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明像是个闷葫芦,肚囊里装的全是小九九,面上却浮不出半点声响。
曹献廷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薄纸,故意撂在杜秋明面前,语气豪迈:“给你给你,我才不稀罕看呢,牛局说了,这事儿得咱俩一起块儿办,我是不愿意啊,可是上头有令,办好了,咱俩都升职,瞧见前头没?那一片白水巷都是别墅区,住的都是大官,都是贵人,现在是贵人们的后院死了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呢,办不好,屁都没一个。”
杜秋明奇怪:“消息传得这么快?”
曹献廷耸肩,表示和他无关。
杜秋明看了那页纸,眉头拧得更厉害了,又问曹献廷:“闻先生没说别的?”
曹献廷狞笑:“怎么,你看不懂啊。”
“合着你看得懂啊。”
那纸上,字迹工整,写着:“青青河边柳,遥望东边郎,江水无情流薄暮,只作深愁无尽处。”
杜秋明鄙视完曹献廷,忍不住又问:“你当时拿了这张纸,就没问先生什么?”
“我问了啊。”
杜秋明眼睛亮了,这么隐晦的诗词,不问怎地知道:“你问了啥?”
曹献廷:“我问先生,先生你怎么这么有才华呢?”
呸,好肥一只狗腿子!
合着曹献廷这是看不懂闻东写的,才大方端出来给杜秋明看,想着若是杜秋明能看出端倪,自己也算是空手套白狼了。
曹献廷不放弃,他凑在杜秋明边上说:“诶,我特意查过了,这最后两句是来自苏庠的《木兰花》,你说,先生是不是暗示,这死者姓苏?”
杜秋明:“我还凶手姓木呢。”
曹献廷忽而愣住,继而抚掌点头:“有道理。”
杜秋明指着岸边的尸体:“那这尸体总得拖回去吧,姜家那姑娘什么时候来?”
杜秋明本是不怕的,可老烟枪拦得紧,周围的小弟等着杜秋明一张嘴说要抬尸体,就七嘴八舌地劝,也没人愿意抬,还得让姜家的那个做做样子才行。
曹献廷摊手:“累了,回去洗澡了。”
杜秋明瞪着曹献廷:“合着就你一人来了。”
曹献廷笑嘻嘻的:“你是问姜家姑娘吧,想让人家来?要不,我辛苦帮你跑一趟?跑腿钱,八折。”
杜秋明来了脾气,指挥着手下的人搬人,没人敢动,杜秋明便是喊了徒弟二狗,两人自己上。
柳树叶子一撩开,恶臭扑鼻,腹腔流着黑水,混着水沟里的腥味,还冒着泡。
纵然老烟枪在后头跟着又拦又劝的,这半具尸体,还是被杜秋明和徒弟二狗硬搬回了警察署的停尸房。
上午刚搬过去,姜琰琰不到十点就赶到了。
姜琰琰换了身衣裳,穿着平时的蓝底碎花上衣,两颊气鼓鼓的被曹献廷领着往停尸房走。
这年头,停尸房都分了三六九等,这从河里捞出来的,没身份,没人报案,没人认领,便是被丢在了一间废弃的停尸房内,巴掌大的院子徒长了不少杂草,狗尾巴花都有半个人那么高,法医来了一趟,瞄了一眼就走了,尸体重度腐烂,什么都看不出来。
杜秋明还在停尸房外头吩咐队徒弟二狗,铁锈的大门前两人孤零零地站着,二狗频频点头,师父说的什么都对。
杜秋明说完,便瞧见姜琰琰背着一个布袋子来了,前头,还跟着曹献廷,他伸手一拦:“尸房重地,你怎么什么人都往里头带。”
这话是说给曹献廷听的,说的却是姜琰琰的不是。
姜琰琰:“我撒了生石灰,覆了柳树叶,就是防止尸变,你们硬扛了尸体回来,是不是还是光着手扛的?”
杜秋明上唇咬着下唇:“关你什么事儿。”
姜琰琰冷笑了一声:“若是光着手,那尸体吸了人气,不多时就会尸变,到时候你找我来对付,这个数。”
姜琰琰抬手比了个三。
曹献廷知道,小神婆要价不高,都是个位数,挺起胸膛替小神婆喊价:“三个银元子。”
“呆子。”姜琰琰一掌拍在曹献廷胸口,“是三十个。”
杜秋明傲得很:“你怎么不钻钱眼子里去。”他抬手指着后面大门紧闭的停尸房,“这门里带锁,而且那尸体只剩下半截了,我看他怎么变,这大白天的,活人还能被死人吓着了。”
话语才落,曹献廷的脸突然扭曲起来,他颤巍巍地指着杜秋明身后:“一杆枪,你……。”
杜秋明觉得不对劲,正要回头,姜琰琰喊:“别回头。”
一只水淋淋的手慢慢绕上杜秋明的脖颈,阴柔得像是没有骨头,那双手又湿又冷,滑腻腻地带着白色的黏液,自这双鬼手攀上杜秋明后颈的那一刹那,杜秋明的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
“见鬼了?”曹献廷努力压低声音。
姜琰琰低声回:“冤魂附了二狗的身,看来今天,应该是二狗搬的尸体。”
“怎么说?”
