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打开天窗说亮话,一面说,一面观察顾云锦的反应。
顾云锦脸上没露半点红,反倒是愣住了,一副浑然没想到这一出的样子。
吴氏暗暗想,莫不是她想错了?
顾云锦半晌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道:“嫂嫂想哪儿去了。
我是认得他,他帮了我几回,做事也周全细心,但不是那样的呀。
人家矜贵着呢,论身份就攀不上了。
再说,我认得他的时候,贾大娘就已经搬到咱们隔壁了。”
吴氏是过来人,见多了小姑娘情怀,顾云锦如此坦荡,倒显得她这个做嫂嫂的一惊一乍了。
她暗悄悄叹气,能不一惊一乍吗?
自家小姑子长得这般好看,一个疯子似的杨昔豫日日堵门,一个耐心的夏易目不转睛地看。
不过,既然顾云锦认得对方时,贾妇人就已经搬进北三胡同了,那她就稍稍可以松口气了。
“人好就是了,不好才不帮呢,”吴氏笑了起来,拍拍顾云锦的手,起身往外走,“还矜贵呢!人家小公爷到咱们胡同来,也就咬馒头吃酱瓜的,半点架子都没有,他能比小公爷还矜贵?”
顾云锦眨巴眨巴眼睛,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比小公爷矜贵,他就是小公爷本人……
夜色重了,珍珠巷里热腾腾吃了一顿饭,欢欢喜喜的,而侍郎府里,杨氏食不知味地勉强用了半碗。
从北三胡同无功而返时,安排好的人手就在东街上传消息了。
顾云锦不肯回来,杨氏就逼她回来。
满京城流言转上三圈,顾云锦总要低头的。
可杨氏没想到,顾云锦不仅搬了,还搬去了其他地方。
守在北三胡同外的人传信回来时,杨氏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一个搅混水的邻居?就这么把一院子的人都给带走了?
徐砚也放下了筷子,沉声道:“那姓贾的妇人是什么来历?”
杨氏道:“进京养病的外商妇人,有几个钱的样子,没什么厉害的。”
话一出口,杨氏自己就琢磨过味道来了,扭头问邵嬷嬷道:“前回帮云锦寻簪子的,是不是就是这个妇人?”
邵嬷嬷眼睛一亮:“太太一提,奴婢就想起来了,当时表姑娘是提过一句那邻居姓贾,应该就是这一位。”
杨氏的心沉了下去。
她不蠢,能从德隆典当行里把当票借出来的,能是普通商妇吗?
普通商妇,根本不会来趟侍郎府和顾家小院之间的浑水!
第123章 弃车保帅
前回顾云锦寻被典当的陪嫁的事儿,杨氏处置干净了,就没细细与徐砚说过。
都是后院里女人间的心思,安顿妥了就好,没必要让爷们操心。
只是这会儿,杨氏不得不重新翻出来,给徐砚介绍这一位贾家大娘。
徐砚听完,亦认同杨氏的意见,贾妇人的身份不会只是外商妇,定有其他来路。
他道:“我明日去打听打听。”
不打听也就算了,一打听就越发不对了。
府衙那儿,进来忙得脚不沾地,徐砚被处置,参与不到政务之中,但也借着关心朝事的由头,来露了个脸。
听风一进府衙就瞧见他了,转身与一位师爷打听:“徐侍郎怎么来了?刘尚书不是让他在家歇着吗?”
师爷嘿嘿笑了笑:“关心北三胡同来的。”
话,师爷只说一半,他这个身份,不好随意说徐侍郎长短,但心里都是门清。
这关心是真情还是假意,不用他开口,茶博士们都说得头头是道的。
听风眯了眯眼睛,压低了声音,道:“徐侍郎具体打听什么,回头告诉我。”
“呦,小公爷忙得又在府衙将就了一夜,你还有空琢磨流言呐?”师爷笑着打趣。
听风眼珠子一转:“小公爷忙,小王爷那儿,可是恨不得就住在素香楼了,来龙去脉,他关心着呢。”
师爷再也忍不住,捧腹笑个不停。
小王爷对阵齐书生的经过,那是精彩极了,谁没听说呀。
那位贵人不操心朝事,爱听市井逸闻,这也是朝廷上都知道的事情。
师爷连声道:“放心放心,我一定问明白,不让你少了去小王爷跟前讨赏的机会。”
“得了赏,我请你吃茶。”
听风许诺,那师爷也是个上道的,徐砚前脚走出府衙,后脚他就把消息都告诉了听风。
“顾家那院子的状况,徐侍郎问得不多,反倒是打听那贾家,还塞了银子给底下人,让人翻了贾家北三胡同和珍珠巷宅子的契书。”
“被贾家大娘截胡了,恼了吧?”听风哼笑了声,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出,所以给顾姑娘安排的是不会出差池的珍珠巷。
师爷听出了听风那嘲弄的意思,搓着手也笑了。
徐砚在契书上没有发现不妥当,却在打听火情前后的状况时,注意到了夏易与顾家人的熟悉。
据卖消息的小贩们说,夏易数次出入顾家,手上都提着药包。
“夏御医的儿子,亲自去送的药,”徐砚沉声与杨氏道,“你晓得给大姐看病的是哪位吗?”
