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众人间走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伯。
知秋指着地上的玉门善,“洛神医,你去探探这孽徒有没有中毒。”再指向高坐之上的南音,“再去探探南音岛主有没有中毒。明明是南音害死了岛中弟子,玉门善这个做徒儿的想包庇师父。”
众弟子喧哗间,洛神医为玉门善探了脉象,随即走去高台躬身道:“请恕老朽无理。”
南音垂了眼睫,配合着掀开袖子,将脉搏露了出来。
洛神医抛出根细细金线搭在脉搏间探了几探,转身对满堂弟子道:“依脉象所看,岛主首徒却是中了一种奇毒,而南音岛主脉象正常,未有中毒迹象。”
知秋于殿堂中忐忑着望着已喧哗一片的众位弟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甩了袖子指着洛神医喊道:“你……你是南音派来的奸细,怎么可能……”
洛神医气恼,“什么奸细,明明是你请我来探岛主及其弟子的脉象,我何时成了奸细。”
知秋思量一番,怒视玉门善,“是你,是你动的手脚,中毒的明明是你师父,我早便偷偷探过你师父的脉搏,杀死岛中弟子的明明是南音,昨晚我收到岛中弟子的密信,信中揭发了岛中弟子惨死真相。”他伸手探入宽大袖袍,“信……信怎么不见了?”
秋暮肯定不会说是她授意肥爷在他更衣时把信偷了出来。她想,她得全力配合玉门善给知秋添堵。
跪在殿上的玉门善一脸虔诚,“弟子敢作敢当,师父对弟子有恩,弟子怎可忘恩负义欺师灭祖嫁祸师父。岛中弟子确实是被我所杀,弟子愿受一切处罚。”
知秋见一众弟子皆对自己指指点点,瞬间失去分寸,大吼道:“玉门善,你诓我将剑冢内的怒雪剑送予你,如今却来陷害我。今日我非要杀了你这狡诈的骗子。”
“怒雪剑?尊伯当我傻么,那剑可是上古名剑,恐怕善儿这点修为拿都拿不起,何来要你送我剑这一说,想来是尊伯看上了那上古宝剑,想解开封印占为己有,这才诬陷我的吧。”
这徒儿红唇白牙,颠倒是非,知秋已气到浑身发抖,似再也忍不住,一声怒吼,拔剑刺向玉门善。
那一剑,被瞬间移过来的南音一掌劈开。
知秋见辛苦计划的一切皆成幻灭,仰首大笑起来,“你们师徒二人狼狈为奸,想陷害我,你们之间定有私情,别以为你们的龌龊心思没人知道。”
此时的知秋已接近癫狂,癫狂之人的话定不可信,何况他突然于大殿之上无凭无据指责本派禁欲系岛主与其乳臭未干的小徒儿有私情,这完全不能让人信服,只能更令人确信,此人已疯。
半瘫痪的世伯长尊算是众师伯中最有威望的一个,实在听不下去了,忙吩咐弟子将口出狂言的知秋拉下去再行处置。
而此时,玉门善身中奇毒且亲口承认,杀害同门的罪证已坐实,南音想救都没了门路。
鉴于玉门善因中毒神智不轻才误杀岛中弟子,众世伯还算仁慈,免去她水牢及刑门等肉身刑罚,让她自个儿选个死法。
玉门善磕头道:“谢师父,谢各种尊伯长老。”
众人散尽,南音久久望着跪在地上的徒弟,声音有些抖,“你想气死我?”
他再有心也救不了想死之人,这丫头倒是干脆利索,将一切都拦下,又搞出个证据确凿的假象,他这个师父真心脑壳疼。
回到浩尘殿,玉门善进了自己的房间,洗面更衣,甚至上了从未用过的胭脂。手中眉笔一描一画,极其慎重,似乎在为自己画一个最完美的新娘装。
她自己选择死法,众位也便由着她去,况且连岛主都未曾拦她,戒律阁的那些人暗中派出弟子跟着她,只要她不出无心岛便可。早死一天晚死一天都无碍。
玉门善收拾好自己,便一人进入剑冢。
无心岛剑冢是一处中空的硕大洞穴,层层封印。剑冢之内无不充斥着浓郁上古之气,万余把宝剑呈不规律状插~在暗黑礁石之上。剑冢深处插~着八把上古名剑,最中央的怒雪已被知秋转移到铸剑炉淬炼,好熔其封印。
秋暮跟了过去,玉门善才说出实情。
上古大战之后,众神归天的归天,众仙魔陨灭的陨灭,世间遗落不少宝剑,名剑无主,宝珠蒙尘,后被一位剑圣一一拾来,归于无心岛剑冢,那剑圣便是无心岛第一任岛主。
那些宝剑聚齐到一处,煞气非常,引来不少六界中人,讨要那些极其凶煞的上古宝剑,其中不乏野心之徒,邪恶教首。
有些法力强大的,更是闯入剑冢,盗走看中的宝剑。
长此下去,必定大乱。
剑圣便拿出一只金葫芦,放出里面一串封印宝剑的咒文。
那咒文正是白毗上神殒身之前留给他的,可封印世间任何凶煞名剑,咒文有个名字—天国咒。
果真,除却白毗上神亲锻造的怒雪剑外,那些咒文将整个剑冢的剑全数封印,自那之后,无心岛再没进过盗贼,即便将宝剑盗走亦没用,那些封印任是谁都破不开,上古名剑不过一堆破铜烂铁。
剑冢空无一人,沉寂了千万年,有一天,突然自里头爬出个婴儿。当任的知禅岛主便将孩子抱走,起名南音。
秋暮听得心脏不由的一跳,“你的意思是,南音就是那个剑冢里自行生出的婴儿?那他难不成是……”
玉门善点点头,“师父正是白毗上神留下的那串天国咒,咒身化行,成了婴孩。”
“这些是瞳……姽骨堂堂主告诉你的?”