“二狗徒手沾了尸体,留下了人气,尸体的怨气寻着这缕人气,把二狗当了宿主,我就知道的,杜秋明讲究得很,怎么会自己亲自搬尸体。”
二狗眸色雪白,学着女人的姿态,妖娆得比女人还女人。
杜秋明唇色发白,也不敢说话。
姜琰琰对杜秋明道:“尸身都只剩半截了还能附身,看来苦主生前该是受了不少苦,放心,只要杜队长不回头,不要对上眼,保管没事儿。”
杜秋明瞧着小神婆双臂交叉,不着急出手,心里已经将小神婆骂了千百遍。
眼瞧着,二狗的脸蛋都要贴到杜秋明的眼皮子底下来了。
曹献廷伸了伸脖子:“咱们该做什么?”
姜琰琰:“先等等看,冤魂费尽了力气附身,指不定有冤情要吐,大白天起尸,我也很少见。”
曹献廷:???
“再说,这姓杜的不听我的话,擅自动我设下的阵法,还没找他算账呢。”姜琰琰不想当圣人,你捅我一刀,我还得慈悲为怀,因为自己年纪大不计较。
姜琰琰心里头有一本账,遇事儿就在账本里头画“正”字,得罪了她的人,始终都是要还的。
二狗的唇瓣一张,忽而念:“天地玄黄,田土禾庄。”
曹献廷蹙眉:这他.妈念的是什么呀。
杜秋明浑身冒冷汗,两腿僵直,姜琰琰用手势暗示他千万别动。
杜秋明在心里打鼓,让老子别动这不是要了老子的命吗?
“官人既是把我救出来,定是垂怜我命苦,为何又不要我呢?”
“哟,瞧瞧,开始诉衷肠了。”姜琰琰对着杜秋明,“你倒是答话呀。”
杜秋明心里骂娘,关老子什么事,老子答个屁话啊。
可杜秋明心里头清明,小神婆这是让自己套话呢,杜秋明滚了滚喉咙,壮着胆子说:“我哪里是不要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哼,你连人家的名字都忘记了,不理你了。”
女人的声音从左耳绕到了右耳:“你之前喊人家卿卿,后来又学了洋人的叫法,喊人家Honey,你教我写字,怕我记不住,教我打油诗,却不记得人家的名字了?天地玄黄,田土禾庄,这还是我学会了之后,编给你看的。”
“你夸我天赋高,若不做这一行,生在清白人家,多少人来迎娶,我的郎,你都忘了?”
明明是含情脉脉的女人声音,却出自五大三粗的二狗之口,曹献廷揉了揉眼睛,看不下去了。
杜秋明憋得脸色铁青,他卯足劲准备再问一次,谁料姜琰琰突然开口:“别动。”
杜秋明只觉得周身冰凉,女人魅惑的声音忽远忽近。
“你说会娶我,会和你家婆娘离婚,呵……。”
一只胳膊忽而缠上杜秋明的脖颈,猛地用力,这力道来得突然,杜秋明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憋断了气。
然而,几乎是同时,姜琰琰从布袋里掏出一张黄符,冷喝一声:“妖物,回去吧。”
右手持着黄符贴上二狗脸面,右手顺手一拽杜秋明,一左一右,姜琰琰两不耽误。
倒是杜秋明,被拽得往地上一扑,摔了个狗啃泥。
二狗十六岁,年轻壮硕,被鬼魂附了身,力气奇大,姜琰琰不打算硬碰硬,只跳远几步,念咒做法,只瞧着一缕黑烟从二狗背上窜出,朝着停尸房里去了,隔着门,姜琰琰又贴上一张黄符,默念了一阵密咒,拍拍手,齐活。
姜琰琰示意曹献廷将二狗头上的黄符给揭下。
曹献廷伸出一只手,眯着眼睛一扯,二狗像是刚从水里出来似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地上的杜秋明:“师父怎地在地上?”
