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她都知道,从前她以为这些信息于她而言都无关紧要,但是现在,这些信息都可以成为线索,串联在一起向她揭露某个惊人的真相。
“是,我父亲是清河王。”常昀向她点头,语气中似有不耐。
“那我想再向陛下问一句,陛下——”
“东安君请慎言。”常昀打断了她的话。
东安君回过神来,朝常昀躬身行了一礼,“是妾身失礼了。”
“不、你不必……”常昀反倒后退了半步,不肯受她的礼。
“陛下有心事吧。”东安君看着常昀。
“的确有个秘密压在心中不敢明说。”常昀说:“如果东安君想要听,我可以告诉您。”
说完这句话后,他却又沉默了一会。
帐外的喧嚣声好像更大了。
有兵卒闯入帐中告诉他,洛阳城门久攻不下,情势危急。
东安君脸色一变。
“远处还有另一支军队赶来,不知是敌是友!”卫兵又补充道。
常昀对东安君道:“有很多事想要说给您听,但现在无疑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望东安君保重。”说完他绕开东安君,跟随那名卫兵大步朝外走去。
“陛下这是去哪!”
“去会会那支军队。同时以皇帝的身份振奋军心。”常昀回眸凝视了东安君片刻,“等到这一切结束,我与东安君都平安无事之际,我便将一切都告诉您。”
其实很多事情已经不需要常昀明说了,东安君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她眼眶不知何时涌出了泪,“也请陛下珍重。”她对常昀的背影道。
*
洛阳城沐浴着血。
攻城与守城都已进行到了白热化阶段,常昀注视着朝阳下的城门,略有些恍惚。
杨家人不甘坐以待毙,而他也是势必要夺回这座城池,所以争斗、杀戮,都是无可避免的。
他怜悯死去的人,但他在成为皇帝时,就预料到了这一幕会出现。
“看哪!”他听见身边的亲卫高呼。
是火光与烟雾。
眼下他正在进攻的,是最靠近皇宫的城门。看烟雾所在的方向,应是禁中。
昨夜他为了逃出皇宫,长信宫卫在宫内四处放火。但是按理来说当时的火应该早就已经熄灭了才是。
那么现在——宫中又出了乱子。
他在亲卫保护下,登上了高处。也看到了那支正向他们靠近的军队。
那支军队数目不少,来时气势汹汹。常昀看清了他们所打得旗号,那是——北军。
是另一支北军,驻扎于洛阳西南伊阙关。
因为他们与小平津关相隔过远的缘故,常昀并没有尝试去收拢这支军队,所以现在并不知道他们是敌是友。
心一下子被悬了起来。一旦这些人是杨家的援军,那他扭转形式的可能也就微乎其微了。
“严阵以待。”他冷冷下令。
但是他的将士并没有马上执行他的命令,有兵卒策马飞奔而来,“是相国!相国来了!”
相国?原来他也逃出来了。
常昀一时间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先是感慨,原来褚相在京军之中竟有如此威望,他到来的消息转瞬传遍,军情振奋;继而是庆幸,无论如何,那个老人来了,应当能够力挽狂澜。
军士为褚相的车马让开了一条道路,使之能够顺利行驶到常昀面前。
八旬的老人已经不适合再骑马了,只能乘坐马车。然而即便如此,车厢的颠簸也依旧会让衰老的身体十分难受。然而车一停下,褚相还是强撑着从车厢内走了出来,朝常昀一拜,行的是臣子拜见君王时的最高礼节。
他这一举动如此突然,不止常昀,周围的将士都吃了一惊。
“北军虎符,奉与陛下。”起身后,他将铜铸的虎符双手呈上。
“从前相国可是不愿将军政之权交与朕的。”常昀迟迟没有伸手,话语中略有些愕然。
“而今的陛下,已经足以让老臣信服。”褚相说:“接住吧,这天下,本就是陛下您的。”
常昀握住虎符,心情复杂。
“臣以及北军众将士,愿为陛下效死。”褚相微笑,同时侧身让开,跟在他身后的卫兵摘下兜鍪,露出一张女子的容颜。
“吾愿同相国。”她笑着说。
那是一张被常昀反复梦见的脸,这张脸再度出现在常昀面前时,美好得如同梦境。还未反应过来这一切是真是假,还未想好该说什么,眼泪就已经奔流而下。
你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
曾经做过的约定,我始终没有忘记。所以我回来了。
**
常昀率军攻城之际,宫中也正有一场厮杀展开。
褚亭之死,点燃了杨家人心中的恐惧,对于“凶手”新阳的愤怒更是让他们失去了理智。于是新阳与杨家众人之家,不可避免的发生了争斗。
