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姊……”阿念开口,声音细细的,像是拳头大的雀鸟,她膝行着褚谧君爬了过来,轻轻拽了拽褚谧君的衣袖。
褚谧君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可奈何的除去鞋履,也爬上车,和她一起坐在车厢角落。
“为什么不愿进城?”褚谧君问。
这车的帘帐拉的严严实实,阳光从缝隙射进来,在阿念小小的脸上照出一道明晃晃的白线。
“表姊。”阿念抓住褚谧君衣袖的手没松,她小心翼翼的凑近褚谧君,说:“洛阳很可怕。”
褚谧君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阿念从小就是个神神道道的女孩,听婢女说,阿念的生父可能是个四海云游的方士。阿念从小声称自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人们都说阿念或许和她的父亲一样,都能够通鬼神。
但褚谧君也怀疑她只是想要吸引东安君的注意。小孩子都这样,喜欢弄出些动静来,好让长辈关心自己。
“在这里,会发生不好的事。”阿念小声的说道:“我听见许多人在哭。”
哭?
明明只有风的声音。
可褚谧君忽然想起,洛阳的确不是个太平的地方,作为帝都,多次政变都发生在这里,新的掌权者登上高处时,总要踩着旧人的尸首。若死去的人有怨魂不散,那么洛阳或许真的有成千上万的亡灵在日夜不休的哀嚎。
“阿念不怕。”褚谧君抱住小小的孩子,动作生硬的摸了摸对方的头颅,“想不想见外祖母?外祖母就在城里等着你。”
“可是,他们在哭。”
褚谧君捂住了阿念的耳朵,“这样还听得见么?若是还听得见,你就先睡一觉吧。等到睡醒了,你就回到外祖父家了,外祖父会护着你。”
阿念乖巧的点了点头,将脑袋埋在褚谧君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褚谧君将手伸出帘帐,比了个手势,片刻后马车重新行驶。
也不知车厢内熏着的是什么香,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困。但她知道,阿念并没有睡着。
就在马车即将驶入城门的那一刻,她听见阿念说了一句,“你看哪,这座城,像不像一只噬人的巨兽?”
不知何时阿念睁开了眼睛,褚谧君垂眸,正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瞳孔。
阿念的眼珠子,颜色比旁人要浅一些,在这昏暗的车厢内,像是透着股摄人的光华。
巨兽?
褚谧君从帘帐缝隙往外看,马车驶入城门内,巨大的阴影投下的那一瞬间,的确让人不禁发慌。
褚谧君忽然觉得很困很困,车内熏香的气息浓郁到让人喘不过气来,她忍不住闭上了眼。
*
褚谧君醒来时,发现自己仍在车内。
怎么,她睡过去的时间原来并不长么?
车身颠簸的有些厉害,看起来不像是行走在洛阳城内平整的道路上。她试着起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不,不是动不了,而是这具身体她完全无法操控。就好像是鬼魂附身,这具身体由另一个人掌控。
那人坐了起来,理了理发髻,然后开口问道:“蘅娘,洛阳到了么?”
声音清脆温柔,但并不属于她。褚谧君悚然的意识到了这点。
不是她被鬼魂上身,而是她如同鬼魂一般,附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就连眼珠子都不能自主的转动,褚谧君只能从余光中判断这是个双十年华的女性,且此人应当出身不凡,所用的衣料都是上好的齐纨。
帘帐被挑开,一个中年的妇人朝她笑了笑,“娘子勿急,很快就到洛阳了。”
这是……阿念的傅母?
褚谧君才和阿念的傅母见过面,不会认错。可这个女人的装束却又和她之前见到的不同,面容也不知为何苍老了些许,两鬓间甚至有丝丝白发。
“娘子不需要再睡一会么?”
“不了。”女子开口,“将镜子拿来,我要整理仪容。等会要见姨母,不可失礼。”
蘅娘找出铜镜,双手举到女子面前,从镜中,褚谧君看到了一张让她熟悉的脸。
这是阿念,却又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阿念。
她认识的阿念是个才九岁的孩子,而镜中的女子已经成年。
暖风从帘帐的缝隙吹入,眼下所处的时节显然不是冬天。褚谧君终于确信,自己不但附体到了别人身上,还来到了很多年后的某一天。
阿念盯着镜子瞧了许久,看着镜中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褚谧君总有种自己在和阿念对视的感觉。
“娘子,怎么了?”
