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来了京城。
最初时吃食不习惯,顾云锦又听了徐令婕那一套,讲究书香人家姑娘的文雅,念夏再是别扭,也只能跟着扭了。
她改掉了说话时的口音,不叫人听出她们是外来人,又学那些细碎规矩,就怕顾云锦不喜欢她。
前阵子,念夏隐隐都感觉到,顾云锦亲近抚冬胜过了她,这叫她提心吊胆极了。
这会儿得了顾云锦一句准话,念夏露出笑容来,斟酌着道:“姑娘,其实不管您是什么样的性子,您自个儿舒坦最要紧,只是、奴婢只是说,奴婢怕是学不了画梅姑娘那样,您别嫌弃奴婢。”
“你学她做什么?”顾云锦撅着嘴笑了,“学她欺上瞒下?还是捧高踩低?”
念夏摸了摸鼻尖,这两样,她铁定学不会。
顾云锦抱紧了引枕,想起往后事情,叹道:“她就不是个好的!她要是为难你,你别虚她,该刺就刺过去。她自个儿都一屁股糊涂债,她敢告状,就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念夏眨了眨眼睛,想问那画梅到底有什么不能见光的事情捏在顾云锦手里,话到了嘴边,绕了一圈,还是咽下去了。
她家姑娘说有把柄,肯定错不了。
“姑娘,”念夏坚定地点了点头,“往后您要教训画梅那样不长眼的,您只管让奴婢去。”
顾云锦瞅她:“你去了要怎样?”
“说她,说不过还能打她呢!”念夏道,“奴婢拳头可厉害了。”
顾云锦忍俊不禁:“那你看我这拳头呢?”
念夏看向顾云锦的手。
小手白嫩,五指纤长,指甲盖修得圆圆的,这样的手,下棋弹琴倒是好看,动起手来,怕是没什么力气。
顾云锦只看念夏那纠结的模样,就知道对方的想法了,她笑了一通,道:“等过几天,我跟着你练练,小身板连打架都输,多没劲儿。”
念夏有些懵:“您真想亲自动手呀?”
“我不能动手呀?”顾云锦睨她。
念夏摇了摇头,迟疑道:“您不是说,主子跟做奴才的计较,是自坠身份吗?”
顾云锦不笑了,她简直想踹过去的自己一脚,当时她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自矜身份?
若不能叫人从心底里敬畏,再端着架子坐在上位,也会在背后叫人看不起、说闲话。
有刁的,当面就指桑骂槐地不给脸了。
从前顾云锦在杨家里头,尝过了这等滋味,她是明媒正娶的奶奶,也是一个笑话。
“我们是什么人家?”顾云锦看着念夏的眼睛,道,“我们是将门,上了战场,有什么将军士卒之分?
我祖父挥长枪杀敌时,难道还要先算算,‘这个马上的是将军,与我名号相当,我能与他一较高下,那个是没名没姓的小兵,我不能杀他,不然失了身份’,打仗要是这么打,那还像样吗?
既然是敌人,管你是主将喽啰,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念夏怔怔,顾云锦这话有道理,但她又隐约觉得哪儿不太对,有些矛盾之处,可她想不明白。
那就干脆不想了。
总归她是姑娘的丫鬟,姑娘指东她就往东吧。
等汤药好了,顾云锦一饮而尽,下意识地又拿手背擦嘴。
念夏这回不再惊讶,收拾了药碗,打水伺候顾云锦梳洗后,吹灯落帐。
顾云锦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赶在徐老太爷出府之前,去了仙鹤堂。
仙鹤堂是闵老太太的住处,顾云锦平时极少过来,刚进去,正巧遇见来请安的徐令婕、与魏氏生的大姑娘徐令意。
徐令意冲顾云锦露了个笑容,徐令婕眉心微蹙,转过身不理她。
徐老太爷朝顾云锦招了招手:“没大碍吧?昨儿个本想去看你,但你嫂嫂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暗悄悄瞥了闵老太太一眼。
顾云锦看在眼中,心里也明白。
徐老太爷对徐氏心存愧疚,哪怕顾云锦不是徐氏亲生的,老太爷待她也算亲厚,当然是相较而言。
昨日徐老太爷大抵是真想去看看她的,只是闵老太太拦着,叫他打了退堂鼓。
顾云锦福身道:“外祖父,我是没什么事儿,倒是二姐姐,听说昨日吓坏了呢。”
屋里的目光都落在了徐令婕身上,她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睡了一觉,好些了。”
“我就不懂了,”顾云锦走到徐令婕身前,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你推我下水的时候没怕,怎么我醒了,你反倒是怕上了?”
