吹了吹。
医术虽然很一般,这服务却是极贴心的,凤决阴郁的眸光盯着她花瓣似的嘴唇想,日后再不许她帮别人包扎。
“小财迷,你是几时悄悄把飞刀练得这样准了?”他问。
虽说离得不算远,可手腕这么细的目标,她竟然能打中,而且当时王才的手腕还在动。
“实不相瞒……”纪千尘吞吞吐吐“嗯”了几下,“奴婢是想打后背来着,结果偏了点儿……但好歹……算是上靶了呀!”
凤决当即感到脊骨发凉,后怕感让神智都清醒了不少。
后背那么大的目标,大概也不过隔着一丈远,飞刀扎到了腕上,她竟然厚着脸皮说是偏了点儿。此刻想想她练习时的种种成绩,再回忆一下刚才他离王才如此之近,他惊觉,这才叫死里逃生!
“宝儿啊……”
“嗯?”
“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你别用飞刀。”他柔声保证,“我再不让你涉险,我自己也不会,以后,换我保护你。”
无论说这话的初衷是什么,说到后来,听着更像承诺。他眼角流泻着迷人的光华,纪千尘恍惚中看到入骨的温柔。
“嗯,好。”她弯起眉眼笑着,两个浅浅的梨涡温婉甜美。
下一刻,她转身看清楚地上那人侧趴着的脸,顿时往后一缩,惊叫起来,方才的淑女模样荡然无存。
“哇!怎么会是王才?他竟然是王才!!”
“……”
杀人的人此刻才弄明白杀的是谁。
纪千尘想起平日里与王才同桌“开小灶”的情形,曾经也算一个战壕里待过的战友。她伸了个手指头,弱弱地往前戳。
若是能预料到,他将被自己找来的金盆子拍死,当日王才会不会就只送她一颗小金珠?他死了都在后悔吧?
葱段似的手指头被凤决捏住,整个人都搂回来。死都死了的人,他知道那种失去弹性令人窒息的手感,他怕她以后会做恶梦。
“是秦皇后抓了他的家人,叫他拿我的性命,或者是云鞘的令牌去交换。小六……已经被王才杀了。”凤决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这便是世人眼中,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明面上,她待谁都好,暗地里,她杀人无痕。”
纪千尘被他圈在怀里,闷闷地想,难怪原主那一世,凤决最终也没从火里跑出去。他千算万算,算不出的是人心。他身边信任的人本就不多,王才,那可是陪着他长大的人。
“殿下,你是不是不开心?”她仰着头看他,眼睛清亮有神,“殿下是不是还在想着,要救他的家人?”
她窝在怀里像只温顺的猫儿,却一语道破了凤决只字未提的心事。他默默地想,这世间当再没有第二个人,可如此。
他紧了紧手臂,万语千言不提,只轻轻“嗯”了一声。
此刻的怀抱,是相依为命。
俩人各自换了身干衣服,因为事先没备下女装,纪千尘只得凑合穿了件凤决的衣服。
凤决药性没过,而且身上有伤,纪千尘只能搀着他逃命,那速度可算是龟速。
地道里存下的干粮和水不多,如果迟迟走不出去,会渴死或者饿死。而且,为了防止有追兵,地道前方有许多用来迷惑人的岔路,凤决必须保持清醒,他得指路。
凤决的体重完全压在纪千尘的身上,她非常吃力,走路的同时,她还不停地跟凤决说话,怕他迷糊了,睡过去。
“殿下,你为了把奴婢骗出宫,居然说得出治蛇毒的药里有一味八角莲诶,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给的医书里看的。”
这些日子,凤决教她飞刀,她给凤决治腿。针灸的时候,她还顺便给他讲一点医理,让他看一看医书。
纪千尘觉得惭愧,她这点粗浅的医术,教了个一学就会的徒弟。而凤决那么高明的飞刀,却教出她这个不成器的弟子。
“殿下,你这地道修得真厉害,如果没人带路,会被困死在里面吧?”
“嗯,我师傅教过我一些奇门之术,我当年便在池底修了这地道。那时不过是为了溜出宫去,见师傅方便,后来才想到,要将地道延伸至城外。”
“殿下的师傅,竟然需要溜出宫去私会?”她八卦地追问了一句,“男的还是女的?”
凤决横她一眼:“说得这样难听,自然是男的!他当年还曾经做过我父皇的老师,后来他嫌父皇不成材,说他朽木不可雕,辞了官职,大隐于市。我幼时机缘巧合与他结识,蒙他老人家不弃,竟肯收我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