“是。”
“……你信?”
“嗯。”对方点点头,“幽冥当铺你可曾听说,我在梦里入过幽冥当铺,里头有一面前缘镜可探万物真身,追溯来源,我确实看到了那天国咒落地化婴,后被知禅岛主抱走。”
“你去过幽冥当铺?何时?可交易了什么?”秋暮越听越觉惊奇,她身为当铺之人,却像个白痴一样,不单铺子里头的大小事瞒着她,连眼前之人去过当铺做客她竟丝毫不知。
“梦里去过,不止一次,反反复复是那个梦境,交易倒是没有,里头没有人,只有无脸无手无脚的衣架子还有一盏很漂亮的九枝灯。”
秋暮怔然。
玉门善望剑冢之内横七竖八躺着的上古名剑,又想起堂主对她说过的话。
“近些年来,仙界式微,魔界在浮楼魔尊的带领下倒是越发强大起来,仙帝早就动了破除剑冢封印将上古名剑收归天界的念头,仙帝已亲下旨意,要无心岛挑一柄绝世好剑悬于南天门,岛中的至尊之剑当属怒雪,可那怒雪剑需得有活人血肉祭之,方可发挥神力,可为何天帝偏要选中南音来做这件事呢?暗示不过,要他以身祭剑,谁让他乃天国咒,他若不死,剑冢内的封印便永远寻在,那些绝世名剑永远都是一堆烂铁。”
当时她也质问道,为何仙帝偏偏要用祭剑那么残忍的方式杀了他师父。
堂主道,天国咒乃不死之身,唯有怒雪剑可化掉他的形魄,那才是怒雪剑本身存在的意义。
天国咒为封印万剑而生。
怒雪剑为化去天国咒而造。
召唤风雪不过是个幌子。
两人自剑冢中走出,秋暮才明白,本来南音便没有多少日子可活,若非玉门善先一步跳进剑炉,南音早便消失了。
偏偏怒雪剑只能承受一人之血肉生魂,若再放个人进去,已熔不进剑身,而世上唯有怒雪可熔去天国咒,南音入不得怒雪剑,便永世不死。
怪不得,仙帝下旨要无心岛送把绝世好剑上去,后来迟迟无动静,亦没下来问责,怒雪剑已失去它的意义,仙帝愿望落空,一切晚矣。
小徒儿意外救下了南音的性命。
剑冢的沉重大门落下,前路有光斑映着,一派生机。
玉门善声音不大,拳头却紧握,她道:“我不会让师父祭剑的,我要他永生永世都活着。”
秋暮拉住对方的胳膊,“所以,你打算……”
“我去祭了怒雪剑,那剑通灵,同我合二为一后,我们誓死护着师父。”
见对方眼中的笃定,秋暮放开了手。
之前认为是知秋这个贱人将这对师徒害得凄惨,如今历史重现,这对师徒的缘分之路仍走得坎坷。至此才明白,假如当初知秋未曾下手,姽骨堂亦没打算放过玉门善,仙帝更是在背后算计着南音的性命,为给仙族增添一些再打起架来事半功倍的上古宝剑,不惜化去南音血肉魂魄,算是物尽其用。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从头到尾,只能说明一点,这对师徒缘分浅薄。
更说明玉门善长大了,南音在这迷藏界中将她护得完好周全,省略了现实中她需经历的那些痛苦,她竟成长的这般懂事。不怨不恨,生死甘愿。
哪怕赴死前,也要为师父除去身边的一个麻烦,知秋。
这表面骄横甚至狠辣的小姑娘也算是一个奇女子,世上便有这一类女子,无爱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一旦将一个人放入心间,心思不由得细腻起来,比谁都想得周到。
之前认为南音师父属于付出那种类型,不曾料到,玉门善的性格跟她家师父雷同。她若体贴起来,像是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
最终,玉门善将一包药粉递给秋暮,要她帮忙下到师父的茶水里。
她说她去祭剑的时候,万一师父过去,她就舍不得死了。
秋暮并没有将迷魂药粉给南音偷偷灌下去,她临阵倒戈,出卖了玉门善。
这场迷藏界,她本不想参与,看来不得不参与了。
“我们需动作快点,你徒儿已去了剑炉,无论接下来会怎样,千万别再让那孩子伤心了,结局若不能逆转,我们就白来了。”
窗外,倏然飘起了红雪。
时辰将到。
肥爷伸爪接了朵红雪花,跳上秋暮的肩头,“老大,浮楼说见到红雪后再让我给你传句话:为达目的,该杀的杀,该了结的了结,不要客气。”
无心岛的铸剑炉旁,寻到了玉门善。一如现实中的场景,她站在铸剑炉的高台之上,炉内插~着把古剑,晃晃烈火中依稀可见剑身上镌刻“怒雪”两字。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天幕上落着红雪,纷扬浩荡,带着诡异壮观之美。
