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因为惹恼了老爹,她的零花钱又被扣了。现在她看谁,都是一只圆滚滚的羊,等着被自己薅秃。
显然景箫不买账,在她叭叭的当口,手心窜出一股火,“没想到你居然看这种书……”
又来了,这个纵火犯又犯病了。
江衔蝉训练有素地纵身扑上前,抱住他手臂,“住手!不准动我精神食粮!”
少女怀里的栀子花香扑鼻而来,暖洋洋地笼罩着手臂。他不由自主地分了神,竟然被推到了栏杆上,松开了手里烧了一半的书。
江衔蝉看了看自己细瘦伶仃的胳膊,她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假,这家伙又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身娇体弱?
抬眼一看,他眼尾微微发红,白皙的肤色也浮现一层淡红,像凌晨还未醒来的朝霞,遮遮掩掩地躲在鱼肚白的天际后。
衔蝉缩回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撞疼了他,要不然他怎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你没事吧?”她心虚地嘀咕:“我的力气应该没那么大吧?”
景箫的腰撞上栏杆,稳住身形,目光却锲而不舍地咬着地上的书。
衔蝉屏息凝神,等着他接下来的举措。
却见他抬手一扫,桌上书页哗啦啦被风吹开,再往下一划,所有的书下饺子一般咕咚咕咚落到湖里。
江衔蝉撑着栏杆,像个上课偷看小说被班主任抓包的坏学生,哑口无言,甚至不合时宜地想,书落到水里,不应该浮起来吗?
她的银子,就这样打了水漂。她幽怨地望过去。
他仿佛看出她所想,蛮不讲理地冷笑:“沉了,捡不到了。”
—
金銮宝殿内烛火通明,彩绘雁鱼铜灯流光溢彩,团龙道袍的天子斜倚着御座,宫人像影子一般立在偌大的宫殿角落里,他的身边只站着一名身着黄衣的道士。
一面巨大的铜镜悬在殿内,背后是太极阴阳图,两侧刻衔珠游龙,光滑的镜面清晰地映出黑沉沉的江水,以及江面上一条亮着微弱灯火的客船。
“江门宗……他们来了吗?”皇帝捂着手帕咳嗽几声,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金冠内,威严无加,“他们当真有朕要找的东西?”
“千真万确。”枯瘦的道士一挥手,镜中的船体被放大,站在栏杆旁的两道身影清晰可见,谄媚地笑道:“臣的灵宝镜绝对不会说谎,陛下若不信,大可去问问太虚宫……”
“太虚宫?”皇帝沉着脸,“哼”了声:“一群浪得虚名的酒囊饭袋,他们花费千金之资、百日之力,炼出来的甘露,比不上你一枚丹药,朕养他们有何用?”
道士脸上的笑纹更加深刻,口中却谦卑道:“臣一介云游小道,万万不敢与太虚宫的诸位仙长相提并论。”
“罢了罢了,好歹能替朕跑跑腿。”皇帝道:“等他们到了洛阳,先安排到精舍偏殿吧。”
精舍便是皇帝修道的地方,他手指在龙座的龙首上轻敲一下,瘦道士察言观色地退下,换做一旁的小太监捧来盖黄绸的漆盘,玉碗内的一粒丹药,散着浊光。
白玉御阶在月色里泛着流光,迎面撞上一道玄黑人影,高冠博带,器宇不凡,与这枯瘦道士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参见宫主。”云游道士阴阳怪气:“宫主这么晚了,还未出发,陛下已经在责怪了。”
玄衣修士狭长的凤眼微眯,目光一坠,嵌着与生俱来的威压,竟看得对方打了一个哆嗦,双膝不由自主一弯,结结实实给他行了一个大礼。
修士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身形一晃,消失在夜色中。
—
合上房门,景箫靠墙而立,许久都未曾动一下。
他袖袍一动,一道白光从袖底飞出,一本烧焦的薄册缓缓落至手心。
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开,露出一幅花花绿绿的插图,万紫千红中躺着千娇百媚的美人,脸部被烧掉,仿佛浓烈铺张的锦簇花团上,放着一具羊羔般洁白的胴.体。
江衔蝉好似并不知自己买来的书中夹杂了什么奇怪玩意,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些书全部挥到了湖里。这不经大脑的举动约莫踩上了她的尾巴,她看上去气歪了鼻子,恰好江寻鹤经过,她立刻收拾了表情,言笑晏晏地朝她兄长走去。
她向亲人撒娇的表情这般理所当然,她有父兄广厦蔽荫般的保护,就连一声声的“师兄”,也不是独一无二属于他一人。
他眼尾的薄红还未褪去,被糖霜一样的灯光轻舔,晕出几分缱绻。
隐约传来水声,并非淅淅沥沥的雨声,而是慢吞吞的哗啦啦,仿佛是双手在水中搅动。
这一艘客船的房间紧靠一起,他对面是江衔蝉的寝屋,隔着薄薄一层木板,他黑暗中耳闻又如此清晰,身旁的事物都仿佛被扭曲进一片摄人心魄的漩涡内,无法自拔。
他目光不由自主往下垂落,那一片羊脂白仿佛初冬的酥雪,只是又有哪里不一样,或许是……锁骨上少了一粒殷红小痣。
他盯着书,静默思索,竟似平日琢磨术法那般认真,过了片刻,少年露出仿佛不可置信的神情,眉间一道黑气转瞬而逝,倏然握紧拳头,手心的簿册炸为一堆碎纸。
“砰”木门大开,暗蓝色的身影瞬间闪至船舷,月光宛若一盆冷水灌顶而下。
哗哗的水声还在响,黑夜里江面与青山交界处,仿佛野兽尖利怪状的齿獠,血口大张,等着这条船自投死路。
景箫凝起戒备,右手微抬,有一道黑影从头顶飞过,掉进湖中,打碎了一池月光。紧接着江衔蝉跟在后头跑了出来,衣冠极其端正,只不过袖袍被挽到手肘处。
他一怔,忘了该唤出错骨,就听一声巨响,水底猛然冒出一只漆黑的庞然大物,将整条船震得几欲掀翻。
“是鲤鱼妖!”
