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虽然一直呆在陆楠身边,没有流露出过多的焦急,但他显然十分挂念路德维希的病况,只是担心陆楠的态度和反应才不得不绝口不提。听到这句话,他紧绷的肩膀又放松了一点,恭敬的弯着腰在前面带路,两个人一起穿过黑漆漆的走廊到了对面的房间里。
路德维希已经被换好的睡衣躺在床上,脸色依然惨白,但起码看着好像没问题了。陆楠闻到房间里一股浓郁的酒味,就知道多半除了给他灌酒也没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不过她依稀记得癫痫一般而言并不致命,所以路德维希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房间里只点燃了一个烛台,一个中年男仆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缩在角落,手里端着个水盆。陆楠挥手示意他下去,他就立刻如蒙大赦的退出了房间。
“对了,请您找几个人去安置一下我随行的护卫们,再让他们选个人回王宫报个信,就说我今晚暂住在这里,不回王宫了。”
想到那些被自己命令禁止上楼的护卫,陆楠随口吩咐了一句,老管家急忙答应,担忧而不舍的看了一眼路德维希,才关门离开。陆楠拖了张椅子坐在床边,觉得自己这个姑妈当得也挺失败的,不仅没有注意到路德维希身体上的毛病,甚至连他的日常起居都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好歹也是帝国的大公,王室成员,就带着这么几个仆人住在破房子里面,传出去简直丢人。
不过路德维希很明显是有故意掩饰自己的这个毛病,因为在这个时代患上这种病基本就是丑闻,而人也差不多等于废了。但是陆楠原本就没打算让路德维希从事军务方面的事情,所以也还好,不至于影响她对路德维希的安排。说句难听点的话,这样一来她反而对路德维希更放心了。
“怪不得你总是不喜欢和人来往,一个人躲在这种地方,原来是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啊。”
看着路德维希毫无血色的脸,陆楠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她忽然想到了一直住在王宫里的查理德里斯,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有这样的疾病吗?陆楠觉得多半不知道,要不然她肯定早就说漏嘴了。那姑娘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保守秘密的性格。当初她极力邀请兄妹两人一起住到王宫,查理德里斯很爽快的答应了,路德维希死活不干。大概就是害怕自己不受控制的在王宫发病吧。
老管家去了之后迟迟没有回来,可能是忙着安顿讨好那几个护卫,陆楠倒也不着急,她在这间一看就知道是路德维希卧室的屋子里转了几圈,发现毫无亮点,跟路德维希本人一样无趣单调。屋子里面除了必要的家具和生活用品,没有任何装饰品,连朵花都看不见。陆楠甚至还亲自去打开他的衣柜看了看,里面一片黑色深蓝色的衣服,让她直皱眉头。安茹公爵起码还要穿穿紫色和白色的外套呢,路德维希这也太灰暗了。
正当她在房间里唯一一张书桌上翻翻找找,看着路德维希翻阅过的几本书的时候,床那边传来微弱的声响,是路德维希不知何时醒了,正挣扎着靠着床柱坐起身。他一眼就看见了对面站着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的陆楠,瞬间满脸都是“???”的表情。
明知这种场合不应该,陆楠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是很快路德维希显然就回忆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他的脸色瞬间黯淡了下来,就像是一个即将踏上刑场的死刑犯,眼睛里满满都是绝望。尽管他极力的想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可他颤抖的嗓音却立刻暴露了内心剧烈的动摇。
“好了。”
他艰难的从嗓子里挤出干瘪的几个词汇,两只手不自觉的扯着身上的毯子,整个人都在发抖。
“现在您打算怎么处置我呢,尊敬的陛下。”
陆楠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毫不客气的走过去,用那本书敲了敲他的脑袋,板着脸说:“您在说什么胡话呢,亲爱的路德,难道我是那种无知的乡下村妇吗。您以为我会被吓得大惊小怪,扯着嗓门痛斥您生来不祥,被恶魔附体,还要去通知教会叫他们赶紧来审判异端还是怎样。亲爱的,您只是生病了,需要好好休养,没什么大不了的。”
