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若没有服下那颗药的时候,阑珊尽力的话,恐怕只能记得六七分,这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可吃了那颗药丸,墓室之中所见历历在目,甚是清晰。
阑珊道:“记得。”她心中一动问道:“殿下难道也留意到那壁画的不同了?你可叫人描绘下来了没有?”
赵世禛微微苦笑。
在阑珊于掖州养伤的那些日子,他便叫一些工匠试着按照壁画上所画描在纸上,但是问题是,在阑珊跟温益卿进墓室的时候,风化已经开始,墙上原本是彩色的壁画不仅仅褪色,而且开始斑斑驳驳地掉落。
所以等赵世禛赶到的时候,原本好好的壁画已经去了十之三四,再加上这样一哄闹,更加又去了两三分。
因而到工匠开始描画的时候,壁画上能见的最多是五六分,偏偏那些山脉图是最细致的,只要缺了一点就难以弥补,后续赵世禛也想了法子,叫工部的能工巧匠进行艰难的补绘。
他竟没想到,阑珊是仔细看过这壁画的,而且居然还能记得!
如今听阑珊问,赵世禛便把情形说了。
阑珊见他为难,忙道:“趁着我现在还能记得,我给殿下画出来呀。”
赵世禛心头一动,这对他来说自然求之不得,可是阑珊才回来,本该让她好生休息。
“你能行吗?”抚着她的脸,赵世禛轻轻在她额头一吻:“不要勉强。”
“我可以!”阑珊急忙道:“殿下快拿纸来,时间一长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忘记。”
赵世禛忖度片刻,到底起身叫了人来,低低吩咐了几句,自个儿带阑珊到了里间的一张长桌旁边。
不多时有侍从送了宣纸进来,赵世禛抚着她的发道:“你慢慢的画,累了就歇会儿。”
阑珊已经开始在心中回想:“这个得很长时间,殿下不用守着,去做自己的事罢了。”
赵世禛道:“你画你的,我知道。”
侍从上前磨了墨便退下了,阑珊提笔在手,思忖片刻便开始画了起来。
她凝神绘制的时候,自然就忽略了周遭,也没看见赵世禛就在对面坐着,默默地打量她的一举一动。
这幅场景,赫然又有些像是在湖畔那屋子里,只不过当时是被逼着给赵元塰绘制,下笔的时候如有千钧重,却跟现在的心情不同,此刻是恨不得快点儿把图绘制完整送给赵世禛。
不知过了多久,有侍从送了汤进来,赵世禛接过来放在桌旁:“先歇会儿吧。”
阑珊竟置若罔闻:“哦。”嘴里应了声,却没有任何动作。
之前圣孝塔出事,阑珊日以继夜地熬在工部,其中废寝忘食的种种情形飞雪尽数跟他说过。
如今亲眼看她这般,就很能想象当时的场景了。
正沉默中,门外有脚步声响,赵世禛回头看见是高歌站在门口,他见阑珊一无所知的仍旧伏案描画,自己就悄悄起身出了门。
高歌说道:“王爷,鸣瑟陪着小雪回来了,她的情况有些不妙。”
他是刻意放低了声音的。
赵世禛皱眉,回头看了一眼阑珊安安静静的样子,终于随着高歌去了。
那边阑珊对于赵世禛走开之事也毫无察觉,只过了会儿觉着有些口渴,扫见旁边的汤碗,便拿起来喝了口,觉着味道鲜美,仿佛是人参炖的鸡汤之类,便又连喝了半碗才又放到一边去。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阑珊的笔下猛然一停。
原来她的记忆在刹那突然变得很模糊。
阑珊一惊,忙定了定神,又竭力细细想了一阵,才又继续描绘下去。
眼见画了有三分之二,比之前给赵元塰描绘的时候要快很多,正要一鼓作气的时候,却觉着鼻子上有些潮热。
阑珊不以为意,稍微吸了吸鼻子,但那股热涌反而更快了些。
她还未反应,就见一滴血直直地掉在了面前的纸上。
阑珊吓了一跳,忙又手忙脚乱地把那血拭去,仰头堵住鼻子。
正在这时侯,就听身边有人问道:“你怎么了?”
声音嫩生生的。
阑珊转头一看却是六皇子赵元斐,她忙道:“没、没什么……就是不知为何突然流鼻血了。”
赵元斐走到桌边上,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给你。”
阑珊怕脏了他的帕子本不想用,可那血已经流到手上了,当下忙道了谢接过来,总算勉强堵住了。
赵元斐爬到对面的椅子上,低头看桌上的东西,问道:“你这是画的什么?”