江衔蝉紧紧抓住栏杆。
这几日四处奔忙太过劳累,原本想烧水沐浴好好犒劳自己,结果水里忽然跳出一条金光灿灿的鲤鱼来,溅了她一头一脸的水,而且这小妖趁她不备,一甩尾巴跑了出来。
鲤鱼遇水化“龙”,一发不可收拾。
景箫看着她,脸上又露出那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误解很正常,但误解到这份上,就变得匪夷所思了。他眉头微皱,将心中纷乱的杂念都化作手心暴涨的灵力,甩出一道符箓,只听一声呲响,鱼尾拍出滔天巨浪,黑森森的水漫出一缕血色。
江衔蝉觑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蓦然觉得他今晚有点暴躁。
……别开玩笑了,该暴躁的是她才对,想想她可怜的书。
略带血腥味的水自头顶洒下,景箫一抬手,河水噼里啪啦打在拔地而起的结界上。他握刀的手一正,正欲再砍,被江衔蝉按住。
“等一等,这妖有点不对劲。”
鲤鱼妖奄奄一息地蜷缩进水中,可它身躯太过庞大,漫涨的河水也无法给它提供任何屏障,束手无策地俯首投降。充血的眼角挂着浑浊的泪珠,欲说还休地看着她。
看上去,在向他们求救。
“呵。”远处江面一声轻笑传来:“这位小道友,缘何迟迟不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记住这本打了酱油的书!
第50章 太虚宫
一条船拂开浓雾,逆水而来,几道人影立在船头,宽袍缓带,剑穗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这位小道友,缘何迟迟不动手?”开口的声音低沉醇厚,听不出年纪。
景箫对妖物的警惕立刻转移到他身上,那人似乎也有所察觉,又轻笑一声:“莫要误会,我们是来助一臂之力的。”
黑森森的江面下,隐隐露出一点游走的微光,迅速勾勒出太极八卦图,两侧叠磊的怪石也窜出几股火焰。
这场景有点眼熟,好似在哪看过。
赶至于此的江寻鹤低声道:“五火阵。”
他掌心剑光窜走,奈何对方法阵更快一步,江面轰然窜出一股大火,将那鲤鱼妖烧得弹跳不已,痛苦万分,一尾巴打下来,江门宗的客船糟了池鱼之殃。
景箫终于知道先前听到的那阵巨大的哗哗声,是从哪传来的了。
船底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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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已经变成一片狼藉,客船底部漏水也不能再乘,而此时却与太虚宫的楼船不期而遇,真不知这是巧合还是预谋。
联想到父亲叮嘱自己的话,江寻鹤默不作声地敛下眸中的惊疑,朝方才那名站在船头的玄衣修士行了一礼:“多谢宫主出手相助。”
他行的是晚辈礼,但据闻太虚宫修士拥有驻颜之术,所以哪怕这位年纪实则与他父亲相差无几,看上去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反倒和他才是一辈人。
“你就是江门宗少主,幸会。”玄衣修士一颔首。
江寻鹤瞥了眼河面上漫开的血色,“只不过,这鲤鱼妖并无恶意,只不过不小心跑到了舍妹盆中,宫主为何要痛下杀手?”
