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主要的是江为功满心照顾阑珊,性子又有些憨直,并不像是有些人一样眼睛尖利别有用心。所以跟他同居,阑珊也很放心,时间一长,甚至觉着江大人的鼾声听着是如此可靠令人心安。
这一夜江为功躺在吱呀乱响的木板床之上,长长地舒了口气:“我的娘,这一路上跟要赶着去投胎一样,我的腚都要颠成两半儿了。怪道那些家伙一提出差就叫苦连天,今儿我也算知道了。”
阑珊忍不住笑道:“江大哥,咱能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江为功翻了个身,底下的薄木板慌里慌张地乱叫了起来,他道:“小舒,我可服了你,本来我还以为是你先撑不住呢。”
这些日子来队伍中叫苦连天的有一大半,阑珊却一声也没言语过。
听江为功哀叹,阑珊道:“既然已经走在这条路上,叫唤又有什么用呢,好歹明儿就进城了,也能喘口气了。”话未说完,就听到呼呼的鼾声又起,是江为功早入了梦乡。
次日比平时要晚半个时辰起身,大概是知道终点到了,昨儿又饱饱地睡了一宿,大家的精神都还不错,一鼓作气向着翎海而去。
翎海是靠海的一个县城,坐落在海湾子里,仗着地理优势,工部在这里设了个小型的造船厂。
这一次所造的大海船,本也是为预备皇帝陛下大寿献礼的,眼见要成了,没想到居然出了这种意外,又是在大节下。
杨时毅很了解皇帝的性子,最喜欢听好消息,似这种败兴的事情传入耳中,龙颜大怒,立刻就要先死一大批人,所以杨时毅才选择暂时的瞒而不报。
工部的队伍进了城后,就在原先的造船局下车马安置。
此地距离事发的海沿上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原先站在三楼之上能眺望到海边的船,如今看过去,却是一片还未收拾妥当的残局。
才进城阑珊就嗅到一股焦枯的气息,连江为功也从马车里探头出来:“什么味儿?”
“自然是木头烧着的味道。”阑珊回答。
这一路除了走道,工部众人也各自交流消息,江为功跟阑珊也把宁海这边的情况摸了个透。
如今进了城,嗅到了那股不祥的气味,本来想着要大睡大吃一顿的江为功跟阑珊,突然间有些没了困意。
在工部众人纷纷进造船局安顿的时候,阑珊对江为功道:“据说这里离着海边不远,咱们去瞧瞧?”
江为功说道:“也好。”他叫自己的贴身随从把两个人的东西放到房间,好生看管,便同老杜说了一声,叫了一个当地的小吏领着去了。
翎海这县城本来不大,可因为海运方便,所以也算是浙江沿海的一处要塞,路上各色打扮的客商熙熙攘攘,显得很繁荣。
那小吏领着他们,因为知道是京城来的上差,又看阑珊生得相貌不俗,便不敢怠慢,只是听他们问起那场惨事,这人也是心有余悸。
“那天晚上正是北风,半夜突然听见吵嚷声音,小人当时正在造船局里睡觉,睁开眼看的时候,窗户上一片通红,当时还以为是早上了呢,直到听见声响不对,打开看时,才发现北边半边天都红了,火光冲天,当时还以为是失火而已,后来才知道是贼人们作乱。”
江为功道:“到底哪里来的贼那么猖狂?”
小吏叹息:“这些年来海防虽然靖平,可到底有些恶徒,有的还勾结倭人,时常抢劫海船,不过上岸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第一次。”
空气中烧焦的味道越发浓了,可见他们距离事发地也越来越近。
江为功紧皱眉头:“可惜了!造船用的这些木材多半都是从四川、湖广二省精挑细选采了来的上等杉木,光是勘查就用了半年时间,后来出山以及路上运送也用了一年时间,每一棵树都超过数百年的树龄,高在十数丈开外,我记得不错的话,还有五十八棵树围在三四丈的,实属难得!本来是为了造一艘举世无双的大海船,却想不到啊……真是暴殄天物!”
那小吏见他如数家珍,便道:“这位大人竟这么清楚?”
江为功道:“当然了,当初工部派人去采选木头,一应都记录的清楚明白,我也曾听人说过,那一棵古树便是上万的银子,再加上路上的人力物力……如今都化为乌有了。”
阑珊听着江为功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心里想起计成春在手书里也曾记载过,朝廷派采选使去四川,贵州以及湖广等地深山勘查树木,再调度人手运输,步骤极其的繁杂,其中耗费无数人力、心血甚至人命。
计成春手书里写,在川蜀之地的民间曾有“入山一千,出山五百”的说法,就是说进山采木的人有一千个,等到出山的时候就只剩下五百了,由此也可窥见采木的不易。
如今这付出了巨大财力人力的百年良木,竟是这样结局,叫人如何意难平。
只听小吏说道:“各位大人来之前,我们造船局的各位官长都不知如何是好,每天都传出哭声,就在荣王殿下驾临的前夜,甚至还自杀了一个……唉,现在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知何以为继……”
阑珊正在心里惋惜那些良木,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字眼:“你刚才说什么?”