“没什么。”阿念收回了目光,“等会进城后,是直接就去皇宫么?”
“太后很想见你。”
太后?在褚谧君的认知中,大宣是没有太后的,天子的母亲早已死去多年。
看来是换了皇帝,这太后,是她的姨母么?
褚谧君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她一直担心褚家会盛极而衰,可现在姨母既然是太后,没有被废没有被赐死没有被暴病而亡,表妹看起来也依然过得不错,没有流放没有下狱没有低嫁——这说明褚家还没有倒。
真不容易。
“可我在进宫前,想去看看谧君表姊。”阿念说。
居然还记挂着她?褚谧君有些感动。
“谧君表姊埋在哪?”阿念问。
对啊,她现在住在哪呢?还在洛阳么……等等,埋?
作者有话要说:
导游兼导演:欢迎来到十年后,您即将参观的第一个景点是——您自己的坟墓,开不开心,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褚谧君:不开心,拒绝参观,放我回去
第4章
褚谧君才接受了自己来到了十年后这一荒诞的事实,就不得不迎来一个巨大的噩耗。
十年后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她了。
她死了。
坟墓埋在城南。
阿念说起了她生前的往事,悲从中来,不犹垂泪。蘅娘给阿念递来帕子,亦是不住叹息。褚谧君待在阿念的身体里,看着这两个女人悼念她本人,心情复杂。
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死了。她身体一直很好,也甚少与人结仇,褚家既然还没有倒,那么有谁还能威胁到她?
据蘅娘与阿念的谈话来判断,她大概是死在四年前,十九岁的时候。
是为何而死,褚谧君不知道,因为这两个人没有提起。
不过最终阿念也还是没去褚谧君的坟前拜祭,因为宫里的太后急着要见她。于是褚谧君也就没能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埋骨之地。
不看也好,若是真的看到了,褚谧君觉得她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这一定是在做梦吧,梦里她居然来到了十年后,还听说了自己的死讯。她才十三岁,如果她真的要死的话,岂不意味着她只有六年的寿命了?
马车从洛阳东城门驶入,看着笼罩在头顶的阴影,褚谧君忽然间又想起了九岁阿念说的那句话——
洛阳城就像一只噬人的巨兽。
“娘子。”在即将进宫之前,蘅娘忽然紧紧握住阿念的胳膊,“东安君对您的期望,莫要忘了。”
“可是——”哪怕是十年后的阿念,声音依旧听起来柔柔的,“我不敢。”褚谧君感受到阿念咬了咬下唇,“陛下是个暴君。”
“娘子这是在说什么胡话!”蘅娘轻声喝道。
她们在说什么?
新皇帝是谁?
阿念十九岁了,梳得却还是未嫁之女的发髻。褚谧君忽然意识到了这点。
“陛下并非良人。”阿念摇头。
东安君,是希望阿念做皇后么?
这不奇怪,如果这时候掌权的依旧是褚相的话,为了确保地位稳固,一定就会再立一个褚姓的皇后。
她已经死了,褚家只剩阿念了。
不少人也猜到了这点,当阿念踏入长信宫时,褚谧君便听到有两个宫女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那个便是未来的皇后?”
“既然是太后的外甥女,那定是皇后无疑了。”
看样子,阿念这回来到洛阳,为的就是后位吧。
“只可惜,比起那位还是差了些。”
“那位已经死了,快别说了。”
紧接着,褚谧君又听到了这两句话。
“那位,当年可是与陛下有过婚约的。在陛下登基前暴毙,还真是没福气……”
“嘘,谁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要我说,这位也要小心才是。”
宫女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蘅娘这种年纪的人大概是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然而褚谧君却能够模模糊糊的听出大半,想必阿念也是。
褚谧君感受到阿念的心跳霎时快了许多。
宫女口中的“那位”,指的是已经死去的她么?