新阳本就想过要毁灭这个家族——她的目的在于恢复天子权柄,岂能容忍褚相之后又有一个杨氏?所以她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人手。至于杨氏,则是无法接受原本温顺的儿媳脱离他们的控制,更需要让新阳承担杀死太后的罪责。
于是当城外鏖战的时候,城内的乱党间又一次陷入了内讧。
同时,如蛇虫一般蛰伏着的西苑卫在老太妃的命令下全部出动,对尚在宫城之内的杨氏众人进行捕杀。
皇宫之内,一片混乱。惨叫弥漫于每个角落,说这里是地狱也毫不为过。
褚亭生前最信任的侍女莺娘敏捷的躲开那些正在杀人或是正在逃命的人们,来到了长信宫外的马棚。
褚亭的尸体还陈放在这里。
在眼下这种情况之中,没有人还顾得上褚亭,曾经在皇宫呼风唤雨的太后,死后竟是如此下场。
莺娘走到褚亭身边,将她抱起。她带来了梳篦和脂粉,能够为褚亭好好打理一下遗容。
这时她听见了凌乱急促的脚步声。
是新阳。
她身边的护卫也许是死光了,也许是在逃命的过程中与她走散了,总之她现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在见到莺娘时,她瑟缩了一下。身为褚亭的“女儿”,她清楚莺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辣角色。
但莺娘抬眸看了她一眼后,却又垂下头去,静静的给褚亭梳发。
“你为什么在这?”新阳实在是没有力气逃了,她瘫倒在地上,不住喘气,“你、你为什么还活着!”
她记得自己在攻破长信宫后,便下令捉住了褚亭身边所有的宫人。
可是她居然放过了莺娘,她竟然放过了其中最危险的莺娘!新阳紧紧拧着眉头。她想起来了,她当时满心沉浸在褚亭落入自己手中的愉悦之中,于是便忘了去查看褚亭身边的那些心腹是否一一落网。
“公主没有捉到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在长信宫破之前,我就离开那里了。”
“你现在出现在这,是要杀了我么?”
莺娘闻言,又看了眼新阳,这个年轻的女子此刻眼中只剩下寂灭。
她已经输了。
“我不杀公主。”莺娘说:“因为我知道,公主其实并不是杀死太后的人。”
“你知道是谁杀了太后么?”
“知道。”莺娘一边说话,一边将褚亭的长发绾成髻,“是我,我杀了太后。”
“你为何要杀她!”新阳一瞬暴怒,从地上爬了起来,指着莺娘怒骂:“多年来她待你不薄!你竟然杀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愤怒。她是这世上最恨不得褚亭去死的人,可是褚亭真的死了,她却又是最愤怒的人。
“这是太后的意思。”在褚亭面前都时常面容冷肃的莺娘在这时笑了一下,唇角微微勾起,“为了让公主你死。”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是淬毒的刀剑,狠狠刺进听者的胸口。
新阳猛地后退了几步,露出一个像是要哭一般的表情。她揪住衣襟,猛地深吸了几口气,转身而去。
莺娘依旧低着头,发髻梳完了,她现在专注的为褚亭上妆。
片刻后,莺娘听见一声悲鸣。那个出生后便尊贵无比,却也受尽了委屈的公主仰天长啸,像是要将所有的愤怒悲伤都发泄出来。
刀光一闪,在阳光下明亮夺目。公主拔出了护身的短剑,狠狠刺入了自己心口。
莺娘放下褚亭,木然的往前拖动着步子。在路过新阳的尸身之前,她垂眸看了眼这个孩子,又继续往前。
她走过被焚烧后的宫阙,走过挂着尸首的断壁残垣。
新阳与杨氏的斗争早已结束,西苑卫的杀戮也已接近尾声。宫城最北部,常昀的军队正在强攻宫门。西苑卫杀死了杨氏守军,从内部打开了宫门。
北军涌入,簇拥着皇帝常昀。
莺娘坐在太和殿正殿的残骸上,静默的等待着。
*
常昀登上殿阶,所望见的是焦黑色的殿堂。
四周喧闹,唯独这里静谧无声,有一种端庄的哀凉。 一个女人站在废墟前,沉默的注视着常昀一步步向她走近。
常昀认得这个女人,她是褚亭身边的心腹,很多时候,她的言语,就代表着褚亭的命令。
“陛下。”莺娘朝常昀一拜,奉上一物。
常昀接过,而后是长久的怔愣。
那赫然是一方华美无双的玉印——传国玉玺。
“太后已薨。”莺娘嗓音沙哑,“公主自尽,符离伏诛。从今往后,政归天子。”
这是大宣元光四年六月二十四,这一日将被写入史册。
之后长达十年的元光之治,由此而始。
元光四年六月二十四,由新阳公主与符离侯一族所发起的叛乱被平息,洛阳饱经动乱,可每一次动乱后,却又能很快的恢复。灰烬之下,往往藏着新生的胚芽。