杨氏的眉心突突直跳。
徐砚摩挲着茶盏:“有人看到过,说是一位老大夫,呵,能让夏家公子跑腿的老大夫,就只有告老的乌太医了。”
答案出来了,杨氏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顾云锦说过,徐氏现在的大夫是邻居介绍的,可杨氏压根没想到,邻居介绍来的能是一位太医。
她平复了会儿,道:“能请动乌太医,还能让乌太医顺带着给大姑姐看诊,看来那商妇门路很深呐……”
深到杨氏说不清侍郎府能不能与她硬着来。
毕竟,徐砚或是杨家出马,除非能求得恩典,否则也请不动太医的。
“是她与乌太医有私交,还是另有门路,眼下不好说,”徐砚道,“但她护着云锦,你那点儿折腾的手段就暂时歇了吧。珍珠巷是她的宅子,不是大姐的,你让昔豫去敲门,让她打出来还能再告一个私闯、扰民。”
杨氏的脸色一沉,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就算杨昔豫提着礼物好言好语登门,一样没有用。
徐氏宁可借住邻居家,也不回娘家,京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她看着徐砚,犹豫再三,终是试探着道:“老爷,与大姑姐不睦的是老太太,不是老太爷,不是您,也不是二叔呀。”
徐砚混迹官场多年,岂会听不懂杨氏话里的意思,他垂下眸子道:“容我想想。”
其实,也由不得徐砚想太久了。
养心宫出事,工部总要有人受罚,照蒋慕渊的意思,按罪论处,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偏圣上那儿咽不下气,养心宫停工,何时能再建都没个准,他送给贵妃的礼物就此搁置了,他怎能顺心?
几个小官员,不伤筋动骨的,难消圣上心头之火,定要寻几个顶头的出来。
徐砚从友人那儿得了消息,担心不已。
他一个长时间被停职的右侍郎,被刘尚书和左侍郎推出去顶罪息事,那是最有可能的了。
圣上摆明了要开刀,把他罚去外放地方都算客气的了,一个不好,直接罢官出气,也不是没有前科的。
衙门里走动不便,好歹要先把名声翻过来。
杨氏的马车进了珍珠巷,车上提下来各种药材,让邵嬷嬷敲了院门。
钱妈开了门,贾妇人笑道:“刚搬过来,没有收拾好,就不请您进去坐了。”
杨氏笑得一点也不勉强,把东西呈上来,道:“劳你替我们照顾了,我看这儿也挺好的,养病就图个清静。
之前是我没考虑周全,府里那状况,是不合适让大姑姐休养,我硬请她回去住,反而是耽搁她。
我们老太太那性子,哎……
做媳妇的不好说,我今天就是来送东西的,不说那些了。
这些药材你们留下,若是还少什么,只管让人来府里跟我说,我给送来。”
顾云锦循声从院子里出来,似笑非笑看着杨氏。
这一通话放下来,她算是明白侍郎府里的打算了。
弃车保帅。
所有的错处都推到闵老太太身上,是老太太为难继女,为难表亲,所有的不好都是老太太扛着。
徐砚也好、杨氏也好,都是作为晚辈,之前不得不顾念老太太。
只是不知道,闵老太太晓得之后,作为弃子,会有什么反应了。
顾云锦道:“这里不缺药材,我们住得也挺好,这些东西,舅娘还是带回去了,老太太回过神来时,指不定就气病了,要用上了呢。”
杨氏又劝了几次,见顾云锦实在不肯收,也就作罢了。
侍郎府的马车离开,珍珠巷的邻居们竖着耳朵听了个全,彼此张望着,从前北三胡同的热闹,往后是要改成他们这儿了吧。
戏还真不少呢。
第124章 多思量
沉闷了许久的京城终于下了一场雨。
似是要把之前一段时日的干燥一扫而空,中午时,厚厚的乌云遮挡了朗日,没有半点征兆,突然就落雨了。
雷鸣阵阵,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沿着屋檐化作雨帘。
沈嬷嬷带着两个小丫鬟急急忙忙把天井里晒着的衣裳收起来,笑着走进屋里:“下雨好,一下子就畅快了。”
“可不是,”顾云锦坐在窗边,看屋后的芭蕉,“太太刚刚还在说,后头这花园小归小,仔细收拾收拾还是极好看的,之前雨水少,日头又大,花草都不好养活了。”
