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晋之在念着故乡,在念着故乡的她。
“你看看他,”林琬一张口,声音都是颤的,“这字实在太丑了!”
嘴上嫌弃至极,心里思念至极。
顾云锦弯着眼笑,林琬却是带了泪花,可泪水的背后,一样是笑意。
“我前回伤了手,也是鬼画符……”顾云锦瞅着林琬道,“看你这又哭又笑的,我忍不住就想,我们小公爷当时看了那么一幅鬼画符,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林琬叫她一打岔,那点儿酸涩全散了,靠着引枕一个劲儿笑。
顾云锦点了点程晋之的信,笑眯眯的:“字这么丑,肯定是小时候光顾着练武,没有好好练过字,你等他回来,罚他抄书,把唐诗宋词的选集,抄上三遍五遍的,抄不好,你就不跟他说话。”
别说林琬了,屋子里丫鬟婆子听了都忍不住笑出了声,纷纷附和着顾云锦来逗林琬。
“夫人说得是,我们三爷从小就不肯好好练字!”
“以前伯爷罚三爷写字,他不肯写,哄着三姑娘、四姑娘给他代笔!”
“奶奶,就罚他,写不好,谁都不理他!”
“爷那么爱跟奶奶说话,奶奶就不睬他,让他一个人一面抄、一面叨叨去!”
林琬哪里还架得住,笑得整个人都险些仰倒了。
从肃宁伯府回来,途径东街,外头百姓的议论时不时传进来两句。
多是与孙璧有关的。
这几天,孙璧交代了一些孩子的下落,反正不是在种地就是在挖矿,这么多年了,病死的必定有,但真没有故意弄死过一个。
百姓们眼看着讯息往南陵送,恨不能自己也身处那山林里,能对着地图把孩子们寻出来。
对于孙璧的所作所为,大伙儿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如何评说了。
以前以为他拿童男童女炼丹,那是恨不能唾沫星子淹死孙璧,现在发现骂错了,哪怕造反是真真切切的,骂也有些骂不出口了。
毕竟,这不是交代孩子去处了吗……
孩子夭折,在民间不是稀罕事儿,只能说孩子的命不够硬,不能全骂孙璧……
一来一去的,大声咒骂孙璧的反倒是少了。
第986章 欲扬先抑
孙璧当日与圣上、皇太后说话时,有一些三司官员和宗亲在,那些尖锐言语,听得人胆战心惊。
哪怕当时不敢议论,事后多多少少也会与相熟的同僚交流几句。
黄印那时候没有在北花园,但审问孙璧的活儿落在他头上,自是把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了。
他抿了一口茶,站起身往盆里添了些炭。
他有好些日子没有回家了,孙氏宗亲有几个三五不时地堵他,想让他高抬贵手,起码放过已故的南陵王。
黄印最不喜欢这些手段,反正孤家寡人一个,睡在衙门里也无妨。
宗亲还不至于到都察院的衙门里才寻他。
左都御史房执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官员了,这些年对黄印颇为赏识,提点也多,黄印能在毫无背景的情况下、如此年纪就爬到如今的位子上,房大人提拔他许多。
因而,房执也是最晓得黄印脾气的。
“别总觉得老夫说话不中听,”房执端着热茶,道,“老夫岁数大了,忙乎不了几年,你因两湖与去岁催漕有功,晋了右副都御史,等老夫告老,连副都可以摘了。
到时候,二品大员了,整个京师也是数得上号的,你再想往上爬,就得冲着三公之位去了。
老夫知道,你也没那份野心,又不用给儿子、侄子铺路,二品都御史,你都满足了。
今儿不是劝你前程已够、明哲保身,你就是牛脾气,眼里揉不得沙,改不了。
老夫只是劝你,别太得罪宗亲。
你我都知道,南陵王造反根本没有实证,什么矿洞里的开凿印子,那都是糊弄孙璧的,真写到案卷上才是胡扯。
南陵王的庙享十之八九是能保得住,你何必为了躲宗亲连家都不回了呢!”
黄印在一旁坐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您怎么确定能保得住?”
房执瞥了黄印一眼:“别打马虎眼,外头吹的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我又没聋。”
黄印笑了笑,道:“孙璧还真有些本事,难怪能煽动南陵跟着他造反,他那张嘴,把当日在北花园里的那些都说懵了。”
“欲扬先抑,”房执道,“写起文章来,各个都会的技巧,从纸上出来,稍稍变个模样,就全被扬到天上去了。”
三司在南陵折了太多人,对孙璧咬牙切齿,恨他造反,恨他设计,可真正见着孙璧本人了,听他那么一番煽动的话,就真的心生质疑南陵王无心皇位,却私采矿藏,是不是真的对圣上失望了……
黄印骂了孙璧,三司官员陆陆续续回过神来,可他却不能去骂满京城的百姓。
百姓对孙璧嗜血炼丹先入为主,突然发现孙璧没有那么坏,这风就吹歪了。
黄印倒不是不能理解百姓们的想法,只是,孙璧拥兵造反这就是事实,和他是不是炼丹没有任何关系。
这其中,还有宗亲在推波助澜,能不把人带跑了嘛!
