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门首,西窗因为自恃身份,也不用在外头等,见那门是半掩着的,便举手推开,往里走去。
这院子很不大,只有正屋三间房舍,东边一个厢房,西窗快走到屋门口的时候,听到里头有女人低低啜泣的声音,隐隐地说:“这次是我做错了,伤了她的心了,不怪她生气……言哥儿,你要知道、娘心里也不好受呀。”
西窗听着这哭声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道:“舒监造在不在家里?”
女人的哭声蓦地停住,片刻,却见是阿沅从里头走出来,且走且忙着拭泪。
西窗看的很清楚,见阿沅蓬着头,双眼红肿,脸上泪渍未干,最令人吃惊的是,阿沅的脸上高肿着,细看还有手指印的痕迹,竟是两边脸颊都有!
阿沅见是他,眼神里越发透出几分警觉跟怯意,忙低头行了个礼:“原来是您。不知有什么事呢?”
西窗给所见的这幕惊的目瞪口呆,闻言才忙道:“哦,我听说舒监造病了,特来探病的。”
身后两个差役因为是县衙的人,都跟舒阑珊认识,跟阿沅也并不陌生,见状也都诧异,其中一个忍不住道:“嫂子,你是怎么了?莫非是跟舒监造口角了吗?”
阿沅忙强做笑容:“不不不!没有的事儿,只是、只是她病了,可还是要去县学工地,我拦不住所以才……伤心了。”
阿沅是忘了她脸上还有手指印,言哥儿却拉了拉她,悄悄地抹了抹自己的脸,阿沅有所察觉,这才举手捂住了脸,面色忐忑的。
大家见状也不好再追问,毕竟两口子的事,就算真的动了手,既然妇人不愿意曝露,那又怎好刨根问底的让她发窘呢。
西窗只好说:“既然如此,我便也去看看。”他差点忘了带的东西,还是衙役提醒才忙道:“对了,这些东西是我、我代表我们主子送给舒监造的,给他养身子。”
阿沅见带了这许多东西,忙要推让,西窗哪里耐烦这些,叫人放下,自己便转身出了门。
那两个衙差将东西放好了,也跟着出来。
刚刚离开了舒家,他们就再也忍不住了,交头接耳地说道:“要命!真看不出,舒监造那样和软的样子,脾气又向来很好,怎么居然也是能动手的?”
“可不是嘛!要不是亲眼见到我也不信,你看嫂子脸上的巴掌印,天啊!打的那样狠,怎么下得了手去?”
“夫妻两个,有什么大不了的,且嫂子向来利落能干的……唉!咱们也不好插嘴!”
西窗原本也在心里嘀咕,听见两个差役说起来,他越发地也笃定了,皱着眉想:“真是人不可貌相。回头我跟主子说,他一定也不会相信。”
三人来到了县学工地,四处找寻却仍不见阑珊,问起来才知道,一刻钟前才走了。
忙问去了何处,还是一个工头道:“我瞧见了是旧溪草堂那边儿的洛雨小哥儿来过,多半是晏老有什么事情,叫了舒监造去了。”
西窗犯了难,难道自己也要跟去旧溪草堂不成?可又怕自己在外头游逛这么长时间,赵世禛会不高兴,好歹已经有所收获,于是只得先回县衙。
回到院中,西窗绘声绘色地把阿沅被打之事说了一遍,道:“主子您没看见,那娘子两边脸上都肿了,手指印清晰可见呢,连那小孩子也都泪汪汪的,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在里头抱头痛哭,真可怜。”
赵世禛的脸色却仍很平静:“你去的时候可听见什么了?”
西窗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我听那阿沅说什么做错了什么事,惹了舒监造生气,不怪他之类的。”
赵世禛沉默。
西窗觉着自己带回这样震撼的消息,主子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很是遗憾:“主子,您不觉着惊人吗?舒监造看着那样和软,可到底是个男人,居然也能动手打老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儿,那两个衙差都惊了呢。”
赵世禛听见“是个男人、打老婆”一句,嘴角一抽:“那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
“这个倒是不知道,我本来想去打听的,偏他又给叫去了旧溪草堂,我怕主子久等就先回来了,可是东西已经送到了。”
赵世禛又不做声了。
西窗满脑子的奇思妙想,便异想天开地说道:“主子,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什么猜测?”
