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诀重新端起酒碗,细细饮了一口,再一口,第三口,将碗中的酒饮掉一半才放掉,稍赞扬的口吻,“好像有些醇香。”
月醒盯着对方渐渐红润的脸颊,开口道:“酒是饮了,上神可还有别的想做之事?今日我心情不错,可陪着上神一一完成,算是为上神送行了。”
千诀眼神染了一丝迷离,望着窗外人流如织,街道繁华,幽声道:“品一品人间美酒,尝一尝五谷粮食,再流一流泪,这是我一直想要做的事。”
月醒笑笑,招来店小二,点了一些菜肴,又夹了一箸青笋放到对方的碟碗中,“酒品了,饭菜也可以尝一尝,至于流泪么……”又将对方面前的酒碗填满,“你可有想流泪的时候?”
千诀摇摇头,“不知是何种感觉。”
“听闻千诀上神是众位上神中最无欲的一个,果真如此。”
“无欲。”千诀垂眸,手中酒盏中荡漾着自己的影子。略一勾唇,眼底划过一闪即逝的迷茫,“无欲又怎样。”将碗中烈酒喝净,放掉,望着对方缓缓道:“醒醒,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肯陪我吃酒,吃饭,陪我……说说话。”
月醒放掉手中竹筷,“不谢,都是寂寞之人。”随即烟眉微挑,眸带促狭,“原来一向清冷无欲的千诀上神竟是寂寞的。”
不把对方灌醉,还真看不出来。
“我寂寞么?”千诀像是自问,为自己倒满酒,痛快饮掉,唇角弯起饱满的笑意,他望着她,眉眼温柔,“至少现如今的我并非寂寞的,因为有你陪着。”
月醒见对方倏然露出的纯挚笑意,手一歪,洒出一滴酒。稍愣了下,她起身道:“我该走了。”
不曾料到,千诀竟也跟着起身,“去哪里?我陪你。”
两人并肩走在日落山城的繁盛街道,手拿羽毛的年轻男女来来往往,眼神中带着暧昧笑意,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正是日落时分,斜阳映得满城暖意融融。
千诀似乎起了醉意,面上染了桃花粉润。月醒忍不住侧眸瞥他一眼,“你日后可会再饮酒?”
千诀停步,望着她道:“恐怕再不会有此机会了,若是再有机会,一定寻醒醒饮个痛快。”
月醒似乎这才想起过了今日便是千诀交命的期限。她唇角勾起一抹自嘲,向前走着,“看来醉的人并非你,而是我。”
一位顽童从胭脂铺的台阶上摔断了腿骨,哇哇大哭引来围观者。
千诀走入人群,俯身到顽童身边,轻轻抬起他的小腿,暗自用仙术将对方摔断的小腿接好。
直到顽童止住哭声,再甩甩腿蹦达两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人群散去,月醒貌似不经意道:“上神对孩童倒是仁慈。”
千诀却蹙着眉头回:“不知方才我身上的酒气将那孩子熏到了没有。”
这话另月醒又多看了他几眼。她望着对方发怔时,街道房屋蓦地晃了几下,继而街上一阵慌乱。城门处,仓皇而逃的百姓口中皆嚷嚷着,日落山城的末日到啦,大家快逃命啊……
两人飞身到城中最高建筑雀仙楼顶之上,见不远处翻滚着遮天蔽日的尘埃,尘埃中是万千凶兽怒气冲冲向日落山城奔来。
千诀蹙眉,沉声道:“嶓冢山的灵兽。”
月醒一甩水袖,“我想我知它们是为何而来。”言罢飞身落在日落山城城门之下。
千诀跟了过去,飞身落地的瞬间,兽群已将整座日落山城包围。
青牛兽抬起巨大脚掌震了震城门,鼻喷白烟粗嘎着声调道:“千诀,如今天界只剩你一位上神,交出命来。”
千诀望望青牛兽身后的万千狰狞凶兽,“你等可是为陌轻尘复仇而来? ”
九尾白狐从天而降,落在青牛兽的犄角上,奸细着嗓音回复着,“没错,灵女轻尘为嶓冢山主,却被你们神界打得魂飞魄散。灵女生前待我等灵兽不薄,自灵女死后,无数灵兽已失了灵根变为凶兽,更惨遭仙魔二界捕杀。若灵女安在,我等岂会受此等之苦,万千灵兽岂有不复仇之理。”
月醒笑笑,低声询问千诀,“陌轻尘不过一地界小小灵女,怎会另万千凶悍灵兽如此衷心?”
