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蹊跷?”
李清的声音低的恍若耳语:“据我所知,入冬之前你们工部就曾上报,说是发现了海船卯榫不对,以你的性子,只怕早就叫停了,怎么一直没反应?”
杨时毅的反应很平淡:“李大人,你知不知道外头那只鸟儿是怎么死的?”
此刻外间树上,有一只不知哪里飞来的麻雀,正唧唧喳喳拼命吵闹,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但显然还没有死。
李清不明所以:“杨大人,这只鸟明明还活的好好的。”
话音未落,只听“叽”地一声,那鸟儿一头从树上栽倒在地,直挺挺地不动了。
李清目瞪口呆:“怎么、怎么死了?”
杨时毅垂眸道:“不知道吗?因为他话太多,太吵。”
李尚书听了这句,翻了个白眼:“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李清去后,杨时毅取了笔,很快写了一封信叫了随从来:“紧急送往翎海,交给温益卿。”
那人领命,才要走,杨时毅道:“等等。”
随从急忙止步,杨时毅眼神几番变化,终于挥手:“没事了去吧。”
公事房内一片安静。
杨时毅起身走到窗户边上。原先给打“死”在地的那只鸟蹬了蹬腿,突然又挣扎着爬起来,它惶恐地四处探看了阵,不知道自己先前玩的好好的怎么就“晕厥”了,观望片刻后,才又忙不迭的死里逃生般振翅飞走了。
杨时毅默然看着这一幕,心头略觉沉重。
海船有问题,杨时毅的确是第一时间知道的,正如李清所说,他的确想要叫停。
卯榫是极其重要的一环,如果这上面出现问题,要再试验制造出合适的卯榫,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毕竟这是用在前所未有的大船上的部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杨时毅知道,向来自负的皇帝是不能接受出现这样的意外的。
在他迟疑之中,他察觉在翎海现场督造的司礼监众人,竟无一发声。
直到海船失火,佳木出现在海擎方家。
杨时毅看到了一个可怕的黑色布局。
司礼监办事从来仔细,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一定知道了卯榫不合之事。
不可靠、完不成的东西,那就干脆毁掉,倒是皇帝向来的性格。
更重要的是,这案子会引发好几方势力的动荡,而皇帝,却能在这种动荡中获得巨大收益。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他的工部,多年来他大权独揽,皇帝只怕早就想找机会敲打他了。
再次便是东宫跟海擎方家。
之前因为修小运河不成,皇帝心中记恨着方家呢。如今,好一个现成的机会送上来。
当然,“机会”也可能是人为创造的,比如方家的方秀异在外行事张扬,如被有心人笼络设计,他自然乖乖上钩买了佳木,坐实了现成的把柄。
如今借着这烧船的案子,皇帝敲了两方的势力,而且在荣王的助力下居然把修小运河的地拿了回来,不费吹灰之力。
让杨时毅觉着庆幸的是……这案子里有个舒阑珊。
假如不是舒阑珊找到了藏木之地,把那失而复得的木材找回来,杨时毅不能想象他工部将何以为继,将如何填这个亏空。
虽然不太敢去想象,但杨时毅隐隐能看见,假如真的如此,那位高高在上于龙椅上的九五至尊,一定不会同情他杨时毅,反而会露出猫戏老鼠般的得意笑容,会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为填补这个亏空而绞尽脑汁。
幸而,还有一个“舒阑珊”。
杨时毅看着那只鸟儿的踪迹消失于晴空之中,微微一笑。
他觉着,自己该正面会一会他那位“小师弟”了。
这天,阑珊从清早起床开始就不停地打喷嚏。
她揉揉鼻子,几乎怀疑自己又着凉了,但是并没有头晕头疼的感觉。
飞雪道:“你怎么了?”
阑珊道:“不知道,有些心神不宁的,兴许是有人背后在念叨我。”
飞雪扬眉。
阑珊伤感地叹息道:“这个年十五,都没有跟阿沅和言哥儿一起过,他们一定很想念我。”话未说完,又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
等阑珊洗了脸收拾外出,去公事房的路上,却见江为功的小厮宝财在那里嘀嘀咕咕的,满脸不忿。
阑珊从后面敲了他一下:“你在念叨什么?”
“舒丞,”宝财见了她,忙行礼,又道:“还不是之前的捡了的那个东西?少爷非得叫我还给温郎中的那两个随从,我听话还给他们了,他们两个非但不感激,还用看贼一样的眼神看我,就好像我从里头偷了他们的钱一样,我还不知道吗?那包里根本没有一文钱,我偷偷看了的,原本只是一颗看着像是药丸似的东西,他们还问东问西的,早知道就不该还给他们,随便扔到哪里也比受这气强。”
阑珊疑惑:“他们问什么?是不是原本里头有别的,只是摔倒的时候掉出来,他们才这样的?”