“主子你有没有觉着可疑?舒监造看着年纪不大,可孩子却那样大了,那孩子生得虽不错,可是细看呢,竟一点儿也不像他,今儿他又发了这样大的脾气,老实人发脾气,一定是有什么无法忍的事情惹怒了他,所以我想……总不会是舒监造的娘子在外给他戴了绿帽吧。”
赵世禛吃惊地看着西窗。
西窗见主子总算给了点像样的反应,心里高兴:“主子,我猜的有没有那么一点儿谱?”
“别说,还真有点道理。”赵世禛认真点头。
“飞雪姐姐说我是榆木疙瘩,其实我也是很顶用的。”西窗挺胸,“主子你说是吧?”
“嗯,”赵世禛嘴角轻扬,给予了高度肯定,“你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
且说阑珊的确是给洛雨唤去了旧溪草堂的。
入内拜见,阑珊道:“晏叔叔特叫了洛雨去找我,可是有事?”
晏成书吩咐洛雨道:“去后院把那些菜整理妥当,待会儿让阑珊带了回去。”
洛雨上了茶便去了。
晏成书便问起昨日去淳县之事,阑珊说了赛华佗给言哥儿看病,以及去淳县针灸一节,想了想,到底把树林中的惊魂一幕也告知了。
“他自称是东宫詹士府的,我本以为死定了,可万万想不到,荣王殿下居然、居然把他杀了。”说起来,仍旧心有余悸,阑珊遮着唇咳嗽了声。
晏成书打量她的脸色:“你病了?早知如此,不该再叫你过来。”
“我无事,”阑珊摇头,她本来的确不想出门,只是给阿沅所做气坏了,才撑着去了工地,“晏叔叔,你觉着荣王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晏成书问道:“你想说什么?”
阑珊低头想了想:“我本以为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是,可是……他接连两次救了我的性命,还请了大夫给言哥儿看病……”她树林里情急之下抱住赵世禛一节,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的。
“所以,你就觉着他是个好人了吗?”
“不,不是的,”阑珊否认,“只是觉着,这个人,深不可测的。”
“你知道就好,”晏成书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荣王这种人,又怎会让人一眼看透呢?所以当初我才跟你说,他是我们不能招惹的人,这种人心机太深,你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就像是那个东宫的司议郎,他到死也不知道他为何而死,你不能因此而心存侥幸,毕竟,在荣王面前,人人都可能是那个司议郎,以及黄琳常远等人。”
阑珊心头发冷:“是。”
“别受了他的蛊惑,”晏成书有些担忧地看着阑珊,“尤其是你,你太过心软了。人家对你一点点好,你就记挂不忘了。可要提防那种好,兴许只是鱼饵而已呀!”
“是。”阑珊的头又疼起来:“我知道了。”
晏成书顿了顿,又道:“其实叫你来,还有一件事。”
“您请说。”
晏成书道:“昨日葛梅溪派人送了随笔过来,葛公子的意思是,他有件事做差了得罪了你,他愿意负荆请罪,让你不要怪责他,到底是怎么了?”
阑珊的心一窒。
葛梅溪居然写信给晏成书,他真是……想到那天堤坝上他曾也想如此说来着,阑珊心中微乱:“没什么,我只是觉着,毕竟他是知府公子,还是少接触微妙。”
晏成书笑了两声:“总不会是因为上回我跟你提的那件事,你迁怒给人家了吧?”
“不是的。”阑珊的脸红了,“晏叔叔,我跟他、真的无缘的。”
她人在病中,脸色苍白的有些透明脆弱之感,如今晕红淡淡,却更添了几分清丽秀美的绝色,令人忍不住想去好好的珍惜爱顾。
晏成书眼中忧虑更甚:“你就这样抵触葛梅溪?那除了他,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
“没有。”阑珊无可奈何,有些撒娇的,“晏叔叔,求你不要再乱点鸳鸯谱了。”
其实……假如之前不曾遭遇过温益卿一事,阑珊也不至于如现在这样坚决。
天知道她也曾设想过相夫教子的安稳日子,只可惜那毕竟只是一场梦,她已经不能再将希望寄托于什么“夫君”身上,她更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
晏成书也对她的固执无奈了:“那好吧,先不说这个了,还有一件事。”
阑珊洗耳恭听,横竖只要不提这个,别的一切都可。
晏成书道:“我接到京城来信,是杨时毅的亲笔加急。”
阑珊震惊:“首、首辅大人?”
晏成书点头:“你猜他信上写的什么?”
阑珊摇头:“我怎会知晓?”
晏成书一笑:“他说,他得知自己有一位师弟,极为欣喜,并渴望一见。他这是……想让你进京啊。”
“晏叔叔!”阑珊惊心动魄,蓦地站起身来:“我不能回去!”