阑珊道:“是荣王殿下要用的图。”
赵元斐指着那点鼻血痕迹道:“那里弄脏了怎么办。”
阑珊踌躇,幸而这弄脏的地方还不是要紧的山脉向,而是李克用的人像。
“这个不妨事,暂时不用管。”
赵元斐就不做声了,捧着腮只管打量。
阑珊把鼻子堵住,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又流鼻血,难道是那颗药丸的余威尚在?还是说因为别的?
但此刻顾不得多想,当下反复呼吸了几次,才又继续低头画了起来。
等到阑珊终于画完最后一笔,天已经黑了。
六皇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先前侍从们进来点了灯,又悄然退出,如今那蜡烛都进去了半截。
夜风从窗外吹进来,烛光摇曳,阑珊把几张宣纸都叠起来,最后一张图上的墨渍未干,她就先放在一边。
这会儿室内室外寂静非常,加上烛光幽淡,竟给人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阑珊盯着那烛光看了半晌,索性趴在桌上歇会儿。
似睡非睡之间,隐隐听到有脚步声响,阑珊忙睁开双眼,果然见是赵世禛去而复返。
“殿下,”阑珊有些高兴,道:“我已经画好了!”
她献宝似的要去拿自己画好的图,不料垂眸看去,桌上却空空如也。
阑珊一愣:“图呢?你……”
她本来还想莫非是赵世禛拿了去,抬头看时,却见他正望着自己,问:“你画好了放在这里的?”
一瞬间阑珊浑身寒意滋生,这么说赵世禛不知道?
“我、我明明已经画好了的……原本是在这里。”阑珊猛地站起来。
难道是给人拿走了?可这是什么地方,怎会有人轻易地就闯入把图盗走?难道,是自己没有画?只是刚才昏睡里做了梦?
前面一个还罢了,想到后面一点可能,阑珊后怕起来。
这张图画到最后,她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拼尽全力才终于回想起来,陆陆续续完成,这会儿再想,脑中却如同一团浆糊,再也理不清了。
甚至连自己是否真的把图都画完了都记不真了。
阑珊越想越是害怕:“我、我……”她越想越是心智混乱,还没说完,便往椅子上跌了过去。
赵世禛将阑珊一把抱住,见她脸色惨白,鼻端竟有些许血渍!
他想起方才见飞雪时候听她所说,心中大为懊悔,忙把她抱了起来送到内室。
不多时高歌赶到,在赵世禛耳畔低语了数句。
赵世禛看着昏迷中的阑珊,眼中掠过一丝惊怒。
然后他吩咐:“把元斐叫来。”
六皇子赵元斐进门,向着赵世禛行礼:“五哥。”
“元斐,我有句话问你,”赵世禛望着面前的孩子:“舒丞画图的时候你来过?”
“是,是啊。”赵元斐低着头。
“她画的图不见了你可知道?”
“我、我当然不知道……”赵元斐冲口答了这句,又忙低头小声道:“图不见了吗?怎么会不见呢。”
赵世禛盯着他:“元斐,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知道?”
六皇子有些发抖,双手交握在一起,却不做声。
“赵元斐!”荣王有些忍不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到底为什么要偷走图画,或者是谁唆使你的!”
元斐见他竟知道了,吓得后退两步:“五哥……”
“我好好地问你,你居然还当面否认,”赵世禛怒不可遏,“还不快说!”
“没有人唆使,”元斐几乎想要大哭,却忍着泪战战兢兢地说道:“我、我只是开个玩笑。”
“玩笑?”赵世禛匪夷所思:“你不是那种爱胡闹的孩子,你总该知道这种事上的轻重缓急,你竟然开什么玩笑?还不说实话!”
他从没这样疾言厉色的,赵元斐浑身发抖,泪啪啪地掉了出来:“真的是玩笑嘛,那些画也没动,都在柜子的抽屉里放着呢……”
换了平时赵世禛早就心软了,但刚才阑珊急的都晕过去了,这孩子居然还眼睁睁地看着不肯承认,要不是高歌暗中告诉了自己,难道他就一直不认了吗?