路德维希恍如梦中,他看上去正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瞪着眼睛僵硬的看向陆楠。虽然论年龄他比陆楠大好几岁,论体型论身高他都压陆楠一头,可是陆楠无端就是觉得此刻的他弱小无助且可怜。让她回忆起了曾经在大雨里见过的流浪狗,全身毛都淋湿了,瘦得可怕,明明害怕得都夹住了尾巴,还要虚张声势的做出凶恶的样子。心里这么想着,她就真的像是撸流浪狗一般在路德维希的头上揉了一把,态度温和得让她自己都有点吃惊。
“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在。”
路德维希受惊似的一缩,可是陆楠却坚定的把手按在了他的脑袋上,不允许他扭头,强行压着他和自己对视。她不知道此刻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可是路德维希看上去却很是动摇,嘴唇颤抖着,甚至连眼睛都湿润了。
“天啊,他不会当着我的面忽然哭起来吧。”
心里吐槽着,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点不太适应这种温情场合,陆楠尴尬的说:“呃,我去看看您的管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应该饿了吧,就算您不饿我也饿极了。”
说完她就赶紧的从房间里离开了,关门的时候瞟了一眼,路德维希正缩成一团,身体剧烈的颤抖着,想必真的哭了,吓得陆楠逃命一样的下了楼。
在仆人的指引下她很快就找到在厨房忙碌的老管家,传达了路德维希醒来的消息,顺便也说了一下自己想吃东西的愿望。老管家急忙请她在隔壁房间的桌子前坐下,自己亲自端来一盘食物,又嘱咐仆人给路德维希送去一些。
陆楠问了一下知道自己的护卫们都被安顿得很好,就安心的坐下吃起了东西。她还是心存谨慎,没去碰那些烤肉,只是吃了几个水果。填饱了肚子后,她看向一直恭敬的侍立在一边的老管家,有些好奇的问:“抱歉,能问问我的兄长,也就是上一任大公和路德的母亲的事情吗?我没有什么意思,您不想说的话就算了。”
老管家脸上谦卑的笑容僵硬了一秒,偷偷的打量着陆楠,像是在判断陆楠的真实意图究竟何为。陆楠摆出了一副最无辜最纯洁的笑脸,不可否认,她确实挺好奇的。路德维希的身世一直以来都是她心中的一大谜题。因为正常而言,任何皇室都不会捏着鼻子认下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吧。按照如今通行的法则,大部分私生子都没有继承权,何况路德维希这种连私生子都不算,说难听点就是个野种的孩子。陆楠曾经脑洞大开的猜测搞不好路德维希其实是上一任皇帝跟大公夫人偷情生的,所以她的那个死鬼老哥才不得不忍受了这顶绿帽子。可是路德维希的长相表明他跟歌兰家族毫无血缘关系,因为歌兰家所有直系血统的男性毫无例外的都是金发蓝眼,甚至连私生子都不例外。总不可能路德维希正是唯一的那一个吧,那也太巧合了。
老管家最终无法承受陆楠所带来的无形压力,低下头沉重的叹了口气。
“……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尊敬的陛下。唉,虽然老主人的那个妻子早就去世了,而且也轮不到我来多嘴,但我还是要大着胆子诅咒她,诅咒她下地狱,被魔鬼的熊熊烈火焚烧,永远不得安宁。那简直是个恶魔一般的女人,想起来我都忍不住要打哆嗦。可怜的老主人,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他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娶了那个女人成为妻子。小主人原本是个很健康的孩子,正是因为他那个该诅咒的母亲才变成现在的模样。唉,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女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下得去手……”
老管家只说到这里,接下来不管陆楠怎么追问他死活都不肯透露一丝半点了。不过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再结合一些听到的风言风语,陆楠大致也能猜测出一点当年的情形。
第244章
眼见从老管家那里压榨不出更多的情报,加上确实已经吃饱,陆楠就想回到楼上去看看路德维希,有可能的话跟他谈谈之类的。老外不是都很实行那一套嘛,不管发生了什么张口就是“你有什么想和我谈谈的吗”。推开没吃几口的盘子,陆楠站起身,忽然心血来潮的问了个问题。
“这里有去世大公夫人的画像吗?”
她以为老管家会摇头,没想到他沉默了一阵后,从衣服里掏出个小匣子,就是那种一般被挂在项链上当吊坠可以打开的那种。陆楠疑惑的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小小的女人肖像,虽然已经年代久远显得有些模糊,还是可以清晰的看清上面的女人十分貌美,黑发灰眼,红唇似火,即便是不太高明的画法都能看出她那股天生的妖艳风情。她的眉眼和路德维希有五六成的相似,任谁都可以辨认出她肯定和路德维希有深厚的血缘关系。
但为什么老管家会带着大公夫人画像的吊坠啊?