“妖就是妖,看似坐以待毙,实则伺机而出,无需怜悯,更无需手下留情。”裴怀棠身影已经一瞬消失,他的话语便慢一步落下:“江道友,看来你还太年轻。”年轻的含义,便是天真。
或许对方是长辈的缘故,江寻鹤神色并未生气。
“此去洛阳,我想让你查一件事。”先前父亲的话在耳畔响起:“十五年前,洛胭仓皇间投奔于我,她于逃亡途中被人锁去咽喉,无法言语,也不愿透露过去发生之事,可种种蛛丝马迹却让我怀疑,她所遭遇之事,或许与洛阳势力有所牵连。
“我派立于太平盛世,但酆都并非世外桃源,正好趁此之机,你出去真正看一看尘世,不等多久,我亦会率其他人赴洛阳与你相会。”
父亲话中提到的洛胭,是江衔蝉的生母,当年她走投无路来找江云逸的时候,江寻鹤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只记得妇人怀抱中那个血淋淋的孩子已快没了气息,几乎动用整个江门宗上下的资源,才将她抢救回来。
自此以后,她便始终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正常修炼。
所以,他与父亲向来不会逼她达到多高的境界,只要活得自由无虑便够了。
他兀自陷在回忆,身旁沐青鸢气势一凛,忽地提起戒备。
“怎么?”
她肩膀缓缓放下:“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自踏上这艘陌生的船起,她好似有一股强烈的错觉,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探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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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茏的树木中立着一块低调的石碑,万千石阶消失在云层尽头,只露出一抹青灰的瓦顶,行宫建在九华山山顶,远处栈道相连,楼影憧憧,绣闼雕甍如剪影般贴在青灰的天际。
众人拾级而上。
那太虚宫宫主只在船头出现一回后,便不再现身。手提六角宫灯的太监纷纷给他们绕道,擦身而过之时,还能听到这群人交头接耳:“……云霄真人可真厉害,一句话就能差遣两大门派的人。”
“莫要胡说,分明是陛下一句话差遣的,那云霄真人不过是承圣上信任,才有这一语顶万言的厚恩。”
“……反正若是有幸言中,这功劳到头来还得归他自己。”
“快闭嘴!诸位仙长天人之资,也是能随口议论的?!”不知谁呵斥了声,窃窃私语立刻消失,一路沉默着从偏殿鱼贯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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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华丽宫装的妇人坐在床畔,看到太监捧上来的仙丹后,她的神色里不自觉浮起一抹恐惧。
那枚仙丹浑身是暗沉沉的白,隐隐有一抹血丝藏在里面,像人皮肉下的血管。
“时辰到了,请贵妃伺候陛下服药吧。”
皇帝来九华山修养的时候,带了五品以上的妃子服侍在侧。
“今日本不应是丽嫔妹妹伺候陛下吗?”周贵妃带着护指的手不自觉抓紧了袖子。
“丽嫔娘娘身体不适,先回了宫。”伴驾的总管太监道:“贵妃娘娘,陛下信任您,才让您随侍身侧,请贵妃娘娘莫要浪费此大好时机啊。”
周贵妃咬牙犹豫半晌,接过仙丹,宽大的衣摆在光可鉴人的地面划过一道弧度,“好了,我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她往内殿走去,在屏风处停下,一个圆脸侍女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面色变得很不好看,“裴宫主……当真说,他也束手无策?”
“如今陛下只一味相信那云游道士,甚至于搬来九华山行宫,也是那道士出的主意。”心腹侍女面色惴惴:“反倒是裴宫主,处处被压一头。”
周贵妃身体晃了晃,脚下不稳,面如金纸地扶住了屏风。
“娘娘?”
“我……感到害怕……这里很不好……”她抱住双臂,瑟缩起肩膀,忽地想到什么,抓住那侍女的手,不自觉拔高声音,“江门宗是不是来了?他们可不可以帮我?你说可不可以?”
侍女吓了一跳,只好跟着附和:“可以的,他们一定可以为娘娘解忧。娘娘,您先冷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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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衔蝉在一块牌匾前停步。
牌匾挂在高高的宫墙上,上书三个大字“蒹葭宫”,黑木为底,丹砂写就,因多年不曾擦拭,蒙上一层脏兮兮的灰,使那本应惊艳绝伦的朱砂也暗淡许多。
墙头探出的枯枝上栖着几只乌鸦。
她偏头对景箫道:“我们要进去吗?”
因为一连几日未曾受到召见,本着“随便逛逛就能遇到鬼屋”的原则,两人走到这里,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座废弃的宫殿。
景箫未出声。
他眉头微皱,看着江衔蝉在月光下莹白如雪的侧脸,又移过目光。
一旁树丛窸动,他手心凝出一道刀光,一株合欢树斩为两段,树后露出一道畏畏缩缩的身影,正准备从草丛遁走。
刀光劈在他脚尖:“站住!”
“道友!道友!勿要误伤!”
树后连滚带爬跑出来一个枯瘦的黄袍道士,双手摆出作揖之状,见到两人模样,他愣了愣,“怎么是两个毛孩?我要见你们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