徐氏闻言,刚弯着眼要笑,胸口一阵闷气,掩着帕子重重咳嗽起来。
翠竹忙着给徐氏顺气。
顾云锦端了茶给她,眼底闪过一丝愁色。
好在,傍晚雨势渐止时,乌太医来了。
老太医近来也极其忙碌,慈心宫里离不了他,倒不是皇太后身体有多不好,而是郁气闷在心里散不去,多少金贵药材也比不了让她顺气。
皇太后常年都是乌太医看诊,关系融洽,大小事情都喜欢与乌太医说道。
能说出来,总比闷着强,乌太医白天多在宫中,只今日得空,就到了珍珠巷。
顾云锦笑着与乌太医见礼:“辛苦您雨天还来一趟。”
乌太医笑容慈祥,摆了摆手,道:“是我平日走不开,按说顾太太这病,受灾后我该尽快来看看的。”
徐氏忙道:“您身上的都是要紧事,我这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同样的,一时半会儿也差不到哪里去,刚灭火的时候,夏公子就来瞧过了,总归还是老样子。”
“你晓得这病要慢慢养,心里不急就好。”乌太医宽慰了几句,让夏易取了迎枕来,垫在徐氏手腕下,仔细诊脉。
顾云锦和吴氏都没有离开,等着太医吩咐。
夏易候在一旁,低声向两人询问徐氏近日休息饮食。
顾云锦答得很详细,她如今对徐氏的身体格外看重,每日胃口如何、睡得如何,恐怕比翠竹都说得明白。
夏易垂着眼眸听着,时不时颔首。
乌太医抿着唇,目光从夏易身上略过,他眼睛亮,夏易又跟在他身边数年,这孩子什么心性什么脾气、有什么心思在其中,一瞥就清楚了。
“夏易啊,”乌太医唤了一声,等夏易抬头看他,才缓缓道,“你那天给顾太太诊过,情况相较之前如何,方子有无改动,这之后要做什么改变?”
这是考校功课了。
夏易不敢怠慢,走到乌太医身后,理了理思路,详详细细说着自己的见解。
医者对谈,不是专门讲给病人们听的,有些用词专业且晦涩,顾云锦几人只听懂了一半。
乌太医的眼中满是自豪与夸赞,别看夏易年纪轻,讲起病情来那是头头是道。
就算出生御医之家,又在他身边跟了几年,但若不是有天赋,又肯花功夫专研,也不会有今日的水准。
乌太医满意夏易作为大夫的功底,却对人情一事暗暗叹气。
叹息归叹息,乌太医对夏易的分析做了几句提点,而后口述,重新调整了方子。
大案上早就备下了笔墨,夏易一一记下,拿给乌太医过目。
“就照这个方子来吧。”乌太医确认了,又叮嘱了徐氏一番,此回比从前更细致,从一日三餐、日常活动,但凡是注意到的都事无巨细地交代。
顾云锦赶忙提笔,一条条写下来。
夏易的视线落在顾云锦手中的狼毫上,漆黑的笔杆衬得那只手越发白皙,手指纤长,手腕稳定。
他下意识地捻了捻右手指尖,呈执笔状。
那只狼毫,刚刚是他用过的。
这个念头划过,心里不禁就微微发烫。
前回品字会,夏易就听说过,顾云锦的一手字大气飘逸,可他彼时没有机会看到,此刻见她奋笔疾书,速度快,字迹却没有半点凌乱,不由多看了两眼。
写出这手字的人,与前几天晨光之中满面黑灰、撸着袖子提水桶的姑娘,竟是同一个人。
这样的差别,实在有趣。
“我得空就会过来,我也住城西,来这儿方便的,”乌太医交代完了,朝夏易招招手,“走吧,你也正好去抓药。”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天井里湿漉漉的,呼吸之间满是雨后清新。
上了马车,乌太医拍了拍夏易的肩膀,道:“你呀,看病上我是放心了,看人上,还差得远了。”
夏易突然得了这么一句评价,睁大眼睛没领会乌太医的意思。
乌太医说完,自己也笑了。
近日常与皇太后说话,再是相熟,也越不过君臣,许多话他都只讲三分,没想到把这谨言的习惯带到了夏易跟前,小孩子就听不明白了。
既然开口点拨了,那就送佛送到西。
乌太医清了清嗓子:“你盯着人家顾姑娘看什么?”
叫乌太医说透了,夏易的脸上腾地烧了起来,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把问题抛了回去:“您为何说我看人差得远?您的意思是顾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