晏成书颔首:“我当然知道,你好不容易跳出那个火坑,是万不肯再回去的。但是杨时毅的为人你大概不知道,他性情果断决绝,城府极深,如今他既然写信给我,对你……自然是势在必得了。就算你不肯回去,他自然有法子让你不得不去。”
阑珊耳畔嗡地响了起来,俯身咳嗽的越发厉害。
晏成书起身,拉着她的手,轻轻给她拍着背:“自打荣王驾临,我就有种预感,你是藏不住了,如今果然闹了出来。所以我才这么着急想把你许给葛梅溪,只要恢复了女儿身,退出这是非场,自然就好了。”
阑珊咳的眼中沁泪,她绝望地抬头:“莫非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吗?”
晏成书道:“这只是最简单的自保的方式,至于另一条路,那就是……”
“是什么?”虽不知是什么,但阑珊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想要选定了这未知的一条路。
“我想你嫁人,无非是想你安稳。想找一个能够护你一生之人,”晏成书回答,“不管你做什么,他都能护着你,支持你,信任你。但是这个人太难找到,姗儿,你觉着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吗?”
阑珊茫然。
她不知这世上会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但是就在此时此刻,她的心底突然间出现在小树林里的那一幕,赵世禛对她说——
“舒阑珊,你记着一件事。你要做本王的人,就得先信任我。”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信任本王。”
作者有话要说:西窗:舒监造居然还会家暴,深深地为我们主子的未来担忧阿禛:……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
飞雪:以一己之力拉低我们整个团队智商的人才==
第21章
晏成书见阑珊垂着眼皮不做声,蝶翼般的长睫微微地抖动,知道她心里难过,便不想过分逼迫她。
此刻晏成书心想,如果姗儿是个男子就好了,就如他之前所说一样,他甚至还可以为阑珊的前途铺路,助她青云直上。
又或者,她的相貌平庸一些也罢了,至少不要这样引人瞩目。
但她一则是女子,二又是这样令人无法忽略的绝色,让晏成书不得不为了她的安危跟归宿瞻前顾后,担惊受怕,生恐她什么时候给人看破行藏欺负了去,又或者在他照顾不到的地方吃了亏。
所以宁肯她隐藏才干,只嫁了良人了事。
至少如果对方是葛梅溪的话,知府之子,还是有能力护她半生无忧的。
想了想,晏成书道:“你如今病中,也不用太过劳心了,别怕,万事都有晏叔在呢。”
阑珊正是心乱如麻恍若绝境的时候,突然听了这句,眼中顿时含了泪:“晏叔叔……我让您为难了。”
晏成书见她如此,越发怜惜:“别胡说!为了你谋划,晏叔是心甘情愿的,也是我该做的。”
他回头扬声便叫洛雨,半晌,小童子挓挲着双手跑了进来,手上全是泥。晏成书道:“做什么呢?”
洛雨道:“先生叫我去摘菜,我摘了许多,等给舒哥哥带回家去呀。还没弄完呢!”
晏成书失笑:“行了,赶紧洗了手,先扶她到后院休息。”
洛雨这才发现阑珊的脸色不对,当即撒腿跑去洗手,回来搀扶着阑珊自去歇息。
阑珊心力交瘁,在旧溪草堂里昏昏沉沉地睡了半天醒来,大概是晏成书交代了不许洛雨吵闹,屋内屋外悄然无声。
她坐起身来,低头想了一会儿,逃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该面对的仍要面对,于是下榻穿了鞋子往外走去。
门口上阿黄跟阿白两只狗子趴在那里,像是守护一样,见她出门便爬了起来,竖着耳朵向她摇尾巴。
阑珊蹲在门口,挨个儿摸了摸它们的头,毛茸茸的,手心也有些暖意,她看着狗子抿着耳朵笑眯眯的,忍不住也笑了。
正在玩耍,洛雨蹦蹦跳跳的进来,一看见她便嚷:“你怎么醒了?我还以为你睡着呢……你家娘子跟言哥儿来啦!”
阑珊一愣,洛雨跑到跟前:“娘子做了好吃的韭菜盒子送来的,我想吃一个先生骂我,让我先叫你出去。”说着便忙不迭地拉着阑珊的手往外,两只狗儿似乎也嗅到了香气,争先恐后地往前跑去,急得洛雨直叫:“跑的快又怎么样,没有你们的份儿!我还不够分呢!”
来到前面,果然见晏老盘腿坐在罗汉榻上,小桌上放着一小篓的油煎韭菜盒子,散发着韭菜独有的浓烈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