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困着,便见不远处走来一团模糊的身影。
还不等她分辨那人模样,便听那轻佻的声音道:“小骓马,数日不见,你可想小爷了?”
苏小淮:“……”
时知扬走近了,只见他一身白得似是会在夜里发亮的骑装,发髻高高束起,桃花眼流转含情。
苏小淮打了个呵欠,眼前雾蒙蒙一片。
“哟,怎么还哭上了。就这么想小爷吗?嗯?”
苏小淮:“……”
见到十只羊的清晨,想踹他。
趁着苏小淮不注意,时知扬眼睛一亮,伸手就往苏小淮的脑袋上摸。
苏小淮正困着,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江柏庚上前一步将他的手给截住了。
“少爷!”时知扬身边跟着的侍卫大叫一声,正要出手相助,只见时知扬潇洒地一伸掌,止住了侍卫动作。
“喔哟,”时知扬望回江柏庚,微微一笑道,“江兄,别来无恙。”
江柏庚淡笑道:“时兄久违。”
紧接着,苏小淮只见二人手臂皆是一绷,两方各自微笑着,一阵沉默。
苏小淮:“……”
片刻,只见时知扬动了动手腕,挑眉问道:“你这是作甚?小爷连自家的马都不能摸一下么?”
江柏庚稍稍扬了下巴,道:“它不是你的。”
时知扬脸色一变,哼唧道:“小爷我就不懂了,不过只是匹马,小爷乐意摸摸,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江柏庚没答话,只是松开了时知扬的手,而后深深地望了身边的骓马一眼。
苏小淮顿了一下,只觉江柏庚此时的眸光深邃洞明,看得她有点儿发怵,但她却又不知道他作甚这般看她……
正犹豫着,只见江柏庚敛了眸子,对时知扬道:“它不乐意。”
时知扬:“……”
他从哪看出来的?
二人正僵着,不觉日头东升,山脚处传来集合的鼓声。
“少爷,该过去了。”侍卫提醒道。
时知扬点了点头,“唰”的一声抹开了折扇,刚想扇,结果冷风一吹,他便默默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而负手,颐气指使道:“江柏庚,你得小心着点儿小爷的马,若是它出了什么毛病,小爷可要找你算账!”
江柏庚浑不在意,只浅笑道:“我的马,不劳你费心。”
时知扬“哼”了一声,道:“江柏庚,你给小爷等着,它迟早是小爷的!”说罢,抬步而去。
苏小淮:“……”
“走吧。”江柏庚道。
她温顺地抬步跟过去,走着走着,她突地听江柏庚问:“让他摸,你可乐意?”
苏小淮一怔,忙装起马来,低眉顺眼只当没听到他说这话。
本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要不就是自顾自地继续说,要不就是沉默下去,结束了话题。不想,他这回竟是停了下来,似是觉得她能听懂一般,固执地等着她回答。
她看向他,却被他的眸眼彻底地攫住。
她喉中一紧,心脏跳快几分。
这些日子来,他这样的目光……好似很常见?
难道说——
她的魅力人畜不分?!
苏小淮:“……”
嘛,反正她也不是人。
胡思乱想着,苏小淮甩甩尾巴,别开了脑袋,装作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江柏庚见骓马移开眼去,他微眯了眸眼,心中游移不定。
近来十数日,他的手臂渐渐有了气力,他心喜,遂寻大夫一瞧,却都说不知缘故。而夜里,他总觉得有人到过他的床边,碰过他的手臂。
起初他只觉,那许是他治手心切,所以才梦到那样的场景。可时间久了,那一人的身影便在他的脑中变得越发清明起来。
那是一名女子,青丝如瀑,肤凝如玉,寸缕未着教他不敢多看。她的气息很暖,带着甜香,偶偶对他说话时的声音糯软,在寂夜里颇是撩人,且时不时……
会让他觉得很熟悉,很怀念,更有少许不知从何而来的悲痛。
他知道,她会妖法。每每过来,她许是怕他醒来,遂给他施了术法,使他昏睡。刚开始的时候,他抵御不住困顿,很快便睡了,后来慢慢的,他便能撑过一段时候。他逐渐明白过来,他的手臂得以好转,都是她的功劳。
不知为何,每当她要走的时候,他都会察觉到自己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暴戾。
他只想握住她的手,抱住她,将她按在自己的怀里,紧紧的,绝不让她离开。
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分明,他从来不曾认识过她。
于是,他便留心探寻她的来历,却是久探未果。每每他起身跟出去看的时候,她早已不见了踪影,唯有马舍里的蹑云常常会有些许动静。
她和蹑云莫不是有什么关系?
她……可是精怪?