像是看出了陆楠的疑惑,老管家苦笑着解释:“这其实是大公的遗物,是当时新婚不久的时候夫人送给他的纪念礼物。可是小主人太痛恨他的母亲了,在老主人去世后他一度把这个吊坠给丢了。是我舍不得老主人剩下的纪念品,偷偷捡回来带在身上,算是怀念老主人吧。请您不要告诉小主人这件事。”
陆楠一边听一边摩挲着吊坠,发现外面果然有被狠狠撞击后留下的凹痕以及刮伤。她仔细端详了一阵这位美艳夫人的画像一阵,就把吊坠还给了老管家。
“我会保守秘密的。”
无论如何,一个忠诚的人总是可以博得人们的好感,陆楠安慰的拍了拍老管家的肩膀,便提着裙子重新回到了楼上。楼上依然一片漆黑,基本上所有人都在楼下不敢轻易上来。陆楠试着推了下路德维希卧室的门,发现没有锁,便轻轻敲了敲算作示意,随后推门而入。
然而一开门她就看见路德维希穿着那身睡衣靠在窗台上闷头喝酒,从满地滚轮的酒瓶以及他发红的脸来推断,恐怕已经喝了好一阵了。她有点恼火的快步上前劈手夺过了酒瓶,严厉的训斥道:“您这是打算不想活了吗,才刚刚好一点就拼命灌酒,这大概也能算自杀吧,上帝没有教导过您自杀者的灵魂无法安息,只能下地狱吗。”
路德维希抬起脸看着她,两个眼圈发红,脸上泪痕犹在,显然是哭过一场。他的嘴角不断抖动,既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低声喃喃的说:“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像我这样可笑又可悲的人……原本就不该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陆楠皱着眉头苦恼的揉了揉额角,看来她还是太小看路德维希的心理问题了,明显不是单靠几句安慰和保证就能轻易解开心结的。偏偏陆楠这个人就是不太擅长安慰以及抚平别人的心理伤痛。倘若要她说实话,她大概会说有什么不好,您这个毫无皇室血缘关系的人白捡那么大一片领地以及头衔,现任大老板还没有任何追究的意思,根本是天降横财上辈子积德,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美滋滋,伤心痛苦个啥啊。但估计她要真的这么说了路德维希能直接从窗台跳下去。
深深的叹了口气,陆楠在窗台的另一头坐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一些:“您想和我谈谈吗,不管谈什么都行,其实有些事并没有那么糟糕,只是您自己想太多了。”
“哈哈。”
路德维希不屑的从鼻子里喷出一团酒气,冷笑了几声,一种堪称冷酷的自嘲浮现在他那张其实还很年轻的脸孔上,显得十分不协调。
“有什么可谈的,您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奇闻异事?是不是需要我告诉您,我那可敬可谓的母亲是个天生淫荡人尽可夫的妓女?只要是会喘气的男人,哪怕是低贱的花匠甚至奴隶她都不肯放过。而我那个在外面英勇善战威风凛凛的父亲,只是个装聋作哑放任老婆和男人偷情的废物,仅仅是因为想掩盖自己那方面的问题,他连别人的野种都认了,多么的滑稽,多么的可笑啊!”
“呃——”
陆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从别人的八卦里大致听说过路德维希的母亲,虽然确实出身不高,但也不是那种毫无背景的身份,却被路德维希骂得那么难听。陆楠首先就觉得不太可能,因为就算是很多被丈夫冷落或者纯粹利益联姻的夫人想要寻欢作乐,还不至于做得那么过分。她觉得路德维希的母亲是不是也有什么心理问题啊,据说她嫁给大公的时候才十三岁,而大公本人已经快三十了。这年头大多数贵族男人是什么德行陆楠又不是不知道,哪怕用脚趾头想,大公肯定也不会是那种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丈夫,再加上路德维希说他那方面还有问题,搞不好天天打老婆逼得大公夫人以这种手段报复泄愤也很有可能啊。
可路德维希却不像是想听别人安慰劝解的样子,他更像是长久压抑后突然爆发式的自言自语。
“您知道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因为我那了不起的母亲自己都不清楚怀的到底是谁的孩子。她假惺惺的欺骗了我可悲的养父,让他充满希望以为自己还有机会拥有一个亲生的儿子,直到生下我之后,她简直把我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报复工具,尽情的嘲笑自己的丈夫不算是个男人。要不是后来她紧接着真的怀上了查理德里斯,恐怕她的死期还会提前好几年。”
路德维希从窗台上跳下,赤着脚激动的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像一头困在狭窄笼子里的受伤野兽,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恨不得亲手撕开自己的胸膛。陆楠闭着嘴静静坐在一边没有打岔,她已经发现路德维希并不需要人多嘴,他只是想要疯狂倾吐心中的黑泥。
“在我有记忆开始,她就从不避讳,甚至可以当着我的面和无数男人偷情,多么的荒唐啊,她将我视为仇敌,用尽一切方法尽情的辱骂我,折磨我,好几次差点把我活活打死。反倒是我的养父,我更愿意称呼他一声父亲,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保护了我,甚至承认了我的身份。也许他只是受尽了嘲笑想用我当做遮羞布,但我依然感激他。要不是因为他,我早就死在了亲生母亲的鞭子以及酷刑之下。不得不承认,当我的母亲终于彻底疯狂,把自己活活烧死在屋子的那一刻,我心中唯一涌起的感情就是庆幸,庆幸自己终于解脱了。”
他回过头似笑非笑的盯着陆楠:“看吧,这就是我,一个也许是奴隶之子的野种,一个身体里混杂着世界上最无耻最疯狂女人血脉的杂种。啊,天主在上,我倒宁愿自己出生在那种奴隶之家,只要我的母亲清清白白,无可指摘,偏偏哪怕我自杀,放光身上最后一滴血,还是无法洗脱那个女人带来的耻辱。一想到我的身体里流淌着那个女人遗传的血脉,一想到也许我也继承了她淫荡无耻的天性,我就恨不得杀了自己。您也看见了,我发病时候可怕的样子。那难道不是诅咒吗?那难道不是上帝给予的惩罚吗?来呀,看着我的眼睛,您还能心平气和的说出我们是一家人的话吗!说啊,我最最最亲爱的姑妈!”
见他喘息得越来越厉害,眼睛又隐隐有上翻的倾向,脸上的肌肉更是不正常的扯动,陆楠不得不跳下窗台走过去,在他脸上重重的扇了一巴掌,打得他的头歪到一边,整个人都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