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着些悠着些!”虞贵妃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吩咐内侍们道,“赶紧把他给我挪到榻子上,再去把太医们请来,好好看看这混账东西伤到哪儿了。”
殿内,宫女、内侍、嬷嬷,一众人围着孙禛伺候。
奶娘把年幼的孙奕从榻子上抱起来,站到一旁。
孙睿慢悠悠进来,瞧见孙奕,他走上前去,拿手指在幼弟的下巴上轻轻捏了两下,又退开了两步,道:“母妃这会儿顾不上他,你带着他去偏殿,免得人多冲撞了,也莫要叫我过了病气。”
奶娘自是应下,与管事嬷嬷说了声,带着小殿下退出去了。
孙奕趴在奶娘肩膀上,一直盯着孙睿瞧,似是对他刚捏自己下巴很是不爽快。
孙睿捻着指尖笑了声。
废物点心就是废物点心,小时候无用,长大了一样是个孬的。
孙奕比孙淼的儿子孙栩还大几岁了,却远远比不过小侄儿有本事。
孙栩敢天南地北去打仗,年纪轻轻就一身战功,敢违背圣上的心意妄图救蒋慕渊出孤城,敢在孙禛登基之后摞担子不出力,孙禛想发作他、他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而孙奕,要文没文、要武没武,仰孙禛鼻息,纨绔都比他厉害。
那厢,虞贵妃和孙禛的对话拉回了孙睿的思绪。
孙禛在夸张地说着南陵一行的经历,把虞贵妃逗得又哭又笑,孙睿不耐烦听那些,咳嗽了两声。
虞贵妃这才看了过来,柔声道:“你又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的?瘦了这么多,可是吃穿上不惯?一会儿让太医也看看。”
孙睿摇了摇头,道:“我不要紧。”
虞贵妃还想说什么,见孙禛一个劲儿冲她眨眼睛,她也就不问了,只让人伺候孙睿先梳洗一番,去去乏。
孙睿去梳洗,孙禛这才低声道:“皇兄真无大碍,他就是后怕,魇着了。”
虞贵妃道:“那也是叫你吓出来的!”
孙禛撇了撇嘴。
虞贵妃这儿给孙睿备的衣衫自是他从前穿的那些,孙睿换上,站在镜子前前后看了看。
他出门在外时,穿着以简便舒适为主,料子、款式没有那么讲究,而这些宫中衣裳,最是精致华贵,他这会儿一穿,撑不起来,越发显得整个人都颓了。
孙睿倒是挺满意的,不疾不徐走到殿内,圣上已经到了,还多出来好几位御医。
圣上端坐着,一脸严肃地听太医们说话,瞧见孙睿,他不由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你跟你母妃说的身子无碍?这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孙睿垂着眼皮子,淡淡笑了笑:“真的无碍。”
圣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孙睿一通,道:“禛儿说你是魇着了,我看不像,你从不是个胆小的人,生病了还是要让太医看看的,不要忌讳看诊。”
“没有忌讳,”孙睿答道,“在路上也叫夏易开了方子,一直在用。”
孙禛歪着脑袋,插嘴道:“皇兄怎么就不能魇着了?他还怕冷呢!”
孙睿的眼神倏地冷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抬起眼皮子睨着孙禛,道:“是啊,我怕冷。”
五个字,叫孙睿咬得字字如冰渣子,偏他脸色还廖白,越发显得渗人,孙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只是,孙禛出了险地,远离了宣平,沿着水路进京,一日比一日安稳,尤其是此刻回到了京城,看到了父皇、母妃和宫中一群熟悉的面孔,他是真真正正踏实下来,那些可怖的念头也就深深埋入了心底,不再是他的噩梦了。
因而,此刻他对孙睿的那些敌意与愤怒也淡了,虽觉得孙睿口气不佳,但也没有听出旁的意思来。
虞贵妃叫他们兄弟一提,也就想起那一岔来,道:“冬病夏治,赶在入秋前,再让太医给你调养调养,不然等天冷了,又裹成一团。”
太医们此刻正忙着商讨孙禛的状况,圣上便向孙睿闻讯南陵、宣平事宜,军报上再是详备,也不如一问一答来得清楚。
孙睿一一作答。
圣上问过了,又道:“皇太后也一直惦记着你们两个,你先去慈心宫请安,也叫她放心。”
孙睿应了,起身退出来,站在廊下眯着眼看了看天,他这个模样去请安,能叫皇太后安心?