关乎精怪之事,世间多有人传道,志怪话本里也不乏精怪化人的事情。于此,他向来不置可否,只道眼见为实,他从未见过,也辨不出是真是假。
不过就算她是精怪,他也不觉害怕,他反而觉得,无论她是什么,他都想留住她……
这样的情绪,实是来得太过诡秘,教他辨不清明。
此后,他便开始留心起蹑云的一举一动起来。只道蹑云委实太过聪明,早已非单单一句“通人性”可形容,若要说它便是她,他反倒能理解几分。只可惜,他无法确证此事,每每试探,蹑云都是一副“无辜”的模样,这着实令他迷惑。
若蹑云不是她,虽无法解释它的过分聪慧,但他也并非不能接受。
可若它当真是她,那他天天这般骑她……
江柏庚将骓马牵到出发点,一脸复杂地骑了上去,暗道——
若是下次再见她,他说什么也要将她留住才是。
·
前来出发点观礼的人寥寥无几,在这里的人大都是随行的官员或将士,亦或是前来给骑师们送行的随侍。至于其他观赛者,则会在正午过后到东山脚等候,等着看最后的角逐。
鼓声从弱渐强,由缓至急,只见山脚下与赛的骑师与其马匹早已排列妥当。
锣声一响,比赛便开始了。
苏小淮谙熟江柏庚的行事作风,他向来不会在前半程去争夺首位,所以她也没有过多下劲儿,只混在队伍中。
打头的数对人马多是参加过御战的老手,于这御战山的最佳骑行线路有一定的了解,遂只见他们很快一列排下,不约而同地从一条山路入山。
苏小淮虽说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但江柏庚不是,她遂安心地跟着他的指引走,果不其然见他也选择了那条山路。
日头升起未久,山间尤为寒凉,四面八方尽是湿淋淋的雾气,湿冷砭骨,倒是不怎的好受。苏小淮一路跟着跑,山路逼仄,一时倒也没有什么竞争。跑着跑着,她还有心力向前探看,看到那抹亮得刺眼的荧白,她突地笑了。
原来那十只羊不是单纯的公子哥,竟还有两把刷子。
跑过一段后,山路渐渐变得宽敞起来,为了赶超旁人,骑师们纷纷择路而去。江柏庚也选了一条路,前头似乎没什么人,也不知是太险还是路途太远。
苏小淮专心跑着,山路较一般的赛道颠簸,她倒是挺怕把江柏庚甩下来的。
一人一马骑到了一段险路,路不宽,一面是山,一面是坡。坡虽说不是太陡,但若是摔下去了,估计也不是闹着玩的。
苏小淮跑着,便觉身后一直有人跟着。方才人多的时候,她没有太过留心,可眼下这般一留神,她只觉后头那一人一马的气息不大对。
突地,她双耳一动,听得身后那人似是抽出了什么东西,紧接着是弓弦擦触的声音——
是箭!
那人要射他们!
她嘶鸣一声,想提醒江柏庚,兀自加快了步伐,却被江柏庚一拉,不得不放缓步伐。
苏小淮心里着急,却听江柏庚道:“莫慌。”
话落,他一扯缰绳,选了一处缓坡带着苏小淮一跃而下。
只听“嗖”的一声,那箭堪堪擦过了江柏庚的肩膀。
苏小淮择路往坡下跑,坡上栽了树木,枝杈四伸,她躲躲闪闪,怕伤了背后的人。
那人当即勒马,搭箭上弓。
苏小淮跑着,猛地只见前头是被枝干封死,无路可走。
那一刹,再一箭破空而来,直直朝她射来。
第100章 第六劫(12)
正走投无路之时, 江柏庚突地松了缰绳, 抽鞭一挡, 将羽箭打偏了开去。
苏小淮但觉背上一松,不及惊诧, 又觉脚下一个趔趄,只见江柏庚生生从她身上摔了出去,重重地撞倒了粗树干上, 失了意识。
她脑中一空, 登时爆开满心暴戾之气。
也不顾四下还有无旁人, 苏小淮从马身中脱离, 当即一个重术, 直直往坡上放箭那人打去。
那人反应不及,“啊”的一声摔下了马,昏了过去。那马受了惊吓, 惊惶失措, 嘶鸣了一声,兀自跑走了。
苏小淮也不再管, 只跪到江柏庚身旁,去探他的情况。只见他额上被磕出了一块血淋淋的伤口, 肩膀手臂亦是被一旁锋利的断枝扎伤。
她目光一散,连忙凝术法去为他治伤, 一边治一边探他意识。治着治着, 她眼前一片模糊, 落出了眼泪来。
她看到他手中的马鞭, 遂想起了方才的情况,这一想,顿时心火熊熊,怒不可遏。
“蠢吗你?!”苏小淮大骂,声音在发颤。
分明那箭是朝着她去的,他凑什么热闹?!