南音飞身上了高台,玉门善怔住,她没想到临死前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更没猜到秋暮会临阵倒戈。
高台之上,师徒一双纯白衣袍被炉内炙热之气鼓得如同展翅的白蝶,南音抓住她的手,“看来你非要气死为师不可。”
感受到师父手中传出的暖意,玉门善明朗一笑,“师父,我不傻,是疯。”
“跟我走。”
玉门善抱住对方的腰,“师父,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姽骨堂,无心岛,仙帝,全天下都不会同意的。”
幢幢火簇映在南音眸底,热忱而坚定。红雪之下,烈火之上,他望着她道:“你傻,师父陪你傻;你疯,师父陪你疯;你生,师父陪你生;你死,师父陪你死;全天下不会同意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愿意。”
一朵红雪飘落,湿润了玉门善的眼角,她紧紧抱住南音,“善儿此生能听到师父这些话,就此灰飞烟灭也满足了。”
南音抬手抚上对方的长发,倏然,玉门善将左手凝成的定身决点在南音胸口。她在南音的唇上落下一吻,向后退了两步。对师父温柔一笑后,仰身跌入铸剑炉。
烈火窜起长长火舌,吻向空中抛洒下来的纷扬红雪。
玉门善终是选择以身殉剑。这是她为师父做的最后一件事,舍弃自己,惟愿师父一生平安。
南音终于强行冲破定身诀,玉门善留在他身上的定身咒本就维持不了多少时间,但纵身跳入铸剑炉的时间足够了。
南音身体僵直,眸中空洞。
秋暮担心他不小心掉入铸剑炉,跩住他被烤得发热的袖子说:“节……节哀,反正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肥爷再一旁叫唤着,“我们快些离开这里,红雪马上要停了,这个世界要被封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南音望着苍幕落下的最后一重红雪,侧身对秋暮道:“小心缥缈海。”
语罢,飞身入剑炉。
秋暮站在原地彻底呆住,难道他不知这是场幻境么?难道不知这一切都是假的么?
南音既是天国咒,乃不死之身,但他这一跳,一身血肉被剑炉内的炙火化掉,魂魄融入这段迷藏界内,而身为迷藏使者的她一旦离开这里,此迷藏界将不复存在,同死无异。
初入迷藏界时,秋暮怕他入戏太深,便提醒他,这里的一切不过是场幻境,不用当真。
可他偏要当真,火炉一跳,甚是潇洒,真乃上天入地专业入戏第一人。
当一个人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欺骗自己时,便注定走到生命尽头。或许没了玉门善,他的世界里便再没有清醒的理由。
出了这虚幻之地又能怎样,不过一个人的冰天雪地。
眼前最后一片红雪落地,秋暮顺利出了这场幻境。
至此,才明白怒雪天国是何意。
不过是双双殉剑罢了。
——
南音葬身迷藏界,天国咒消失,无心岛剑冢里乱成一团,妖魔们蜂拥而至,昏天暗地。
只是可惜了,谁都没得逞。
南音一早往无心岛的剑冢里下了同生咒,他身死的那一刻,剑冢爆破,礁石塌陷,万千把上古之剑被激流冲入海中。四面到处是炸~药,为了逃命,妖魔们早乱了阵脚,丢下手中之剑逃窜离去。
浮楼的计划也没得逞,想趁火打劫,没门。
待一切尘埃落定,有不甘心的妖魔重新潜入海底搜寻上古宝剑。
海底生着数十丈高的黑藻,腐蚀性极强,肌肤碰一下便溃烂,就连将士身上的盔甲都熔得残缺不全,海底漆黑无垠,黑暗中透着诡异的压抑,再有黑藻中时不时有异形怪物游蹿,死了些妖魔,便再也无人去打上古名剑的主意。
当初白毗上神炼出天国咒自有他的道理。
剑本身便是凶器,无论落到谁手中,免不了厮杀,不如这样永远沉寂到黑暗之中,世间便可因此少些血光。
这或许也是南音心中所想。
昆吾山的雪已停下,阳光破开云层倾洒一地暖意。山巅古木枝条轻盈晃着,剑阁翘起的檐角也开始滴答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