小吏道:“啊?我是说大家都没有法子,愁的要死。”
“不,你说什么殿下?”阑珊的眼皮突然直跳。
江为功以为她没听清,便笑道:“他是说荣王殿下驾临,我方才跟老杜说话的时候,才听他提了一句,说是荣王殿下作为太子的特使,来到翎海调查此事,那位殿下甚是能为,有他坐镇,我看定会逢凶化吉,顺风顺水。”
江为功对赵世禛在感因寺斩杀巨蟒的英姿同样无法忘怀,提起他的时候眼中都放出光来,此时只顾唾沫横飞的吹捧,却没注意旁边阑珊面如土色。
阑珊的心里正透着寒气儿的时候,那小吏听江为功这般赞叹赵世禛,便也道:“原来这位殿下如此能为吗?这样就太好了!对了,他这会儿应该就在前面海沿上呢……”
阑珊正在心里打鼓,听了这一句,双腿突然有点发软。
作者有话要说:小赵:真是夫唱妇随啊,我前脚才到,宝贝你就追来了~
阑珊:并不是!o(╥﹏╥)o
第47章
——“荣王殿下这会儿应该就在前面海沿上,原来这位殿下如此厉害,那翎海就有救了。”
小吏感染了江为功的乐观跟对赵世禛近乎痴迷的深信不疑,也跟着眼睛放光的说:“上次殿下把街前过,听说街边上的人都看呆了,全都跪在路边上迎接这位殿下,说他长得天神一样的姿容……上回他去造船局,小人远远地大胆抬头看了眼,真的是年青有为,金枝玉叶的正统皇室贵胄……”
这小吏俨然成了江为功二号,毅然地加入了吹捧赵世禛的队列之中。
江为功听的颇为喜悦,连连点头表示嘉许。
幸而他还没有完全飘飘然:“小舒?咦小舒呢?”
江为功转头却不见了阑珊的人,原本三个人同行,勉强算是并驾齐驱的,这小吏因头前领路便领先半步,可现在战线居然不知不觉拉长了,变成小吏在先,他跟着,身边却没了阑珊。
猛回头才见那个人不知何时居然落在后面,步履蹒跚摇摇欲晃的。
江为功一个箭步窜了回去,将手扶住了她:“你怎么了?不舒服?”
阑珊本来是要否认,转念间点头道:“是、是有一点。”
江为功后悔道:“咱们催命似的赶了这么久路,到底要先歇会儿,是我一时也大意了。出来的太急了。”
正在这时侯,前方那小吏高兴地跑回来:“我好像看见王爷的车驾了,就在前头!”
江为功感觉手中搀扶着的人更沉了几分。
“我、我大概是不能过去了,实在难受的很,”阑珊深吸一口气道,“江大哥,我想先回去,你自己去吧……”
她既然不去,江为功当然不会一个人前去,当下道:“不要紧,不差这一会儿功夫!横竖咱们要在翎海留上一段时间,总归是会跟殿下遇上的,到时候再去给他请安就是了。”
这句“总归会遇上”又给了阑珊沉重地一击。
她真的是想冲天长啸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当时在工部温益卿的公事房面前,她的算盘打的震天之响,自以为一石三鸟,神机妙算仅次于诸葛孔明,简直要佩服自己的机智跟果断。
因为能够摆脱那三只恶鸟,一路上就算多辛苦,她都觉着甘之若饴,所以才能顺顺利利撑下来。
如今竟告诉她,她辛辛苦苦逃难似的,居然……最难办最想避开的一个人就在前方终点处等着她,却叫她一时无法面对这个残忍的真相。
精神上的剧烈打击唤醒了身体上按捺的疲累,双管齐下的感觉难过的令人心碎。
真想就不管不顾的晕过去了事啊。
阑珊给江为功搀扶着往回走,那小吏也在旁边陪着不敢言语,心里却有点疑惑:这位舒大人原本还神采奕奕的,怎么突然间就失魂落魄的了呢?
清早的翎海热闹非常,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们充斥着大街小巷,空气中是海水的腥咸气息,加上木头燃烧后的余烬味道。
除了这些,便是清早小吃摊上散发出来的种种独有香气。
江为功先前被本职责任心驱使,暂时忘记了所有,这时侯给那阵阵飘来的香气唤醒了本能,当即仰头掀动鼻子,跟狗儿似的迎风狂嗅:“好香啊,这是什么?”
