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又是直到蒋慕渊和顾云骞回来,几人才搁下手中的纸笔。
顾云锦站起来,一面活动筋骨,一面与蒋慕渊说今日进展。
蒋慕渊听完,也说了他的安排:“我大抵三日后启程。”
顾云锦对他们的推进多少有数,对此并不意外,只问道:“真让七哥哥跟着去?”
“他也闲不住,”蒋慕渊道,“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真叫他躺三个月,骨头都发霉了。”
顾云锦扑哧笑出了声。
蒋慕渊又想起袁二来,道:“他大抵在往裕门关来的路上了,若是抵达了,你叫他先在镇子上等着,暂不用他去前头寻我。”
顾云锦应了。
启程那日,又是无数百姓送行。
段保戚被肃宁伯留下来了,一道站在城墙上,目光灼灼望着下面的将士。
他并非没有争取过,但蒋慕渊说服了他。
蒋慕渊看过段保戚练武,两人也过过招,段保戚的功夫是跟他父亲学的,战场上琢磨出来的那一套,不花哨,但绝对够狠。
段保戚缺的是磨砺,毕竟,这么多年在京中当他的成世子,身边与他对练的,谁敢给他下狠招。
蒋慕渊不同,两人的“点到为止”也比段保戚在京中时严苛许多。
“你若不想一上阵,还未杀几个狄人就被抬下来,不如再刻苦练些时日,反正裕门关的守军不怕跟你来真的,”蒋慕渊说得很坦荡,“再练一练,上阵之后能一场仗、一场仗地打,关口攻防、攻城、破城后巷战,你想倒在哪儿?”
段保戚听进去了。
他虽不怕死,但也不希望上阵不作为,他来这儿不是混资历的,是实打实要杀他几百狄人,磨刀不误砍柴工,他再摔打摔打也不迟。
鼓声阵阵,大军出发,顾云锦看了会儿,又回到住处继续整理书册。
朱氏伸了个懒腰,道:“现存的整理得差不多了。”
“我打算明日去镇子里再寻一寻。”顾云锦估摸了一番,道。
几人对了对进度,彼此交流了些细节,忙到了天大黑,才各自歇了。
翌日上午,顾云锦去镇子里寻书。
原先做文墨生意的铺子,先前已经让人来寻过一回了,但凡沾了些边的,都搬回去看了。
今日只寻镇子里的大户,兴许他们宅子里会有保存。
有一官兵引路,一家家的问。
“夫人,前头那家是做皮料生意的,这家兄弟是关内人。”官兵一面说,一面引顾云锦进了那家铺子。
闻声,坐在台面后头做针线的老婆子抬起头来:“客人,看皮料吗?”
第583章 寻
两厢打了照面,顾云锦只觉得那老妇人有些眼熟,再细细一想,便想起来了。
正是他们赶赴裕门关时,在半途中遇见的马车入泥潭的姓邹的两公婆。
妇人亦认出来了,局促地笑了笑。
当时,这伙热心人只说家在北地,他们就当人家是赶回来寻亲的,等他们到了裕门关,远远看到与守将们一道行走说事的顾家兄弟与蒋慕渊,才知道对方来历。
哪怕是曾受过帮助,毕竟身份有别,老两口就没有厚着脸皮、大胆地去套近乎,没想到今日人家先登门了。
顾云锦笑道:“也是有缘。”
老妇人越发不安了:“是……”
在后头做事的邹老汉与两个儿子也出来了。
两兄弟是生意人,嘴巴比父母活络,谢了顾家人在半途中对父母的帮助。
顾云锦道了来意。
邹家大哥道:“手札是有两本,我去给夫人拿来。”
邹家二哥思索了一番,道:“夫人为何不找去过外头的商人问一问?”
顾云锦道:“也想寻过,可战事一起,常年走关外的商人都回家乡去了,没有留在裕门关。”
“这倒是。”邹家二哥点头。
要不是老父老母来了此地,手中又有铺子,邹家兄弟也起过回老家的心思。
至于那些走商的,在入冬前就回去过年了,看今年这架势,战事不了,是不会再来这儿的。
顾云锦想了想,道:“邹二哥可有相熟的商人住在京畿一带?”