徐令婕的脸色白了白,梗着脖子道:“你别胡说!你自己没站稳摔下去的,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顾云锦早知道她不会认了,也懒得跟她扯皮,嗤笑一声,道:“是哦,我没站稳嘞,定是那池子里有淹死鬼,要找人抵命,把我拖下去了。二姐姐,你往后在池边走,千万小心些,别被拖下去了。”
徐令婕打了个寒颤,顾云锦的声音瘆得她心慌。
顾云锦此刻自然不能把她拖出去扔下水,但这几句话,还是让徐令婕背后一片凉。
尤其是顾云锦的这双大眼睛,漆黑不见底,徐令婕抿紧了牙关,她提醒自个儿千万记住,不能去池边走了,谁知道哪一天会遭了顾云锦的黑手。
“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闵老太太拍着几子,道,“明儿个让道士进府作法,好不好啊?昏了头了!”
第10章 胆小鬼
顾云锦才不管闵老太太说什么呢,她只是淡淡地看了徐老太爷一眼。
徐老太爷摸着玉扳指,一副揪心又无奈的样子。
顾云锦暗暗叹气,徐老太爷的这个样子,叫徐氏看见了,还不晓得多伤心。
“昨日嫂嫂来,说太太这几日病了,我今日回去瞧瞧她。”顾云锦道。
顾云锦要去看徐氏?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各人各心思,只徐老太爷松了口气,挥手道:“去吧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顾云锦刚出了仙鹤堂,就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她转头看去,见是徐令婕追了出来,不由挑了挑眉。
“你去看姑母?”徐令婕追了几步,略有些气喘,“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又不是赶着投胎去。”
顾云锦似笑非笑:“我赶着投好胎,地府不收我啊。”
话音一落,徐令婕的脸色又白了,她想起刚刚在屋里的那个阴测测的眼神,饶是站在阳光下,都叫她脖颈发凉。
“胡说什么呢,就那么一会儿,喝了几口水,哪里能死了?”徐令婕讪讪,“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你可别再说那些渗人的话了,不好的。”
顾云锦没忍住,嗤笑出声。
她说的其实是没死在岭北、反而一朝回到十年前,但徐令婕不晓得,以为她说的是落水没死。
只不过,推人落水那等不好的事儿,徐令婕都做了,竟然还怕她说些不好听的。
“可我看见临死的样子了呀,”顾云锦压低了声音,附耳过去吓唬徐令婕,“真的,魂儿都飞起来了……”
一通瞎掰乱造,吓得本就心虚的徐令婕双腿直打哆嗦。
顾云锦笑道:“你别怕呀,莫不是你真担心我推你下水吧?”
徐令婕瞪着眼睛,没吱声。
“幼稚!”顾云锦撇了撇嘴,“我才不会用这么无聊的法子对付你呢!你推我一回,我再推你一回,没丁点意思,小孩子把戏。”
徐令婕呼吸一窒。
虽然她只比顾云锦大几个月,但两人相处,她一直都是当姐姐的那一个。
她教顾云锦规矩,让她改了那些粗鄙气息,顾云锦从前听话,徐令婕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叫徐令婕满意极了。
可现在,顾云锦竟然说她“幼稚”?说是“小孩子把戏”?
徐令婕一股子堵在胸口,咬牙道:“你现在这样子,太粗鲁了!尽逞口上威风!”
顾云锦快速伸出手,三指扣住徐令婕的下颚,看着对方光洁的脸蛋,道:“是逞口上威风呀,我若耍起手上功夫,我怕姐姐这张娇滴滴的脸蛋受不住呀。这要是一拳头砸在你脸上,啧,会不会流鼻血?”
察觉到徐令婕的身子僵住了,顾云锦松开了她。
这就吓着了?真没意思。
说得好听是柔弱细腻,说得不好听就是胆小如鼠,就这样的胆子,还想行恶?
顾云锦没再理徐令婕,带着念夏离开。
等走得远了,念夏才出口戳穿:“姑娘,不是奴婢小瞧您,您那一拳头下去,肯定不会流鼻血。”
顾云锦脚下一顿,心酸道:“你就不能让我威风威风?”
念夏的眼睛晶晶亮:“那您是挺威风的,二姑娘都被您吓傻了。”
顾云锦笑弯了眼。
另一厢,直到顾云锦走得没影了,徐令婕才回过神来。
徐令意在不远处把刚才的动静都看在眼中,她不疾不徐走上前,道:“真是你把她推下去的?”
“没有推她,你别信她胡说!”徐令婕唬了一跳,抬声道。
徐令意哪里看不出她在虚张声势,不由笑得温柔:“池边也不算湿滑,你既然没推她,那肯定是有淹死鬼了,它好不容易寻了个抵命的,你又喊着把云锦救起来,坏了它的好事。你千万当心些,别被它拖走了。”
徐令婕的小脸惨白,声音都带颤:“你说的都是什么呀!我先回去了!”