有这么一阵乱风,圣上想撤南陵王的庙享,都不好行事。
若坚持撤……
黄印都能猜到宗亲的下一步计划,那就是把孙璧在北花园里说的话漏几句到民间,揪着孙睿失德大做文章,逼圣上在一块牌位的香火和一个儿子之间做选择。
房执知道黄印通透,又劝了一句:“早些定案,免得把三殿下搅和进来。
立太子之事自然搁下了,可将来如何还不好说,三公也要以明州调查为参考。
若明州那儿并不要紧,宗亲还掺和,三殿下平白受流言蜚语。”
“无风不起浪,三殿下自己都认罪了,大抵错不了,”黄印哼笑了声,“真错了,亦是欲扬先抑,亏欠了他的,不还是要数倍还回去?”
“你这张嘴……”房执苦笑着摇了摇头。
黄印知他好意,便道:“我晓得您的意思,您放心,会办妥的。”
房执的意思很清楚,一是一、二是二,办南陵的案子,拎出来办了就是,千万不要东拉西扯,把旁的混进来,那只会把事情变得复杂不已。
就黄印这性子,宗亲拿孙璧的案子来扯孙睿,他肯定不乐意。
南陵归南陵,明州是明州,这是两回事,决不能混为一谈。
到时候,黄印铁定要开罪宗亲。
既如此,不如快速结案。
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说服圣上。
该审的都审得差不多了,黄印写了案卷折子,翌日送到文英殿。
今儿他当值,傅太师看了案卷,示意他亲自送往御书房去。
圣上情绪不佳,倒是没有发火,只是一直沉着脸,问道:“撤不了?”
“难。”黄印如实回答。
圣上揉了揉眉心,让黄印与他一道去慈心宫。
皇太后已经交代过了,一旦有了结果,要让她仔细看过案卷。
圣上岂会不知皇太后的意思,成王败寇,案卷上可以把孙璧罪状写得罄竹难书,也能影射南陵王几句,那不是皇太后想看到的,起码,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不想无凭无据给南陵王盖罪章。
慈心宫外,顾云锦刚从小轿上下来,还没有来得及进去,就见甬道另一头出现了一片明黄色,她赶紧退至一旁,静候圣上。
圣上近来眼神不好,距离还远,只瞧见人影,看不清模样。
还是韩公公机灵:“是小公爷夫人,又来陪皇太后唠家常了。”
待御驾到了跟前,顾云锦行礼问安。
圣上没有往慈心宫里走,顾云锦也只能停在原地,他们一行人僵在外头,引得小曾公公带着人急匆匆迎出来。
“阿渊媳妇儿,”圣上偏过头看了顾云锦一眼,道,“南陵王和孙璧,你怎么看?”
顾云锦没有想到圣上会问她这样的问题,答了个绝对不错处的:“都说后宫不干政,一个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更不敢对朝事胡言乱语了。”
“哦?”圣上挑眉,“阿渊可没少夸你,说你好学、上进、对行军打仗都能指点一番了,怎么就说不得了?”
顾云锦垂眸,蒋慕渊吹得起劲儿,这会儿她应对起来可真是麻烦不少。
倒不是她说不出子丑寅卯,而是,她没有弄明白,圣上到底为什么问她,这背后可有什么陷阱。
她不想三言两句的,给远在蜀地的蒋慕渊惹麻烦。
第987章 一模一样
一阵穿堂风,卷了些树枝上还未消融的积雪,啪嗒落在地上。
小曾公公机灵,忙打了个圆场:“圣上,今儿天冷,皇太后知道您来了,正让珠娘几个泡新茶呢。”
“不着急,”圣上随口回了,又把视线落回顾云锦身上,“不用把事情想杂了,就是做舅舅的问问你这个外甥媳妇儿,你想到什么便说。”
顾云锦笑了笑。
这话圣上敢说,她可一个字都不敢信。
可连舅舅和外甥媳妇儿都搬出来了,她真半句不答,也交代不过去。
“小公爷夫人,都察院递了案卷,留了南陵王的庙享……”
顾云锦抬眼看向突然出声的人。
韩公公忙笑着道:“这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黄印黄大人。”
黄印名号,顾云锦自是如雷贯耳,此刻不是寒暄时候,对方忽然出言,其实是存了帮忙的意思。
否则,事关孙璧和南陵王有太多的事情可说,顾云锦不知圣上的点在哪儿,不止容易跑偏,也容易失言。
圣上倒没有对黄印的“帮忙”有任何不满,他只是问:“朕就是想知道,如果是阿渊,他会怎么说。阿渊在蜀地,朕一时不好问他,你既是他媳妇儿,总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吧?”