千诀回:“陌轻尘虽为地界灵女,然体内却有一股神秘莫测之灵力,只要有陌轻尘一日,嶓冢山便灵气盘旋。这些灵兽自灵女身上汲取不少灵气,自然臣服于灵女脚下。如今陌轻尘魂飞魄散,嶓冢山灵气尽散,这些灵兽们自是不甘。”
“原来,这陌轻尘还有这等本事。”月醒唇角始终噙着笑意。
千诀最终停到青牛兽巨爪前,“本神会同你们离去,但你们需立刻撤离日落山城,不得伤害城中百姓一分一毫。”
青牛兽咆哮着,“今日万千灵兽来此,打算将日落山城踏为平地,嶓冢山没了灵气给我等汲取,就让满城百姓的血肉来补偿吧。”
千诀眉目速凝,“本神见你等体内灵气尚存,还未沦为凶兽才不杀你们,你们却不知好歹前来送死。就凭你们这些灵兽可有本事自本神面前进城伤人?”
青牛兽喷了一团白烟,“就是要你亲眼看着我们这群灵兽是如何生生吃掉你们神界要保护的子民百姓。”
千诀还未回答,月醒先道一句,“你们有仇报仇,杀千诀我不管。但你们胆敢进城伤我子民一根毫毛,我月醒必将你们捻成灰飞。”
青牛兽和飞旋于半空的九尾白狐一阵狂笑。青牛兽拨了拨粗壮的蹄子,做了个蓄势待发的姿势,“千诀,你人缘这样差啊,你的同类竟不管你死活,你还帮着她护城做什么,还不如卖我们个情分许我们进城饱餐一顿……”
千诀一脸端肃,未曾言语,青袍一展,整个城池被罩上一重冰蓝结界。
青牛兽的灵角撞向结界的同时,身后灵兽群呲牙飞奔而上,此起彼伏争先恐后撞击护着城门的结界。
城门前,两神已同众兽厮杀开来。
青牛兽,九尾白狐,赤金龙,雪麒麟,九目鸟,獬豸,火凤凰七只凶悍灵兽已将千诀包围。
千诀腾于半空,跟那最为凶猛的七灵兽周璇时,月醒将掌心之中本是挥向灵兽的神力蓦地转击到千诀身上。
那一掌,正中心口。
千诀对抗着七只灵兽,不曾防备同伴偷袭,他坠然落地,捂着胸口踉跄着后退几步,侧眸望着定定站在城门口偷袭成功的月醒,嘴里蓦地喷出一口血。
七只灵兽趁机蜂拥而上,受伤的千诀渐渐对抗有些吃力。青牛兽抬起巨掌落在千诀头顶一寸方位时,月醒飞身而上,一鞭子将巨掌掀开。
她站在千诀面前,冷声说:“我想还是由我亲手杀死你比较好。”
月醒携着千诀飞入城内,城外灵兽仍不停撞击着结界。因千诀被月醒那一掌震伤了心脉,如今结界有些薄弱,道道裂痕交织如蛛网。
月醒吩咐城中百姓关闭门窗守在屋舍内不得外出。城中守门女将白灵亦招来大批将士手持长矛列阵于城门之内。
千诀一只手搭在受伤的心口,望着忙着指挥将士的月醒,落寞道:“你本伤不了我。原来今日你将我灌醉,是为了对我下手。”
月醒半响后才道:“我后悔伤了你,但我更后悔没使出全力直接杀了你。”
她终将视他为仇人。
千诀面色苍白,望着满是裂痕的结界,微微一叹,“罢了,我会替你守护日落山城。”
万千灵兽终是冲破结界闯入日落山城。
城内不少将士被灵兽连同身上的铠甲一并吞下。七只最为凶猛的灵兽仍纠缠千诀,千诀因受了内伤,元神溃散,未能阻止大批涌入城内的怪物及灵兽。
而月醒虽拼劲全身灵力对战灵兽,奈何灵兽数量太多,更有灵兽冲进民宅,踏踩房舍食肉百姓。
月醒见城中房屋纷纷倒塌,居民亦死伤无数,她手执灵鞭朝凶兽挥去,鞭鞭致命,杀得眸底一片猩红。
千诀见此,拼全力自七只凶兽的围困中冲出来。随手抓住月醒的手腕躲开一只灵兽的攻击,“切不可动怒,九尾灵狐专扰人神智,当心走火入魔。”
月醒眸底的猩红渐渐淡去,她同千诀对视一眼,心有灵犀般联手施出阵法,终于将灵兽群困住。
一场突如其来的残暴落幕。可整座城市已满目疮痍。入眼,房屋残破,街道上躺了一地或伤或死的百姓,随处可闻凄惨的哭声,甚至被咬断胳膊的孩童跪在爹娘尸首前嚎啕大哭。
月醒巡视残破血腥的日落山城,徐徐闭上眼睛,眼泪滴在染血的地砖上,嘶哑道:“我没能守护城中百姓,我对不起大家。”
千诀挥袖一扫,将困在原地的凶兽群送去落了封印的囚山。
他靠近一脸悲色的月醒,“你放心,我会救治这些百姓。”神力集中于掌心,掌心蓝晕直刺云霄,于空中凝聚一盏巨大古莲。古莲幽光散落于城内,横躺一地的百姓渐渐起身,身上的伤口开始迅速复原,死去的百姓亦纷纷苏醒,甚至被咬断胳膊的孩童重新长出一条臂膀。
被毁掉的房舍建筑渐渐复原……地上最后一片青瓦回归雀仙楼顶之上,整个山城恢复了先前的容貌。
然千诀口中却涌出大口鲜血,他渐渐倒下身子,一只手撑在地上,弱声道:“除了被凶兽吃掉的百姓不可救活,剩余的全部在这里了。”