“说话,别只管哭!”赵世禛冷冷地看着元斐。
“因为、”赵元斐断断续续地哽咽道:“因为他、那个人对五哥无礼,他蛊惑纠缠五哥,会害了五哥的。”
“你说什么?”赵世禛简直不能相信。
元斐满面泪痕抬头看着赵世禛,哑声道:“我不想五哥给人害了。”
赵世禛心头飞快地转了几转,终于蹲下身子:“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元斐抽噎说道:“我听一些小宫女太监们这么议论的。”
赵世禛盯着元斐发红的眼睛,片刻道:“元斐你听好,舒阑珊对于五哥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不许你对她有半点的无礼。而且,她并没有蛊惑更没有纠缠五哥,相反,是我在缠着她。”
元斐目瞪口呆,直愣愣看了他半天:“但是之前我明明看见,他抱着五哥,还说那些不羞的话。”
赵世禛有些无奈,阑珊百年不遇的主动跟自己亲近,竟然就给这个小兔崽子看见了。
他笑了笑道:“那些都是五哥很爱听的话,之前盼着她说都不能够呢……总之,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懂,以后自然会明白。”
元斐嘟着唇,还有些许的不解跟委屈。
赵世禛把他脸上的泪擦去,为防万一,又正色说道:“元斐,你要是个好孩子,就照五哥吩咐的做,你若是只听别人背地里的议论胡乱行事,五哥会对你很失望,你明白吗?”
说到“失望”两字的时候,赵世禛的语气冷了下来。
赵元斐打了个哆嗦:“五哥我知道了,我不听别人的,只听你的话。”
赵世禛盯着他的双眼,半晌才微微一笑:“也是个小男子汉了,可也要一言九鼎。”
元斐乖乖地点了点头。
赵世禛叫人把他领了下去,高歌把那些画放在桌上,笑道:“看样子王爷的麻烦不小啊,六殿下都能听见那些谣传了,怕皇上也知道了吧。”
“知道又怎么样,让我做第二个赵元塰么。”赵世禛冷笑。
高歌笑笑:“这些画是舒丞呕心沥血画出来的,王爷也不看一眼?”他拿过来的时候就看到纸上有一点血渍,只是还不敢给赵世禛看。
赵世禛听见“呕心沥血”四个字,眉头紧锁,转头看向内室。
第135章
这夜赵世禛不去理会别的事情,只在房中照看着阑珊。
她睡到半宿醒来一次,嘴里含含糊糊地嚷着什么图纸之类。
赵世禛红着双眼,忙在她耳畔轻声说已经找到了,阑珊似懂非懂,可大概是听出他语气充满安抚之意,她呆看了赵世禛片刻,便握住他的手,重又睡了过去。
子时过的时候阑珊突然发起烧来,额头滚烫,呼吸粗重。
高歌还未睡就给赵世禛叫了去,即刻来到外间,唤了几个锦衣卫来,吩咐道:“王爷的命令,叫立刻把这济州城最有名的大夫都叫来。”
锦衣卫们还以为是赵世禛如何,只是还未等问,高歌又笑眯眯地说道:“大家的嘴都严一点,叫来的人也是同样,要是有什么奇怪的消息传出去,王爷这边不好交代的。”
能在北镇抚司当差的自然都不是蠢笨之辈,即刻有机敏的人会了意,当下忙肃然领命。
如此一直闹腾到天亮,阑珊的烧才又退了下去。
赵世禛熬了一宿,眼睛都有些红了,但看她安安稳稳睡着,脸色虽还有些憔悴,却不是昨晚上跟放在火上烤似的样子了。
当看着窗棂纸上泛出的金黄色的日影跟她恬静的睡容,赵世禛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等阑珊醒来,却发现已经是人在马车之中。
原来她已经昏睡了整天,济州城这边的事务处置完毕,荣王已经要回京复命了。
“殿下?”阑珊睁眼的瞬间,正对上赵世禛凝视的眸子。
目光相对,赵世禛向着阑珊一笑:“醒了?觉着怎么样?”
阑珊眨了眨眼,怔怔地问:“我没事啊?我是怎么了?”
她说着就想爬起来,赵世禛半跪而起,小心将她半抱半扶着起身。
阑珊这才觉着有些头晕,突然间想起图纸的事情:“我画的图……”
昏迷中听到的话早就忘了。
赵世禛叹了口气:“你放心,已经找到了,是元斐胡闹,偷偷拿了去没有告诉人。我已经训斥过他了。”
他说到这里,看着阑珊因为消瘦而显得越发大了的眼睛:“不过,想来该狠狠打他一顿才是正经。”
阑珊听是赵元斐的恶作剧,先松了口气:“我很担心是我没有画完,是做梦呢,这就太好了。”又听赵世禛说要打元斐,忙道:“殿下不要这样,小孩子没轻没重是有的,你别打坏了他,或者打怕了他,都不行。”
赵世禛听她碎碎念着,不由无奈地一笑:“头还晕吗?来,靠在我身上。”
他换了个动作,让阑珊小心地靠在自己肩头:“本来想让你在济州多歇息几天再动身,奈何京内催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