第826章 胳膊
赵知语跟了出来,等出了静阳宫,她让跟着的人手离远些,这才迟疑着低声问道:“殿下是没有歇好吗?我看七殿下的伤似是好得差不多了,并不要紧的。”
孙睿脚下没有停,声音压得很轻,道:“他的胳膊怕是好不了。”
赵知语一愣,落后了几步,她又匆匆跟上,道:“那也不是殿下的过错,殿下护着他,已经尽力了。”
孙睿抿了抿唇。
这可不是尽力不尽力的事儿。
出发前,他详细问过夏易,夏易也算是给了准话,孙禛的胳膊必定会出问题,大小不同罢了。
而且,孙禛是被抬回宫里的那个,若孙睿不能比孙禛更遭,那必然会被埋怨。
圣上不会立刻把他怎么样,虞贵妃最多也就是嘴上说他几句,但后患更多,比起那些,孙睿不介意消瘦些时日。
反正,再瘦再憔悴,能比得过水牢之中的瘦骨嶙嶙?
另一厢,太医们依序离开了静阳宫,圣上只留下了夏太医:“你且仔细说说。”
刚刚太医们都在,神色都相对轻松,可见他们认为孙禛的伤势并无要紧之处,只夏太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夏太医垂首,恭敬极了:“殿下的胳膊……”
孙禛闻言惊讶,他按了按右胳膊,道:“我觉得无事。”
夏太医又道:“您受伤后一直养着,从没有尝试过抬起来吧……”
话还没有说完,急性子的孙禛就忙抬起手臂,刚举到过肩膀,他就痛得一声惊呼,卸了劲。
孙禛愕然,不肯就此认输,又试着抬起来,还是刚到了肩膀处,从脖子到手肘都锥心似的痛,他咬着牙想再抬高些,却没有办法。
“这……”孙禛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我的胳膊以后就抬不起来了?”
夏太医道:“现如今看来,抬手势必是会有影响,不可能恢复得跟没有受伤过一样,至于能抬多高,一则是治疗,二是殿下也要多配合练习。”
孙禛的脸色阴沉。
虞贵妃担忧极了,问道:“其他太医都没有提这个……”
“娘娘,学海无涯,医海也无边,术业有专攻,跌打损伤委实不是众位大人的强项,臣也是凑巧年轻时跟精通此道的先生学过一段时日,才稍稍明白。”夏太医道。
再者,这些时日一直都是夏易看着孙禛,夏易也悄悄给父亲说了几句,他这两年的游历,经手的病状不说复杂,但分门别类各种都有,尤其是跌打损伤这种,是乡野村民、军中将士们最容易经历的。
虞贵妃叹息,她何尝不知道这个,御医们平素看的多是内症,宫里一众金贵人,有几个能跟孙禛一样从高高的崖壁上摔下来,还因为各种因由耽搁了诊治,她不过是关心则乱。
圣上深吸了一口气,压着火气低骂:“都是怎么伺候的!”
骂归骂,也真怪罪不上伺候的人。
孙禛带去南陵的人全死在郡王府了,他们两兄弟一路逃难,避在山林里,孙睿和他身边的人手又不懂医科,没有让孙禛的腰腿出问题就已经尽力了,委实无法顾得周全。
真要怨真要骂,只能冲着孙璧去,是孙璧害得孙禛坠崖的。
孙禛也在心里骂孙璧,他受伤后请来的大夫,清一色南陵人,指不定都得了孙璧的好处,暗悄悄耽搁了他的伤势。
偏生他们谁也不懂治伤,听大夫们说他腰伤了腿断了,全关注腰腿去了,也就忽略了胳膊,以至于胳膊的骨头长好了,肩膀却抬不起来了。
圣上缓了缓气,问道:“对禛儿日常起居影响有多少?”
夏太医道:“殿下只要不抬手,从姿态看是看不出问题来的,平素也不要突然发力,那样容易拉到筋骨感到刺痛,就如您刚才猛然抬手一样。”
圣上思量了一番,交代道:“你先给禛儿治着,也留心一下精通此道的大夫,不管能治不能治,这事儿谁往外头传一个字……”
话只说了一半,但众人心里都清楚,宫女内侍们纷纷垂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
虽然只是抬不起手,可说得不好听些,这就是残了,宫里极其忌讳这个。
圣上又转头与孙禛道:“你也不要灰心,总归年纪还轻,听太医之言多加练习,慢慢来,总会有好转,不用急于一时。”
孙禛嘴上应了,可心里哪能不急?