褚谧君之前还在猜自己是不是死于意外,现在看来这个可能性或许可以排除掉。
以前褚谧君每回进宫见姨母,都几乎不需要等待。姨母素来疼她,往往在听说她的马车驶入宫门后,就会直接下派人来接她去中宫。
但阿念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了太后的接见。
她昨日才见过姨母,可没想到自己居然一眨眼就到了十年后。十年后的姨母和十年前的,差别会很大么?想到这里褚谧君有些感伤。
她应该是还有机会回去的,阿念不是说了么,她一直活到十九岁才死。
当褚太后出现在褚谧君的视野之中时,褚谧君明显感觉到姨母有些不同了。
不,不是姨母老了。姨母这年大概有五十余岁了,可看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样美艳而雍容。
她穿着一身大袖垂髾服,腰肢束得纤细,长发高绾,带着一整套的五兵佩,黄金步摇点缀在鬓上。脸上的妆容也依旧明艳,翠黛描眉,朱红点唇,两颊与眼尾晕染着胭脂,额黄明丽的色泽为她更添一份威严。
让褚谧君感到不适应的,是姨母此刻的态度。这个姨母,让她觉得冷漠疏离。
在褚谧君的记忆里,姨母不是这种会明明白白将喜恶写在脸上的人。就算阿念从小养在琅琊,与她不亲近,她也不该是这样。
这两人几乎没有什么交流,阿念是不善言辞,褚太后则是不想说话。喝过半盏茶后,方道:“你母亲让你来的?”
“是。”
“她终于意识到你早就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所以将你送来了洛阳?”褚太后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也罢,这些天你就留在我这儿好了。皇宫空得很,皇帝登基四年,一个妃嫔都没有,新阳又嫁了出去,我身边没个可以说话的年轻人。”
让阿念在皇宫住下,是在为她的后位做准备?
“我会从洛阳清贵子弟中,为你挑选一个适合的夫婿。”褚太后的下一句话,让褚谧君吃了一惊。
“你是我的外甥女,满城的才俊可任你随意取舍,要是拿不定主意,我效仿古人典故,为你办一场雀屏选婿也是可以的。只有一点你得记着——不许靠近皇帝。”
此言一出,不仅是褚谧君,就连殿内服侍的婢女都愣了愣。
“我那位妹妹的心思,我一向清楚得很。掖庭诚然至今空虚,后印也始终无主——但我并没有让你做皇后的意思。”
褚太后吐字清晰而有力,她的音色很好,即便是到了五十岁,可嗓音还是那样悦耳,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刺心。
“你或许听了心里会不好受。”她歉然一笑,“但姨母是为你好。我知道你不像你母亲那样拎不清,所以就将一切直接挑明了说,希望你不要怨恨姨母。”
“不敢。”阿念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不知外祖父近来是否安好?”
“他老人家一切都好,你既然都到了洛阳,记得常去看看他。”褚太后眼中总算有了几分笑意,“只是他眼下政务繁忙,你若是想见他,得挑个好些的时候。好了,我要休息了,你下去吧。”
说着,她安排了两个宫女将阿念带了下去。
其实褚谧君还很想再和褚太后聊聊的,她想要知道更多的有关褚家的事情。
好像知道褚谧君心里想法似的,一向寡言的阿念竟然主动开口与侍女们说话,从她们的交谈中,褚谧君得知原来十年过去,褚家竟然还是屹立不倒。新皇帝是由褚相一手拥立,那些个敢和褚家唱反调的世家、宗亲们,到了十年后已经死了个干干净净。
什么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水盛多了,换个新水缸就好了。
唯一的遗憾居然是她死了……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想到这里,褚谧君便不犹的心情沉重。
一定得弄明白是谁杀了她才行。
阿念脚步一顿。
接着阿念若无其事的朝身旁的宫女道:“可惜我表姊福薄,否则她才该是皇后的。我远在琅琊,她去时我竟不能见她最后一面。能问一问……她死时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么?”
两名宫女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说道:“平阴君故去的时候,我们……知道的不多。”
平阴君?看来是她的封爵。她不满二十就已经有了爵位,这应是外祖父偏宠她的缘故。
“平阴君死在出嫁前几日,是暴病而亡的。”另一名宫女壮着胆子答道。
“为何平阴君,葬在城南?”这句话,是褚谧君不知不觉中控制着阿念的躯壳问出来的。
阿念久居琅琊,可能不知道褚家家墓在城东,但褚谧君却清楚。她死后竟没能和家人葬在一块,是因为未嫁女早夭不祥,还是有别的缘故?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当时洛阳很乱,活人尚且顾不上,何况死人。”
褚谧君还想追问,但那两名宫女却不愿再说下去了。
阿念进宫的次数不多,宫女便按照褚太后的意思,带着她四处闲逛,熟悉长信宫一带的景色。如褚太后所言,皇宫的确很空,因为没有妃嫔没有皇后的缘故,就连宫女宦官都少了许多。一路走来都看不到几个人,直到穿过一片杏林,才在湖畔见到了不少人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