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他们怎么提,圣上就是不松口。
为此,六部官员一份份书信送往京师,想请三公出面,劝诫圣上。
三公回复未至,蒋慕渊先一步抵达了江南,入行宫参见圣上。
这座行宫建成已久,蒋慕渊前世曾来过一回,今生还是头一次踏足,对其中宫殿位置,记忆十分模糊,便跟着引路的小内侍慢慢走。
一面走,蒋慕渊一面问:“圣上近来身体如何?”
小内侍道:“圣上身体康健,小公爷剿灭叛贼,圣上很是高兴呢。”
两人一问一答,皆是些日常琐事,但蒋慕渊听出来了,圣上在行宫的这段日子,过得还是很舒心的。
半途中,蒋慕渊迎面遇上了成国公。
成国公刚从圣上那里出来,笑着夸了蒋慕渊一番,趁着小内侍没有留心,压着声儿道:“圣上不肯回京。”
蒋慕渊眉梢一扬:“为什么?”
成国公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也劝不动,只能请蒋慕渊探一探圣上的心意。
蒋慕渊应了,与成国公暂且别过,随小内侍进了御书房。
行礼问安后,蒋慕渊打量着这间书房。
除非飞罩、梁柱上的纹路不同,物什摆设与京中几乎一模一样,因而蒋慕渊也能猜到,圣上身后的书架上,也必定收了养心宫的图纸。
他又看圣上,这些时日不见,圣上的气色好了很多,眼中的红血丝淡了,整个人都没有那么阴鸷了。
小内侍说得没有错,圣上这些时日睡得很好。
若不然,也不会是如此面貌。
“舅舅喜欢这儿?”蒋慕渊笑着问。
圣上靠着椅背,抿了一口热茶,缓缓道:“朕久居京城,难得来江南一趟,果真是个好地方啊。”
蒋慕渊道:“我随肃宁侯打东异时也曾到江南,说起来也就是今年春天,景色宜人,不瞒舅舅说,那柳絮落花,真真是连脚步都沾了香。”
闻言,圣上的眼睛亮了,连声道:“阿渊说得舅舅都心动了,他们都催朕回京,可朕觉得,来都来了,没看过春景就回去,实在可惜。”
蒋慕渊笑了笑。
圣上哪里是被他说心动的,分明就是心中存了主意,他一搭梯子,圣上就忙不迭提着衣摆往上爬了。
“皇太后还在京中,”蒋慕渊为难道,“朝政亦不适宜两地分办。离看春景还有半年,舅舅,这不妥当。”
圣上支着腮帮子,含糊着道:“阿渊以为,迁都如何?”
饶是蒋慕渊知道圣上排斥京城,轻易不肯回京,却也没有想到,圣上会有迁都的想法。
“劳民伤财。”蒋慕渊直截了当地说道。
迁都不是下个圣旨就完事儿了,京师官员调动,人口迁徙,重新修建一座皇城,一桩桩的,哪个不要人?又有哪个不要钱?
见圣上不说话,蒋慕渊又道:“您把银子花在了迁都上,何时才能开建养心宫?”
圣上微微颔首,半晌,道:“便是回京,也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京城还在修缮,等修完了再回吧。”
蒋慕渊应了声,没有再劝。
他听出来了,圣上说的“再回”,其实是“不回”。
连养心宫都拉不住圣上了,看来圣上对江南行宫真的是极其满意了。
第1081章 失望
圣上怎么会不满意呢?
这是能让他睡安稳的地方,对他来说,这一点就足够了。
蒋慕渊出了行宫,成国公跟前的人正等着他,请他一聚。
成国公一家在城中置办了一宅子,与京中的国公府比不得,但在他看来,就是暂且一住的地方,也真不用那么讲究。
再者,圣上突然南下,大量官员、富商跟着涌入,这座江南名城虽是繁华地,却比不了京城,也没有那么多空闲宅院,短短几日内,能买到宅子住下就算不错了。
“圣上没有答应?”成国公请蒋慕渊坐下,问道。
蒋慕渊没有瞒着,道:“圣上想要迁都。”
话音一落,成国公和段保戚都是一脸愕然。
“这怎么行呢?”段保戚双手握拳,道。
成国公安抚一般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沉声与蒋慕渊道:“眼下这个时候,怎么能够迁都?”
蒋慕渊道:“我听圣上的口气,似是决心极大,不是轻易能劝阻的。”
成国公苦着脸摇了摇头。
圣上固执起来有多难劝,他是有深切体会的。
迁都兹事体大,所有人都知道不可以,但圣上偏偏要做。
一如出京之事……
先前庞登入关,皇太后、永王爷、长公主、皇子们、大小官员,哪个没劝,哪个没拉?