不止是他,便是圣上也是着急的,虞贵妃更是。
待圣上起驾回了御书房,虞贵妃握着孙禛的手,长长叹了一口气。
此时的慈心宫里,顾云锦陪着皇太后用点心。
孙禛和孙睿回宫,皇太后自然知晓,叫人去问了问两个孙儿状况,晓得皆无大碍,也就先放下了。
宫中规矩虽多,但她老人家也不是那等古板人,不苛求晚辈第一时间就来请安,总归是回来了,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什么打紧的。
再说了,她现今身边也不缺人,外孙媳妇儿贴心着呢。
皇太后颇喜欢红豆冰沙,她怕热又贪冰,即便不让她添浓浓的蜜红豆,只那一碗冰,都能叫她品上许久。
向嬷嬷知道她性子,干脆换过来,煮得绵软却不加糖的红豆汤做底,摆上一小块碎冰,再多就不给了。
皇太后端着碗,嘴上与顾云锦说“吃得没味”,手上却不肯松开,一面尝,一面说向嬷嬷的“不是”,话里话外的,委屈极了,听得人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顾云锦弯着眼儿笑个不停,到底拗不过她,与向嬷嬷商议着去弄些果干来给皇太后添味。
见顾云锦起身,亲自去厨房准备,皇太后偏过头与向嬷嬷道:“云锦丫头是真贴心,哀家那么多孙辈,也有愿意来慈心宫里尽尽心的,可能三五不时过来,陪哀家这么个老婆子闲话家常还毫不厌烦的,只有她一个。”
是真心还是假意,皇太后看得最是明白。
哪怕她最偏心孙恪,皇太后也要说,顾云锦比孙恪都细致体贴。
孙恪孝顺,来得也勤快,但他闲不住,比起与老人家相处的耐心,顾云锦更多。
向嬷嬷也笑了,柔声道:“世子以前与奴婢提过,夫人的老人缘薄。”
顾云锦能接触的年老长辈很少,处得来的就更少了,待她渐渐明白祖母田氏的性情,却已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了,后来,蒋卢氏也走了,唯有皇太后这儿,能尽一份孺慕心,也能得一份关爱情。
“是啊,”皇太后眯了眯眼,“缘薄,就格外珍惜,被偏爱的,才总有恃无恐。”
第827章 差距
向嬷嬷微微一怔。
饶是她伺候皇太后那么多年了,都不敢断定这句话就是随口一说而是意有所指。
她思量了一番,道:“您最是偏爱小王爷了,他哪儿就有恃无恐了。”
皇太后哈哈大笑起来,靠着引枕道:“哀家便是说他,也没有说错,这还有几个月才娶媳妇呢,这些日子但凡来了哀家这儿,张口闭口的都是婚宴要如何如何风光、聘礼要如何如何丰厚,哀家还能亏了他的?”
边上的宫女内侍都听笑了。
向嬷嬷一边笑一边摇头:“可见他有多喜欢符姑娘,要是小王爷连娶媳妇儿都不上心,那才是叫人着急的事儿。”
“可不是,”皇太后道,“千好万好的,比不过自个儿上心。”
前头那句意有所指虽听不出来,这句话的意思倒不难懂。
先帝爷与皇太后眼中千好万好的谢皇后,比不过圣上自个儿上心的虞贵妃。
只是,皇太后真得有那么满意谢皇后吗?
向嬷嬷以为,那也不见得。
说句僭越的话,谢皇后有当年的皇太后一半强势脾气,后宫的格局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谢皇后自己不争气罢了。
如此不争气的人儿,却身处在中宫的位子上,皇太后着实不会满意,只不过是另有一个她老人家更不喜欢的虞贵妃,两厢一对比,比出了心里的高低,真没了虞贵妃挡在前头,谢皇后却还是这般扶不起,皇太后的不满会更直接些。
说透了,人之常情。
再是万万人之上、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太后,那也是一个人,而是个人,就有喜恶。
顾云锦亲手端着果干盘子进来,八方的攒盘,里头东西各不相同,看着丰富,其实量并不多,很是适合皇太后解馋。
皇太后抱着胳膊笑了,不住招呼着她坐下一块用。
向嬷嬷一面伺候,一面想,这就是喜恶之分了,能让皇太后打心眼里笑出来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刚用了几口,外头传来通禀,说是孙睿与赵知语来了。
皇太后搁下碗,正了正姿态,吩咐他们两人进来,哪知道顺着动静看过去,一抬眼就对上孙睿那消瘦的模样,饶是皇太后沉稳,眉头都忍不住皱了起来。
不止是她老人家,顾云锦都吃了一惊,宫女嬷嬷们一个个地倒吸寒气,可见都是惊着了。
孙睿上前,恭敬给皇太后行礼。
皇太后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而后转头问小曾公公:“不是说就禛儿伤着了,睿儿身体安康吗?这哪里安康了?”
小曾公公垂着头,刚要认错,孙睿就先止了他。
“皇祖母,”孙睿轻咳了一声,“我就是看着瘦了些,比起受伤的七弟,我这样的,哪里不是安康了?”
“怎么能这么比的?”皇太后嗔怪着道,“他伤了是他,你病了是你,你跟哀家说说,怎么就瘦成了这样?”
祖孙两人说话,旁人也不插嘴,赵知语坐在一旁,乖巧极了,她的视线一直落在孙睿身上,认真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顾云锦也在听,她亦是疑惑不已,送回来的消息上提过,孙睿只在逃离追兵时有些不严重的皮外擦伤,没有受过大伤,在宣平时也一切寻常,怎得就坐船回来的这么些天,就消瘦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