小吏张望了会儿,笑道:“江大人指的必然是曹记的生煎馒头了,对了,两位是不是还没吃早饭?不如也去尝尝我们这儿的风味。”
江为功果然食指大动,连声说好,又对阑珊道:“对了小舒,我隐约记得你原本也是南边的人,你家乡离这儿远吗?”
横竖现在离海沿远一点儿了,阑珊恢复了些许正常:“我家虽也是南边,却不是浙海的,是个偏僻的小地方。”
小吏引着他们两人来到曹记小吃店前,摊位上已经坐了十几个食客,竟没有空位了。
幸而那小吏是当地人,跟曹记这些人也是熟头熟脸的,上前说了声是京城的贵客大人们到了,那老板便满面笑容的亲自引了众人到里头,特又临时地分了三个座位出来。
阑珊跟江为功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摆在门口的那生煎馒头的炉子了,只见底下是红彤彤的炭火,上头是极大的一个略平底的锅,里头一个又一个不大的雪白的小馒头状,鼓鼓的挤在一起显得很是可爱。
底下的油在滋滋作响,下头的一面早就给煎成了金黄色,眼见将出锅的时候,又洒了些细细碎碎的葱花跟芝麻在上头,葱花碧绿,芝麻乌黑,馒头皮儿雪白,看着便叫人食欲大动。
江为功嗅着那股奇香,咽着唾沫道:“其实咱们京内也有卖这东西的,我们都叫它生煎包子,不过想必比不过本地的原汁原味。”
小吏不敢跟他们一块儿坐,自己去要了两碗藕粉,两碗豆腐脑,热气腾腾的放在桌上:“两位大人喜欢吃什么且都尝尝。”
藕粉是淡粉色,里头撒着些芝麻、莲子之类,还有没融化的白砂糖。
阑珊受了惊吓,正想吃点甜的定一定神,便对江为功道:“江大哥,我先喝这个。”
江为功笑道:“我尝尝这豆腐脑。”他端起那碗看着就极嫩的豆腐脑舀了一勺,才送入嘴里,脸色就变得很古怪。
阑珊问道:“怎么了?”
小吏也忙道:“可是不对口味?”
江为功好不容易把那口东西咽下去,才满脸苦色匪夷所思地说:“这怎么是甜的?是不是把盐错加成糖了?”
小吏眨巴着眼,他从没离开过翎海,自不知北方的豆腐脑都是咸口味的:“豆腐脑不都是甜的吗?怎么能加盐?”
阑珊似是想到了什么,便笑对江为功道:“江大哥,这南边的口味向来是甜的,跟北边不一样。”
江为功瞠目结舌,看看手中那碗豆腐脑,顿时失去了兴致:“这也不对味啊!我吃这个得加榨菜丝,蒜蓉,姜丝跟酱油醋的……这甜腻腻的谁爱吃?”
他这一嚷嚷,引得周围不少本地人都侧目看了过来。
阑珊忙笑道:“江大哥,入乡随俗,入乡随俗,不如你尝尝这藕粉,倒是不错。”
幸而这时侯曹老板把生煎馒头送了过来:“贵客们尝尝这个。”
江为功舔了舔嘴唇,突然问:“这总不会也是甜的吧?”他很害怕咬上一口会流出糖水来。
小吏不知如何回答,毕竟不知他的口味,阑珊道:“虽带一点点甜口,却是恰到好处的,江大哥尝过就知道了。”
江为功夹了一个生煎,在眼前端详了会儿,白色的皮上带着葱花跟芝麻,底下金黄酥脆,看着倒是极好,小心翼翼咬了口,汤汁儿流出来,果然品着略有一点点甜,不过想必是提鲜用的,果然恰到好处,那肉馅滋味也越发鲜美。
江为功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这个不错。”
那小吏见状也终于松了口气,又笑道:“大人喜欢便多吃些。”他又取了个碟子倒了些许醋放在两人跟前。
阑珊才吃了三四个生煎馒头,江为功已经吃了十个,要不是嫌烫,还会多吃几个。
正吃的津津有味,突然听到外头有马蹄声跟车轮声响动,门口的食客见状慌忙停下来,起身后退避让,又纷纷跪地。
里头众人不知怎么样,那曹老板放下手中家什跪在地上:“是京城来的荣王殿下车驾经过!”
江为功大喜:“这么巧……”他看向阑珊,不知要不要这会儿出去,可又怕自己脸太小,就算出去王爷也未必肯看自己一眼。
不料看向阑珊的时候,却见她早扔了手中的筷子,整个人闪电般缩到了桌子底下。
“小舒……你干什么?”江为功大惊。
阑珊下意识地蹲在桌下,听到江为功问暗暗叫苦,便忙拉他一把:“自然是接驾!快跪下!”
江为功跟阑珊是朝廷官员,外头遇到王驾,不必跟百姓们一起跪地,只需躬身作揖就行了,可见阑珊这样,他也迷糊了,只好也随着离座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