分明骑了那么多年的马,他不知道马受惊的时候不能松缰绳吗?!
苏小淮越想越气,越想越怕,手中术法光芒更甚,逆天道行事时胸口的痛楚也更甚。
她满头是汗,只能咬牙硬挺着。好不容易将他医治了个七七八八,她便觉身体被什么一吸,眼前一黑,再睁眼看时,她已经回到了马的身体里。
见江柏庚的脸色平复了不少,苏小淮慢慢缓了下来。她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看四周,叹了一口气。为了医治他,她的灵力一下子消耗太多,眼下也无法再次化形,自然就没有办法把江柏庚搬到马背上去。
看来,她只能等人来救,或者等自己的灵力恢复些了,再载他回去了。
苏小淮想着,在他身旁扒拉了几下,将碎石和枯枝清掉,而后用头顶了顶他的身子,让他睡得舒服一点儿。做完这些,她在他身旁趴下,汲取他身上的灵气。
他的灵气向来暖人,苏小淮吸着吸着,便忍不住闭了眼,一个不留心便滑入了梦中。
梦里,似是有人在轻抚她的脑袋,温柔地拢过她毛绒绒的耳朵。
她抬头,那人的样貌模糊在柔和的亮光里,看不清明。可她却莫名偏偏知道,那是天人之姿。
她听到她自己脆生生的声音道:“……你生得好看。”
那人闻言笑了。
她再道:“所以,你可以一直陪着我吗?”
·
苏小淮一个激灵,睁开眼时,只见是夕阳西下,鸦声阵阵。她晃神了一瞬,匆忙抬眸去看江柏庚。只见他依旧昏迷着,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苏小淮起身探看了一番,想来江柏庚选的这条路应当少人走,所以才迟迟没有人过来搭救。她看了一眼江柏庚,只道这入秋天气寒,而在这深山老林里,入夜了寒凉尤盛,若是再这么等下去,恐怕他身体会吃不消。
如此想着,她再试着化了人形,虽然很勉强,但是将江柏庚扶上马背应该还是可以的。苏小淮遂照做,将他搬到了马背上,用缰绳和鞭子稍稍固定了一下他的身体,而后她回到了马身中,背起江柏庚,往山路上爬。
回到了山路,只见方才射箭的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苏小淮顿了一下,四处嗅了嗅,闻到了旁人的气味,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没有人路过这里,而是她与江柏庚所在的位置实是太过隐蔽了,所以后来者才没有看到他们。
苏小淮看着地上散落的弓箭,遂是记恨,却又有几分良心不安。她那时怒极,下手不知轻重,也不知她将这人打死了没有……
她犹豫了一瞬,摇了摇脑袋。
罢了罢了,下山要紧。倘若真出了什么事,她也只能任凭司命处置了。
因着那后半程的路苏小淮没有走过,此时江柏庚也没醒,所以她不知道后面该怎么走,于是就不冒险前行,而是原路返回。
怕将江柏庚摔下来,她走得很是小心,直到皓月当空之时,她才堪堪走回到西山脚下的山庄里。山庄里留守的侍者们一见这情形,纷纷大吃了一惊,赶忙将人给搬了下来。
山林中枝杈浓密,苏小淮免不得也受了些擦伤,她被人领到马舍里后,很快便过来了一个女马医替她医治。
对此,苏小淮倒觉有几分讶然。
只道这真不愧是皇帝手笔,真不愧是爱马的大田朝,连马都配有专门的大夫……
那女马医着一身水蓝色骑装,夜里灯火一照,人生得唇红齿白,竟颇有几分姿色。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不是妇人发髻,当还是个未出嫁的大姑娘。
又见旁的侍者对她恭敬的态度,苏小淮忍不住啧啧叹道,这女娃娃真不简单。年级轻轻的就当上了马医,还这般受人尊敬,想来地位不低……
那女马医走近前来,熟练地摸上了苏小淮的脖子。她的手心微凉,顺毛功夫也没有江柏庚强,不过还算舒服,苏小淮表示不会踢她的。
安抚好了马匹的情绪,女马医便给苏小淮看起伤来。
“热水还没好吗?”女马医问道。她的音色本身偏软,但许是为了撑起身份的缘故,话中带了几分硬气。
“哎哎,就来了,唐大夫。”
苏小淮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她。想来这女娃一路混过来,当时挺不容易的,如此想着,苏小淮便对这女娃有了几分欣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