“不是!”宝财摇头道:“捡起来的时候我就看过,束着口的地方栓的紧紧的,我当时捏过了,我们少爷一定也捏过了,小叶子一定也知道!那只有一颗小圆的药丸而已,哼,他们凶巴巴地问我看过了没有,还骂我不许随便拿他们的东西,呸,难道我还能尝尝不成?谁知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阑珊见他愤愤的,就安抚道:“不要紧,横竖咱们无愧于心就是了。别理他们。”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你拿着去买糖球吃吧。”
宝财忙道:“这怎么好,叫少爷知道又要骂我。”
阑珊笑说:“他骂你做什么?这钱还是我从他哪里借来的,就等于是他赏你的呢,快去吧。”阑珊的钱之前都给了小顾的姐姐,此后便又跟江为功借了些许傍身,幸而她用的机会也不多,花销很少。
宝财年纪到底还小,握着钱便欢天喜地的去了。
阑珊目送他离开,突然想起那晚上飞雪要了那小布袋闻了闻的情形,她回头看向飞雪,迟疑了会儿问道:“小叶,那天你闻过那小锦囊的,你是不是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飞雪方才一直静静地听两人说话,见阑珊问自己,她顿了顿,淡淡说道:“我不知那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不是好东西。”
阑珊正想再细问问,突然听到一阵骚动,她抬头看时,却见前方是温益卿带了几个工部的人经过。
今日他头戴乌纱帽,身着小杂花纹的青缎子团领衫,腰间束牛角带,脚踏黑色朝靴,是正五品的文官公服打扮,看着倒是气宇轩昂,一表人才。
只不过脸色有些异样的白,有点像是失血过多后的那种苍白。
阑珊皱眉打量的时候,飞雪却发现跟在温益卿身后的那两名曾跟她交手过的随从,那两人显然也看见了他们,眼神有些狠厉地瞪了她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啊,我想见见此人皇帝:朕也想见此人
首辅:是的,我想念我的“小师弟”了~阑珊:阿嚏,阿嚏,阿嚏!!!
第67章
过了惊蛰,万物复苏。
新的榫卯结构已经投入运用,一切有条不紊,迅速地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京城内陆陆续续又派了人来,司礼监跟工部的人都有,在工地细看过之后,也都极为满意。
江为功熬了这月余,虽然抽空就要去大吃一顿,却也仍是瘦了一圈儿,肚子都小了不少,脸也更加的黑糙了许多。
如果不是那身官袍,如此走出去的话,人人都以为是个在乡间劳作的农夫而已。
阑珊因为也每每往海沿上跑,那海上的风大,且又咸涩冷硬,日头又毒辣,弄得她一张雪白的小脸也黑了不少。
飞雪起初并不在意,后来察觉她的脸跟脖子明显差了一个颜色,这才隐隐地有点慌张。
虽然没有跟阑珊说,但飞雪心里知道,自己的确是“戴罪立功”来的。
之前因为感因寺没有听从赵世禛的意思,事后虽然被鸣瑟警告,她却还以为赵世禛只是责罚她一顿而已,没想到居然毫不留情地将她从身边赶走了。
飞雪在外,痛不欲生。
后来突然有命令叫她赶往翎海,她还以为是赵世禛回心转意,自己的惩罚到此结束了,一时欣喜若狂。
直到高歌传达了赵世禛的命令,是要把她放在阑珊身边的时候,飞雪只觉如坠冰窟。
她当然不乐意,之前她正是因为阑珊的缘故给“流放”的,如今哪里能吞下这口气,觉着与其跟着阑珊,还不如仍是给流放的好。
是高歌的几句话点醒了她。
“你是在舒丞的身上犯了错,如今把你调回来,便是将功补过,你若是伺候的好,以后仍可有机会回到主子身边,你若是伺候不了舒丞,你以为,以后主子还能再召见你吗?那时候你对主子而言,已经是个不听话的无用废人了。”
一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赵世禛的面,这比杀了飞雪还难受。
高歌看着她颓丧失魂的脸色,又道:“而且你怎么想不开?主子这么看重舒阑珊,自不会长久不相见,只要你跟在舒丞身边,将来……你难道不明白吗?”