话音未落,徐令婕一转身就跑了。
徐令意的笑意渐渐淡了,只留下一丝讥讽。
胆小鬼!
她暗暗道。
侍郎府到北三胡同,慢慢走路也就不到两刻钟。
轿子平稳,顾云锦眯着眼歇了歇,等穿出侍郎府所在的青柳胡同,进入东街,她挑开帘子,往外头看去。
自从那年离京,顾云锦有三年多没见过城市繁华了,就这么看东街上的铺子商户,都叫她生出些感慨来。
“念夏,”顾云锦唤了声,道,“前头经过素香楼时停一停。”
念夏笑道:“姑娘想吃他家的点心?”
顾云锦是想极了。
岭北的庄子里哪有什么好吃的?一年到头,难得开顿荤腥,她们主仆两人身无长物,想自己掏银子去吃些好的都不行。
昨日醒来,因她是“病人”,杨氏不许她吃油腻之物,只让人熬了粥,备了些清口小菜。
而因着闵老太太的规矩,徐府早上都是不开荤的,这会儿闻着街头摊子的油香气,顾云锦馋得不行。
她的嘴巴,真的是淡死了!
素香楼的点心,就是她的心头好。
用料足、放油多,一口下去,香得不得了。
“多买些,要分太太和嫂嫂,还要带回兰苑收起来。”顾云锦叮嘱道。
她倒不担心杨氏这几日都不给她开荤,真吃不上,她就去跟徐令婕拼一桌子,徐令婕难道还敢赶她出来?
只不过,苦哈哈的日子过多了,总要家里有粮,才能心里不慌。
轿子落在素香楼外头,念夏进去买点心,顾云锦闻着香气等候。
素香楼人来人往,虽不是用饭的时候,但也热闹非凡。
“宁国公府的小公爷前几日回京了,也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得了皇上一堆赏赐,我兄弟守宫门,他说那赏赐光用车拉,就好几车呢。”
“人家是皇上的亲外甥,赏多少都不奇怪!你们也不想想小公爷的亲娘是谁,平阳长公主啊!最受先帝爷喜欢的了。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儿子,皇上能不器重?”
“可我听说,昨日徐侍郎府宴客,小公爷去徐家了,徐家祖坟冒烟了吧?怎么就入了小公爷的眼了?”
外头的交谈声传入轿内,顾云锦起先听着还不上心,直到听到了这儿,她一个激灵坐直了。
徐家什么时候抱上这么一根大腿了?怎么她十年前、十年后都不知道呢?
第11章 他来过
宁国公是开朝时封的,世袭罔替,到如今已经传了八代了,代代军功显赫。
这一代的国公爷蒋仕煜尚了安阳长公主,宁国公府从勋贵成了皇亲,无论是先帝爷在的时候,还是今上登基之后,国公府风光远胜从前。
小公爷十四岁就跟着父亲叔伯上战场,许是年纪轻轻手上就沾过血的缘故,他看起来比同龄的少年人阴沉些。
从前,顾云锦是不大欣赏这一位的。
她对将门之人排斥,哪怕小公爷文武双全,在顾云锦看来,还是个莽的。
矮子里出来的高个,相对而言罢了。
虽然,顾云锦从前在京中时,见过小公爷的次数不超过一只手,说过的话也不足百句,但先入为主的印象就这么刻在了脑海里。
可平心而论,顾云锦是敬佩小公爷的。
她只是不喜武人鲁气,不过她毕竟出身将门,听祖父、父亲说过百姓疾苦、战场残酷,见过寡居的长辈,对于一腔热血远赴军营的人,她心中自有崇敬。
顾云齐去投军的时候,顾云锦也没扯后腿,只泪眼汪汪送他离京。
吴氏曾说过,顾云锦这就是又矛盾又矫情。
顾云锦嗤之以鼻,她慕书香、喜欢书卷气,和她敬佩兵士,哪儿就又矛盾了又矫情了?
等顾云锦在杨家起伏,从牛角尖里脱身出来,再回想吴氏的话,她不得不说,嫂嫂说对了半句。
她不矛盾,但她矫情了。
“姑娘,”念夏抱着食盒出来,笑盈盈道,“您现在要不要尝一个?”
别说是一个了,便是五个,顾云锦都能一口子吃下去。
只是这会儿她有些心不在焉。
在岭北时,顾云锦是见过小公爷的,或者说,她见过宁国公。
那时,小公爷已经继承了爵位,而他的父亲成了老公爷。
老公爷年轻时受过伤,落下了病根,年纪大了,就吃不消战事了,干脆把爵位给了儿子,自个儿在京中安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