京中那么多人求圣上留京,圣上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过,还是一意孤行。
现在想要迁都,他们这些人,能劝成吗?
成国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叹道:“听小公爷的意思,圣上恐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一直在琢磨这事儿了,可圣上之前跟谁都没有提,今日倒是与小公爷说了实话,圣上还是信你。”
蒋慕渊嘴上没有说破,心里自己知道。
这哪里是信他,是圣上晓得他能忽悠,要让他出面,上摆平皇太后与一众皇亲国戚,下压住文武百官。
由他牵头赞同迁都,再编造些迁都的好处,反正死的也给说成活的,力排众议,圣上的压力就小了。
只要还在商议之中,即便不能立刻就成,起码不用即刻返京。
当然,蒋慕渊也明白成国公说这话的意思。
成国公就只差苦口婆心地跟他说,圣上眼下就只信他,要劝要拉的先锋军也是他,他可千万别阵前倒戈,顺着圣上的意思了。
手指捻着茶盏,蒋慕渊低声道:“不一定劝得住,但肯定不能顺着。”
成国公松了一口气。
蒋慕渊从段家宅子出来,从惊雨手中接过了马缰。
想到成国公那番欲言又止,蒋慕渊有些想笑,又有些无奈。
成国公原本是个直脾气,领兵打仗的,任何口令都清清楚楚,断不会故意绕弯子,之前受伤解甲,亦是不习惯官场的那一套,干脆过闲散日子。
现今重入朝堂,短短时日里,说话也吞吞吐吐了,可见受了不少“磨难”。
放眼江南这座城,成国公现在要爵位有爵位、要军功有军功,孙祈他们兄弟都未必敢对成国公甩脸色,何况其他大小官员,能让国公爷变得如此谨慎又迂回的,只有圣上。
恐怕是叫圣上给气得不轻,又无可奈何。
江南官员们向三公求援的信笺陆陆续续送抵京城。
三位老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脑门子的官司,头大得不行。
西凉军是败了不假,但朝堂政务都还没有理顺,他们与圣上居两地,本就影响政事,只盼着圣上能快些回京,结果,却是不想回来?
冯太傅的病才刚好些,叫这事儿一闷着,又险些喘不上来。
“这是什么意思?”冯太傅的手抖个不行,“这是等着我们三个老家伙去江南请御驾回京吗?”
只怕三个都得累死在路上!
傅太师忙道:“你歇着、先歇着,别着急说话。”
曹太保摸着胡子,道:“圣上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是说小公爷往行宫去了吗?宁国公府会不会有什么消息?”
傅太师亦是这么个想法,向蒋仕煜打听了两句。
等蒋慕渊的讯息送到了京中,蒋仕煜把“迁都”的想法转述给傅太师等人。
别说冯太傅了,连曹太保都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国公爷确定?”曹太保道,“圣上真的想要迁都?”
很快,他们就确定这是千真万确的了。
圣上写了手谕入京,与三公慎重探讨迁都之事,另有一封给皇太后的,傅太师估摸着大抵也就是为了这一桩。
傅太师整理了仪容,与蒋仕煜一块入慈心宫面见皇太后。
皇太后近日心情不错,照乌太医的诊断,身体康健许多,亲手抱了抱孙曦,又逗了会儿祐哥儿,正是欢欣时候。
傅太师先夸了祐哥儿,又夸曦姐儿,溢美之词不少。
皇太后抚掌笑了会儿,道:“有事儿就直接说吧。”
硬着头皮,傅太师把手谕与信笺递给了小曾公公。
皇太后一封一封看,脸上笑容一点点淡下去,嘴唇抿起,神色凝重。
她就这么看着信笺,良久没有说话。
生气吗?她的心中并没有怒火,她比表面看起来的还更平静。
她只是失望。
皇太后本以为,圣上坚持南下时,她对这个儿子的失望已经到了顶点,可此时才知,失望是没有尽头的。
迁都……
他怎么能想出来迁都!
“这就是圣上一直不肯回京的原因?”皇太后问道。
傅太师颔首:“应当是这样。”
皇太后又问:“阿渊是在江南吧?他也没有劝住?”