姜琰琰看着杜秋明:“三十个银元子,加之前捞尸体的三个,你一共欠我三十三,我给你记账上了。”
杜秋明缓过神,抬起脚往二狗屁.股上踹:“要勒死老子啊。”
姜琰琰:“他是被附了身,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他。”
曹献廷眼珠子一转,突然说:“诶,小神婆,这冤魂既然可以附身开口说话,让她附身了,说说自己是怎么死的不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酒棠:附身说怎么死的?不?当然不行,不然我还怎么编?
第12章
姜琰琰斜眼看着曹献廷:“附身说话?附谁的身?你的?”继而解释,“这尸体怨念太大,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不好控制,你瞧见刚才杜秋明问话的样子了吗?鸡同鸭讲,对着牛弹琴,姜家有本秘法,把鬼分了三种,有智有识叫做魂,有智无识叫做魁,无智无识叫做什么,你知道吗?”
曹献廷哪里知道,只顾着摇头。
“和你一样。”
曹献廷:“叫做人?”
“叫做傻子。”姜琰琰盯着曹献廷的样子,就像是私塾里的先生教育没写功课的孩子,“就像停尸房里的女尸,神智不清,五识不通,刚才,应该是全凭着意念在行动。”
“凭着意念还知道扒拉男人?好邪门。”曹献廷想到了什么龌龊的事儿,眉眼挤成一团牡丹花似的,皱巴巴。
姜琰琰没忍住,又瞪了他一眼,出来时,姜多寿反复交代,女孩子应当温柔大方,柔声细语。
姜琰琰:爷爷,对不住了,我可能做不到。
曹献廷又问:“那……你就不能掐指一算吗?”
姜琰琰看着他:“我能算活人的,还得能算死人的?”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曹献廷挠着头皮冥思苦想,小声自言自语:“那闻先生怎么可以算死人的呢。”——虽然写的他也看不懂。
姜琰琰仔细分析:“不过,瞧着刚才这女人刚才附身说的一番话,倒让我大概有了个范围。”
姜琰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杜秋明,她压低声音对曹献廷说:“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找了间茶馆,里头本来是没座儿了,跑堂的瞧见是曹献廷,眼睛一亮,吆喝了一声“曹知事来了”。
大堂里的伙计飞快地收拾出一张四角方桌,四条长板凳擦得油亮。
这曹献廷,在外头还是有些面子的。
曹献廷抬手请姜琰琰进去,允下承诺:“待这案子破了,我真的升官了,请老姜和小神婆你去悦来茶馆,下个月,悦来茶馆要演川剧,叫《黑奴义侠光复记》,改的是美国的一本小说,名字叫做一个姓汤的大爷的家。”
姜琰琰听着就别扭:“有这本书吗?”
“有,有。”
说是茶馆,点心小吃一样不落。
茶馆没纸笔,姜琰琰就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画分析,头也不抬,这画的曹献廷也不懂,一时间,两人竟然不说话了。
曹献廷咽了口茶水,寻着话头:“我瞧着,闻先生待小神婆你不一般啊。”
姜琰琰知道曹献廷想说什么。
曹献廷搓搓手:“事儿定了?”
姜琰琰抬头,敲了敲桌面:“咱还是说那女人附身后说了什么吧。”
这人吧,知道了八分,就会推理出十分,可只知道两分,却能推理出二十分的故事,就在方才,姜琰琰埋头分析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想闻东和姜琰琰生了孩子后,自己怎么蹭上干爹这个名头了。
姜琰琰又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一”。
姜琰琰说:“这女人有个情郎,这情郎已婚,两人不伦之恋,这女人盼着这情郎娶她。”
说完又写了个“二”。
姜琰琰又说:“但这女人家境不好,做的是边缘行当,文化教育程度不高,还在识字阶段,大皇宫里的姑娘吹拉弹唱连快板都会,所以应该不是,我觉得,应该是河西窑子那一片的女人。”
继而写“三”。
“所以我觉得,这女人最开始说,你救我出来是垂怜我,为什么不要我,应该是这个男人曾经为这女人赎过身,所以是救了她,至于为什么不要她?抛弃了?不理她?还是被正妻发现了,都有可能。”
曹献廷皱眉,指着第三点:“这是怎么得出来的?”
姜琰琰指着“一”和“二”:“从一二两点推出来的。”
“那一二两点又是什么来着?”
姜琰琰语塞,看着曹献廷:“感觉我白说了。”
曹献廷搓着手:“我不懂归不懂,你懂就行了,咱下一步做什么?”
“咱去趟河西窑子吧。”
曹献廷摇头:“我婆娘知道了,得打死我。”
“这是正事儿。”姜琰琰正色说,“要么,你装嫖.客,一个人去,要么,你装作倒爷,把我卖进去,你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