飞雪当然明白。
赵世禛如此喜欢舒阑珊,自然不会弃之不顾,以后相见的机会多了是,只要她跟着舒阑珊,自然不愁见不到主子。
因此才终于乖乖地来了。
本来她对阑珊是心怀成见的,谁知来了这月余,朝夕相处的,便知道她其实是个极好脾气的人,可以说是飞雪从没见过的好人。
之前西窗每每念叨说舒阑珊如何如何的性子好,容易相处,飞雪总是嗤之以鼻,可真的跟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才知道,西窗所言非虚。
阑珊没有架子,能亲力亲为的事情,总是自己就去做了,不肯劳烦别人。得亏是飞雪有眼色,才会做些端茶送水伺候的活计,不然,只怕阑珊一句指使她的话都没有。
又见阑珊是个极为敬业的,起初老杜不许她外出,她就在屋子里做些文书工作,从来的严谨仔细,兢兢业业。后来工地上忙,她就主动要求前去督工,每天不辞辛苦的晨起而去,晨昏方回。
纵然再天生丽质的人,也经不起这般风吹日晒,那脸儿如何能够不黑?
飞雪察觉之后,心里开始不安。
她当然知道赵世禛对舒阑珊的心思,而在她看来,能吸引赵世禛的最大原因之一,恐怕就是舒阑珊的相貌。
京城女子向来以白净为美,飞雪拿不准,假如赵世禛再次见到舒阑珊,发现她的脸儿黑了这许多后,会不会觉着是自己的失职。
于是飞雪开始亡羊补牢的想法儿,每次阑珊去海边,都要逼她脸上围着帕子,或者亲自给她打伞。
但阑珊总是要到处转来转去的,帕子挡着脸说话不便,头上带着伞走来走去也不便,所以一概拒绝。
把飞雪气的半死,只好又去些胭脂铺子里买些香膏之类的试图给她擦。
阑珊因为女扮男装,最忌讳涂脂抹粉,见飞雪弄了这些东西,简直吓得魂不附体,更是坚决不肯。
飞雪无奈,只好跟她商议,晚间无人的时候敷脸,白天不用就是了。
饶是如此,阑珊仍是受不了那股香味,每次早晨洗脸都要狠狠地搓上许久,生恐留下一点点香。
飞雪本以为自己的差事是极容易的,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这差事也实在是艰难的很。
她找不到好的办法保养舒丞的脸。
这天,飞雪好不容易打听了个偏方,叫做“玉容散”,是说要用白蔹、白芷、细辛、白蒺藜、白术、甘松、白芨、白莲心、白茯苓、白附子、薏苡仁等物磨成粉,蛋清调和涂在脸上,长久之下便又白又嫩,最为有用。
趁着阑珊在公事房里对账,飞雪拿着那张方子,迫不及待地跑到最近的药房里催着抓药。
负责抓药的小伙计看着那张药方,笑道:“这是可让脸变白的方子啊。哥儿要给心上人用呢,还是家里姊妹?”
飞雪忙问:“你知道这方子?这个有用吗?”
小伙计道:“我只听说过,没有亲身试验过,不过这上面的都是好东西,应该是有用的吧。”
飞雪稍微安心。
正在等着抓药,又有一人来到,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上好的合欢皮,远志肉?”
那小伙计道:“这会儿快开春了,合欢皮虽还有些,都是陈的,未必管用。远志肉却是稀罕没有的,因为很少有人来要此物,这两个都是治疗神志恍惚,失眠多梦精神不振的,客人家里有人患这种弱症吗?我们这里有密制的宁神丸药,比那些好。”
“混账东西,我要的是散药,谁要你的什么丸药!”那人叫嚷。
飞雪正觉着这声音耳熟,又听颇为霸道的,回头看时,见竟是跟随温益卿身边的一名小厮。
两人蓦地打了个照面,那小厮自然也认得飞雪,一愣之下,便摆手道:“算了,我什么也不要了!”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小伙计莫名,便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心好意的。”
此刻一名老大夫出来说道:“你好心好意,人家未必领情,他们既然要的是散药,自然是自个儿回去配药,咱们的宁神丸虽好,未必对人家的症状,所以他们不高兴也是有的。”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飞雪才捧了一大包给磨成粉的“药”出了医馆,径直回造船局去。
到公事房里去寻阑珊,却并不见人,是一个小吏道:“先前江所正来找舒丞,说是请他吃饭去了。”
飞雪一听又是江为功,恨得啧了声,便打听了是去哪里。
少不得先回房把药粉放下,又追出去找。
不料还未到地方,就出了事。
先前江为功叫了阑珊,去靠近城门口的铺子里吃烧海胆,他从本地一名老船工那里打听到有这种美味,就着热热的烧酒,最是对味儿。
正好今日他的公务干的顺利,心里高兴,便拉着阑珊去尝鲜。
那家店很是简陋,连个正经的铺子都没有,只是头顶一张棚子张着,撤去棚子就是露天的了,几张小木桌子随意摆放。
来吃的多半都是些工地上干活的工人,有一种海胆拌面最受欢迎,宽宽的手擀面浇上些酱油汁儿,葱花,姜丝,再挖一个海胆进去,伴上一杯烧热的酒,不到半刻钟就吃光了,又饱肚子,又解馋,还能抗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