傅太师看向蒋仕煜,蒋仕煜答道:“听说是劝了几次,没有劝住。”
“哀家也劝劝吧。”皇太后交代小曾公公准备了纸笔,就铺在罗汉床上摆着的几子上,提笔落字。
皇太后写得很慢,手肘悬着,落了又抬起,斟酌再斟酌。
想劝的话其实有很多,可真要写下去,又觉得无趣极了。
圣上听不进去的。
她厉声喝骂也好,好言相劝也罢,都无法改变圣上的心意。
眼下这封信,竟然有些“尽人事、听天命”的味道,这可真是讽刺至极。
搁下笔,皇太后再不看一眼,也不管它上头因踌躇而留下了不少墨点,就这么让小曾公公吹干了后装入信封,盖上火漆。
“就是一封家书,”皇太后与傅太师道,“众卿不用管哀家,递折子恭请圣上回京。”
事情必须这么办,至于听不听、应不应,是另一回事。
傅太师恭谨应下。
第1082章 朕病了
圣上想要探讨迁都之事,三公也不能闭口不提。
正如皇太后交代的那般,不管圣上听不听,他们事情就得这么办。
折子上一二三四无数条往下列,细数迁都的弊端,总之一句话,不可行。
再者,大篇幅的陈述京中状况,请圣上回京来。
一日早中晚三份,雷打不动往江南送。
圣上看着一本本换汤不换药的折子,全搁到了一旁,不再多看一眼。
孙祈站在一旁,看在眼中,垂着头不吭声。
圣上抬起眼皮子看他,淡淡道:“祈儿也是来劝朕回去的?”
孙祈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孙睿败了,孙宣老实了,孙祈内心里以继承者身份自居,自然认为劝诫父皇是他应当做的事情。
彼时军情紧急,没有劝住圣上留京,这也就罢了,今时今日,京城不再有战火,他们为何不回去?
皇太后给圣上的那一份家书,孙祈悄悄看过。
上头没有用词激烈之处,但那些墨点和涂改,足以看出皇祖母在落笔之时有多难过和痛苦。
皇祖母克制,亦从克制的背后,透出了满满的失望和无力。
孙祈不知道他父皇看到这么一封信是个什么想法,反正他自己挺难过的。
异位而处,他是那个弃京南下的君王,刘婕妤是留在京中的皇太后,最终他得了母亲如此内容的亲笔书,他能憋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恨不能飞回去。
也不对,真换作是他,他根本不会扔下刘婕妤就往南跑!
既是为了皇太后的爱子之心,又是为了朝臣百姓,孙祈本就主张回京,眼下更是收不住,跪地请求圣上。
参照先前的军报,以及现在三公折子上的说法,京城在庞登的围困中的确受了些损失,但西凉军并没有入城巷战,除了几处失火,城内损毁并不多。
塌了的城墙和破洞的雍安门都已经连日修缮,重现之前面貌。
而京城百姓在留京官员的安抚之下,民心稳定,上上下下为了京师繁荣,正齐心协力。
京城毫无危险,做什么不能回去?
圣上听得极其不耐烦,孙祈讲的这些大道理,三公跟晨昏定省似的送来的折子上,全讲透了,他哪里还有兴趣再听。
再说了,他不愿意回去,是京城稳定不稳定、安全不安全的事儿吗?
是他、天下君王,睡觉能不能睡踏实的事儿!
回京城去夜夜难眠,和在江南行宫睡得安稳又舒服,他当然是选后者。
圣上不想跟孙祈多做解释,干脆打发了他。
偏孙祈耿直起来,和随御驾南下的高官近臣一块,天天都要来念两回。
几日之后,孙祈后知后觉地品出些味道来,他觉得父皇对他意见很大。
他思前想后,只好给蒋慕渊带口信,让蒋慕渊从东异回来之后见面一叙。
蒋慕渊这些天一直在外头奔走。
别看庞登败了,朝廷再无大战压在头上,但各地躁动的民心已经现了端倪。
就如前世一般,只缺最后一根稻草,就危机四起了。
西凉军入关、圣上难逃,就是那根稻草,京畿随之陷入乱局,山贼祸乱,若非半月之内解了京城之围,蒋仕煜又腾出手来招安、剿灭叛贼,这股乱风就要从京畿往四处吹开了。
现在虽然是抑制住了,但也只是暂且,圣上迟迟不愿意回京,这根弦眼瞅着会断。
近些天,先露出些不稳状况的是东异。
本就是打下来的异族土地,战事之后,有人顺了,自然也有不顺的。
圣上远在京城时,他们够不着,可圣上来了江南,兴许就有机会了……
蒋慕渊收了些消息,趁着还未掀起风浪,与驻军一块压下去了,这才回来。
他先见过了圣上,言语提及回京,圣上避而不谈,蒋慕渊见状,也就先闭了嘴,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