月醒缓缓蹲在他身边,“为救城中百姓,你……你竟不惜散了元神……”
千诀面上已毫无血色,他稍抬了抬眼睫,语声中带了淡淡哀求,“月神已成了嗜血的月魔,解了上古囚壁的封印,世上惟有那震天石可囚禁月魔……天下苍生是无辜的,正……正如这些日落山城的百姓一样……是无辜的……”
千诀未说完便倒在地上,整个身子渐渐透明化,最后散成缕缕蓝花印记漂浮于半空。
月醒终是敌不过内心深处的那处柔软,她散了大半真气将千诀溃散的元神重聚,最后将那团元神交给守门女将白灵,吩咐将其投入人间转生。
这是唯一挽救千诀的法子了。千诀仙身已散,元神无所依附,时日一长恐渐渐散去。如今惟有将他的元神投入人间转生为人,元神方可有所栖居。待人身平安长大,体内元神亦慢慢复原,元神修复完整之时便是千诀回归之日。
白灵返回日落山城后,月醒正在迷藏花田里发怔,风吹乱她的长发。
白灵靠过去,拱手道:“城主放心,千诀上神已投生到人间一富贵之家,想必不会受什么苦。待小公子健康长大,上神便可回来。”
“回来?回哪?”月醒转过身,“他从来不属于这儿。”
白灵道:“城主之前也并非日落山城之人,想来是城主和这山城有缘,才会来此地守护城中百姓。依白灵看,千诀上神同城主缘分颇深,一切皆有可能。”
月醒微微仰首望着天上寒月,轻轻摇摇头。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日落山城如往日般安宁平静。月醒坐在庭院里赏雪。白灵指挥着将士将一坛坛酒搬入月醒的寝室。
“城主,你要的尘世欢送来了。”
“嗯。”月醒淡回,起身,拂了拂袖口处的落雪,轻叹一句,“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冬日又到了。”
白灵浅笑,“是啊,城主饮尘世欢也饮了整整十四载呢。”
“十四年了,十四年……”月醒望着雪花喃喃道。
这夜,月醒连夜出城,当她踏出日落山城城门时,空中乍现一团紫光。
“月醒,你可记得当初的承诺,此生不会踏出日落山城半步。”
月醒仰首,望着那团紫光哀声道:“求母神成全,我只是……只是想去人间看看,不会在人间逗留许久。”
“渡天灵珠被毁,如今只能靠我的元神镇压异界不断外渗的邪气,我再无力约束你。罢了,你既执着且去吧。”斗姆元君摇摇头,那缕神识便于原地消失。
日落山城大雪纷飞,云川城却温暖如春。月醒落在一座华丽府邸门口。门口的长穗灯笼随风摇曳,她望望落着云府二字的匾额,淡淡一笑,“云长诀。”
琉璃檐角搭上一枝芙蓉花,有青鸟啼鸣。屋内燃着一架烛火。青纱帐后,依稀可见泡在木桶中眉目俊秀的少年正认真阅着手中书卷。
烛火蓦地一晃,轻纱微动,少年抬头,见纱帐后倏然幻出一位女子的身影。
手中书卷掉在地上,泡在木桶中的身子往后缩了缩,“你……你是谁?”
月醒大大方方挑开青纱帐,站在浴桶前,眸底含笑望着一脸紧张的少年,“你怎么不叫?”
少年有些紧张,说出的话却十分淡定,“我若不喊,只有你一人看见我洗澡,我若喊,整个云府的人都会来看我洗澡。”
月醒手指敲在桶沿上,“嗯,聪明,我喜欢。”
“你是谁?”少年赶忙伸长了胳膊将搭在屏风上的外衫拽下,哪想月醒吹了口气,衣衫全数飞上了房顶,少年一阵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只得将桶边上搭着的一块澡巾挡在胸前。
月醒直起身,“别管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就好了。”她望着他笑,“云长诀,十四岁。”
“你……你到底是谁家的姑娘,竟擅闯民宅偷看别人……洗澡。”
月醒把落在地上的竹简拾起来,随手翻开,是清心咒。视线自书卷上移开,“小小年纪怎么读这些书?”
少年伸出一只胳膊讨要书卷,“是一位仙长给我的。”
月醒将书卷递过去,揶揄道:“怎么还怕我拿走你的书卷不成。”
少年拿回竹卷放在身侧的石案之上,蹙着眉尖打量对方,“你……你怎么还不走。”
月醒向前一步,稍稍躬着身子凑近对方,笑道:“我为什么要走?我本就是来看你洗澡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