虽说离裕门关远,但带消息回去,让听风使人去打听,总是一条路子。
邹家二哥忙点头,等他兄长出来,两人一道理了理,写了一张名册交给顾云锦。
上头有行商的,还有镖局走镖的。
邹家大哥道:“祖籍京畿的商人不多,江南是最多的。”
顾云锦道了谢,待出了皮料铺子,又往下一家寻。
一日下来,收获不能算多,但在预期之内。
念夏手上有劲儿,一个人全提了,走路生风的样子,叫引路的官兵都连连侧目。
她搬得毫不费劲,跟着顾云锦进了胡同,还未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马蹄声从身后来,念夏扭头一看,是袁二。
袁二赶得风尘仆仆,下了马与顾云锦抱拳。
顾云锦道:“小公爷昨日出发的,走前交代过,你先在这儿等几日。”
“原本前两天就该到的,路上耽搁了,”袁二懊恼不已,偏头见念夏双手提着厚厚的书册,便道,“我来吧。”
念夏随意提了提,表示十分轻松,并不交出去。
袁二看着她气都不喘地提进了院子,不由暗暗想,将军府就是将军府,连小丫鬟都是练过的,看她这力气,怕是比老家常年干农活的妇人都强。
念夏寻了个角落搁了,等明日白天晾一晾,便做整理。
顾云锦与朱氏、葛氏说了遇上邹家人的事儿。
“也是巧,”朱氏道,“不过能接父母来过年的商人,肯定是在这儿有些积攒的,是个大铺子也不稀奇。”
葛氏颔首,半晌,迟疑着道:“他家说得在理,寻走过各处的商人也是条路子,先前在北地替我们收殓了二姑与江家兄弟的那一位,他也说过自家从前是行商的吧?”
顾云锦记得那老汉:“也不知道他在北地如何了。”
朱氏提议道:“不如我们去北地寻一寻?”
“只我们几个?”顾云锦拧眉,她并非没有这个想法,只是兄弟们都出征了,她们几个往北地去,颇有风险,便没有提。
“狄人眼下无暇顾北地。”朱氏道。
这是实话。
阵线前压,狄人有人力也会放在守卫山口关与鹤城上,便是出兵,也不会选择北地这座空城。
几人商议过后,决定再等几日,估摸着蒋慕渊和向威的兵力压到山口关时,便往北地去。
原是三日后出发,却不想一直飘雪,天亮时还未停。
朱氏看过天色,明日怕是风雪更大,几人干脆咬咬牙,趁着雪还不算大,袁二、朱氏、顾云锦与念夏,四匹快马往北地出发。
除了落雪,这一路还算顺畅。
北地看着比他们前一次离开时,更加萧瑟了。
雪几乎未化过,反而又高了几分,原本还有些坚持留在北地的百姓,也终是熬不住,陆续离开了。
向威不是没有动过往北地驻军的心思,只是,狄人未打退,逃难的百姓不会回来,空有驻军,对着一座被冬雪覆盖的空城也无用。
兴许等雪化了之后,朝廷动员几波,才能渐渐地有些人气,但真正的重建,需要在战事终了之后。
顾云锦等人去先前老汉收殓遗体的院子、也就是顾微身前住的地方寻找,却空无一人。
“莫不是也离开了吧?”念夏问道,“明明说了不走的。”
“他脚有伤,想走也不好走,”朱氏道,“我们再寻寻。”
北地占地在这儿,便是个空城,也不是这么好找人的,等真的寻到那老汉时,时间已经不早了。
老汉瞧着比先前更消瘦了,两颊凹陷,显得眼睛格外大:“来寻老头子的?老头子前回说了,这把年纪不折腾了。”
顾云锦道:“我在整理西域一带的资料,翻看了不少行商旅人的手抄、笔记,只是年代久远,不够完备。
而老人家你是亲身走过的,你能给我们很多帮助,而这份地图、讯息,往后不仅能给官兵们引路,也能给新上路的商人们一些保障。
兴许,我们也能找到让狄人不能轻易犯境的手段。”
老汉的眼睛沉了沉。
为了说服老汉,顾云锦有拓印一部分地图,摊开给他看:“这里还有一些空白,我找到的资料尚有矛盾,想听听老人家你的看法。”
这一趟,顾云锦做了两手准备。
老汉能随他们回裕门关,那是再好不过,若他坚持不离开北地,顾云锦带了纸笔,就在这儿听他口述,说多少记多少算多少。
老汉接了过去,看着看着,眼睛就热了,他点了点地图的边缘:“这个沙丘,老头子的兄弟们就死在那儿……”
第584章 值得
瘦骨嶙嶙的手指擦过纸面,在那个角落来来回回,不住的摩挲。
在地图上只占了那么小小的、比指甲盖都大不了多少的区域,在老汉眼中,是吞噬了他亲情、财富,人生的一切的血盆大口。
哪怕是大半辈子过去了,那一日的经历,依旧是梦魇,缠绕在他的心头。
而地图上其他的地名,有他曾经踏足过的,也有他只听闻而不曾见的,就这么落在了纸面上,却不知道它们曾经是哪一位旅人的梦。
老汉哽咽了很久,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脑海里乱得很,心也乱得很。
顾云锦等人没有催促他,虽然时间不早了,但设身处地去想,那个沙丘对老汉的意义,何尝不是北地之于他们的意义呢。
良久,老汉终是把地图放下,站起身来,拖着蹶腿,走到外头,看着傍晚时分的北地。
这是一座空城了,与他第一次来这儿时,浑然不同,与他在这里乞讨生活的几十年,也不同。
曾经鲜活的生命、蓬勃的生机,不管是孩童还是老人,都不见了。
老汉垂着双手,闭着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缓和了好一阵,终是回过头来,看着顾云锦,问道:“如果有详细的地图,是不是能把狄人赶得远远的。”
顾云锦抿唇:“极有可能。”
“是不是能在两军交战之时,让我们的兵士们能多活下来一些?”