元光四年初秋,相国褚淮乞骸骨。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作为一个老人,他余生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安然老死。
初握大权的常昀在一番思考之后,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这位叱咤风云一生的老者就此换下了官袍,由最小的女儿和外孙女陪伴着去了建邺。自此后再无音讯。
他的次女婿徐旻晟在他走后得到了重用。徐旻晟数十年不入官场,却不曾真正远离朝政,由他来辅佐年轻的皇帝,最为合适。
杨氏一族或杀或流放,褚相走后,所谓的“褚党”不复存在。德霖殿上,皆为天子之臣。朝堂之中,万象更新。
元光四年还有一件大事发生,那便是与西赫兰的联盟。
经历过短暂的变乱后,群臣们要处理的第一桩大事便是与西赫兰的结盟。这件事关系到两国数十年内的未来。西赫兰派来的使臣是个年轻而又英气的女人,据看过她外貌的臣子说,这个女人说胡语、遵胡俗,却是汉人的面貌。
还有人说,赫兰使节与早些年逝去的平阴君生得一模一样。
“这世上已经不会有平阴君了。”褚谧君轻笑,“不过说到底,‘平阴君’只是一个女人的封号而已,而我不需要这三个字作为我的指代。”
说这话时,她与常昀正坐在东宫的一株老树下饮酒。一人一只酒坛,一边喝酒,一边漫无边际的闲聊。
常昀没有后妃、没有子嗣,东宫因此也不具备任何实际的意义,成为了他们追忆过往的场所。
“只要你高兴,你愿意用是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都好。”常昀轻笑,“明日我没有多少政务要处理,我陪你去城西赌坊玩去。”
分别多年,昔日的少年都在岁月中各自成长。但是相处的模式并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未重逢时,常昀以为他们之间会有隔阂,可等到见面后才发现,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一切都没有变。
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永远会站在他身后的人,他也是四海之内最了解她心性之人。这是一种天然的默契。
“与西赫兰之间的盟约什么时候能够定下?”
“尚书台那群臣子做事效率不算慢,大概月底。”
“那我很快就要回西赫兰了,带着两国的国书回去。”
常昀闷闷的灌了自己一口酒。
“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毕竟我是使臣嘛,在两国中来回的跑,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下回我来洛阳的时候,会带上……我父亲,或者说,你的父亲。”她一时纠结于清河王的身份,赧然的挑了挑眉。
“好呀。”他轻笑,“那,务必珍重。”
“……你也是。”
她不会为了他长久的停留在洛阳,同理,他也不会因为想要和她在一起就抛下肩上的家国臣民。少年时他们将洛阳视作囚笼,将皇权看做绳索。经历过许多风雨之后才明白,责任和束缚其实是不一样的。不同的道路中,是不同的风景。
元光四年仲秋,西赫兰使节离开洛阳。
但之后那几年,她仍会频频来访洛阳。
东赫兰势力从西域退去后,商路重开,大批商人来往于中原与塞外,褚谧君就在这群人之中。每一年来到洛阳之前,她都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人与物。每年到达洛阳后,她都会将自己的见闻说给待在洛阳的常昀听。
常昀也会将自己积攒了一年的牢骚吐出——比如说某某臣子难以管束、哪里的堤坝又需重修、今年的税收比往年要迟、东赫兰那群混账玩意总算退兵可是国库里的粮草消耗太多他这几年恐怕要穷死。
褚谧君心疼的拍拍他的肩膀,“不怕,我手头的钱不少。”
常昀捂脸。
元光六年,北境总算恢复太平。臣子们开始操心皇帝婚事。这时却有方士跳出来,说皇帝命格特异,三十之前娶妻,不利于国。
常昀于是心安理得的仍掖庭继续空置。
臣子们纷纷表示皇帝虽然是个明君,只可惜太过迷信鬼神,方士误国、方士误国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