顾云锦的确知道蒋慕渊的想法,他在南陵之事上一直讲求速战速决,如今蜀地战局僵持,东异又不知道何时发难,朝中不该在为南陵王的庙享分太多的精力。
三司日日与宗亲拉扯南陵王,哪里还能分出足够的人手去明州办了赵方史?
赵方史那个人,是东异局势的关键。
或者说,通过赵方史,把明州甚至江南官场给好好捋一捋,能减少许多隐患。
这等得罪人又要狠手段的差事,原本由黄印去办最为得当,偏他主办孙璧,根本分身乏术。
“舅舅既然问了,那我可就说了,”顾云锦道,“前回听皇太后提过,舅舅很不满意南陵王两父子的所作所为,您是想撤了他的庙享的,只是皇太后、宗亲那儿都不同意。
这回三司定案,定了留庙享,那就是证据不足,这与您所希望的其实并不一样。
不是您不想撤,而是现在撤不了。
既如此,那就再等几年,现如今又是打仗又是募兵的,各处人手都不足,总归矿山就在那儿,南陵也不会跑,等哪一天各处都空出手来了,再仔仔细细查一查南陵,真有了实证,您再撤也不迟。”
圣上眯着眼睛听顾云锦说完,下一瞬哈哈大笑起来。
他轻轻拍了拍顾云锦的肩膀,偏过头与韩公公道:“瞧瞧,不管说得对不对,这叫舅舅的样子还真是一模一样。”
韩公公赶忙应和:“可不是。”
圣上笑着往慈心宫里走。
他不得不说,顾云锦答得并不周全,但绝对是对症下药,答到了点子上。
即便言语之中有不严谨之处,甚至说“枉揣圣意”,她一口一个舅舅,做舅舅的还真至于为这么几句话去怪外甥媳妇儿?
况且,答案里的事后算账,的确最适合眼下状况,也合他的心意。
他想,蒋慕渊亲自来作答,大抵也是这条思路了。
圣上与顾云锦算不得熟稔,逢年过节家宴上见一见,可他并不觉得,若只有一张好看的脸,顾云锦能让皇太后这般满意,她有她的长处。
当初蒋慕渊坚持娶顾云锦,把圣上塞过去的卫国公府姑娘给拒得毫不留情,圣上当然气恼,也曾问过缘由。
蒋慕渊给他的答案很简单,看脸,他就是喜欢顾云锦漂亮。
圣上彼时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明知道蒋慕渊不可能那么稀里糊涂,其中必然有其他原因,可蒋慕渊东拉西扯没一句真话,翻来覆去这个姑娘最好看,连不给娶就抢亲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圣上难道还能不许他去喜欢别人的脸蛋?
可今儿个,圣上有些明白顾云锦的长处了。
她猜心思有一套。
若不然,能哄得皇太后喜笑颜开?能猜到阿渊会如何说服他吗?
或者说,其实最会揣度他心思的是蒋慕渊,阿渊太知道怎么说服他了,肃清两湖也好,与南陵打到底也罢,蒋慕渊清楚要如何获得他的支持,只有他点头了,蒋慕渊才能进一步说服百官。
圣上倒不介意让蒋慕渊揣度,阿渊揣度得再多再明,也只是外甥,他可以拿捏得住。
让圣上真正不舒服的是孙睿。
哪怕孙睿从没有各种方式、角度来说服他,但梦里那双看透了一切的眼睛,让圣上毛骨悚然。
他不止一次想让那座石像闭上眼睛!
此时此刻,更是如此。
顾云锦并不知道,她的一番话让圣上再一次把怒火转向了孙睿,她若知道,也只会说,心魔太盛。
梦境从来不讲道理,圣上被噩梦所困,前世出了那样的昏招,今生大抵也高明不到哪儿去了。
一个夜夜惊梦睡不着觉的人,如何能有清晰的思路和正确的判断?
黄印守着规矩跟在圣上后头,他也在思量顾云锦的话,不得不说,秋后算账的确是眼下快刀斩乱麻的好办法。
稳住了圣上,也堵了宗亲的嘴,孙璧这一支绝嗣,再过几年,圣上再提出撤庙享,肯定比现在僵持着更容易。
圣上要与皇太后说南陵诸事,顾云锦原想回避,也叫他留了下来。
皇太后听黄印说完,叹息一声,道:“就如此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