“明确的地形能制订出更详细、更有利的战术,能在追击、防御之时有更多的侧重,能让兵士们尽量多的活下来,”顾云锦看了眼高大的北城墙,道,“我们能知道狄人有多少路线可以穿过草原,做最有效的守备,而不会在他们奇袭到城墙之下还不知状况。”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
北地失守,顾致泽开城门的罪过是最最严重的,可他们至今不明白,狄人是如何到来的。
老汉经历了那一夜,也知道前一刻还在睡梦中,后一刻就已经破城了。
风雪模糊了视野,以至于城墙上的士兵根本防不可防,听到马蹄声时,终究是迟了。
这是在将来必须要防住的问题,找不到答案,所有在北部与狄人对峙的城池、关口,都有在视线受阻的冬季被奇袭的风险。
老汉又问:“若有地图,我们的商队是不是能走得顺畅些?”
“老人家你走过商,入沙漠为何需要向导?不就是为了看天色、寻绿洲,让商队不至于折损在其中吗?”顾云锦道,“绿洲,记在地图上,向导与商人都有图可做参照,如何看天色,从向导们的口口相传记作文字,能传得更广,帮更多的人。”
老汉想了一阵,又问:“那马贼呢?”
顾云锦答道:“马贼行去无踪影,打劫之后迅速撤去,即便商人事后报案,财物性命都有损伤。可一旦狄人受损,没有精力南下犯境,朝廷的兵马就能抽出手去对付马贼。而整理地图,兴许能让我们发现马贼的落脚处,寻找有了方向,就不是在大漠、草原上虚费时间了。”
老汉反复思量着顾云锦的话,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顾云锦说得很诚恳,没有拍着胸脯、大言不惭地应下这个、保证那个,她的言辞之中有所保留,也正是这样的保留,让老汉愿意相信她说的,也认为她说的是有实现的可能的。
“不仅仅如此,”顾云锦道,“我看了些商人描写西域的书,那儿的风土人情与我们不同,很多邻近的小国、部落,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我们的商人头一次到访,没有准备,不知情况,受委屈、排挤不说,还容易起冲突,若能细细整理游记,叫踏上这条路的人多一些了解,也能避免许多问题。”
老汉听着听着,眼睛又红了。
他想起来年轻时第一次跟着哥哥们穿过沙漠时,他好奇又活泼,被哥哥们耳提面命,一遍遍教他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
他左耳进右耳出的,最后在别人部落里犯了忌讳,被提着马刀的三四个大汉追着撵,最后是兄弟们好说歹说、花钱消灾。
那些时光,恍如昨日一般。
老汉嘿嘿笑了,揉了揉僵硬的脸,道:“想法挺好,可是夫人,为何商人们要走关外,拿命搏一个来回?物以稀为贵,一旦西域的东西络绎不绝地进入关内,就不值钱了。”
顾云锦也笑:“走西域的风险,又不仅仅是靠引路的地图、指点的文书就能一概化解的?
沙漠、草原,天险依旧是天险,风暴来袭,躲得慢了必然丢命,看懂了天色躲得快的,也不等于一定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想赚银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说得好,”老汉重重点头,“听人说得再多,书上读得再多,终究只是纸上谈兵,可若是没有那张纸,连谈都不谈,一路往西往北,就是赌自个儿有几条命了。”
老汉说完,心中沉闷的郁气抒发了许多,他再一次定睛看北地城。
他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能帮着补上多少空白,但,只要他给出了讯息,能多活哪怕一个人,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