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客僧说,昨晚寺中有贵人遇刺中毒,信王的属下正在全力追查可疑之人。
为了防止贼子趁乱逃脱,今日上云寺暂时关闭各个寺门和外出通道,准备离开的客人们也需要暂留一段时间,等侍卫们确定寺内再无可疑之人潜伏后,才能给各府人马放行。
知客僧的话让人轻易联想到昨晚竹舍客居那边的蹊跷事,事关皇室宗亲的安全,没有人会在此刻反对。
冯氏这才清晰地意识到,昨晚的意外已经不单单是他们嘉平侯府内部的事情了,嫡长女苏语嫣疑似被陷害,那信王也非常有可能被陷害了,这里面的牵涉变得复杂了。
更让人惴惴不安的是,知客僧离开后,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有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前来拜访静宜园,通知嘉平侯府和冯家,他们要带走昨晚那场意外的相关人员。
下属仆妇等人被带走审问了,剩下苏语嫣、苏语晴和冯澜之三个主子,调查人员不好随意审讯,便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到单独的客房内软禁起来,等着上官来详细询问昨日事发前后的各种细节。
苏语嫣托着腮坐在桌边,哼着不知名的北境小调,有些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荷包上的流苏和珠子,看上去悠闲自在极了。
裴玄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天真不知愁的小姑娘,像北境的山涧湖畔边随风摇曳的吉祥花,绚烂无邪,生机勃勃,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喜悦并放下心防,和昨天那个既狡诈又倔强的姑娘完全是两种面貌。
“苏姑娘,打扰了。”
看到来人是裴玄,苏语嫣诧异地挑了挑眉,她坐直了身体,脸上的懵懂天真之色瞬间消散。
“我以为,查案这种事,是大理寺和刑部的职责,怎么劳烦到裴大人的都察院了?还让堂堂的都察院掌院亲自过来问询?”
裴玄留着身后的房门敞开着,让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看清室内两人的状况,才肃容端坐到苏语嫣的对面。
男人面如冠玉,长眉俊目,一身绯色官袍,原该是风流倜傥的温柔佳公子,此时的气势却如同峻拔险峰,崖上冰雪,让人不得不跟着他一起端肃慎重起来。
“朝廷的安排,不是你应该随意过问的。”声音虽然温润儒雅,语气语调却淡漠清冽。
苏语嫣垂下墨色的睫羽,她知道这人没有针对自己的意思。
裴玄重规矩,做事讲究分寸礼制,对于不在其位的人胡乱干扰打探朝廷政务这种事,非常不赞同。
理智上,苏语嫣理解他,但是,她看着这人不温不火、从容淡定的态度,心里面就憋着一股气。
昨天傍晚的时候,若不是裴玄一直拦着,苏语嫣肯定能及时返回静宜园,在苏语晴等人归来之前,不声不响地抹掉她曾失踪多时的痕迹。
然而,这人就像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无论是讲道理还是威胁,硬是不放她自行离开。
这人把自己摆在长辈的位置上,没学会身为长辈的慈和宽容,反而自学成才了固执己见,独断专行。
最后,他不经苏语嫣的同意,擅自请出了南阳侯府的太夫人,用以往的人情换太夫人的帮忙和掩护。
虽然他没有在太夫人面前泄露她的秘密,可是,那位老人家可不糊涂,打量观察她的眼神可够意味深长的。
更有意思的是,裴玄认为自己是在关照晚辈,清清白白跟萝卜似的,可那位太夫人却有着大部分老人家的爱好,看见单身男女就想着做媒,再加上苏语嫣当时正中着药,状态也不太对,说不得被误会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
——明明非常简单的事,非得被裴玄弄得节外生枝!本小姐根本不需要你裴玄浪费一个人情来帮忙,好不好?
坐在苏语嫣对面的裴玄注意到,自己只说了一句话,对面的小姑娘就露出一脸的不忿和桀骜,顿时深感头痛,朝廷的旨意,本就该谨慎对待,怎么能够随意闲谈。
其实,昨天他就想要教导她了,调查朝中重臣,搜集各种犯罪证据,不该是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姑娘做的事。
于公,苏语嫣的行为属于僭越,无官无爵的百姓擅自调查朝廷官员,这是不符合律法礼制的。
于私,苏语嫣是故友仅存的血脉后人,他不希望她卷入各种血腥阴谋当中。
宦海沉浮,刀光血影,稍有不慎,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绝对不是一个还没及笄的闺秀应该面对的风险和未来。
但是,这姑娘的主意太大,性格倔强骄傲,无论裴玄怎么劝诫,她都打算我行我素,完全不顾及自身的安全。
这要是裴玄的学生,早就被他逐出师门了。
——算了,她年纪小,我让着她一点吧。
“裴大人,并不是我想要窥探朝堂上大人们的政务,而是事关我自身的祸福,我当然需要问个清楚。”
苏语嫣可没感到自己被让着了,她只是从裴玄严肃的态度里嗅到了古板强势的气息,心中隐隐有些不服。
但是,她和他都知道,现在不是闹别扭的时候,上云寺戒严,信王那里必定是出了不小的问题。
面对苏语嫣疑惑的眼神,裴玄不急不缓地说出了他了解到的状况:
“今日调查之事,确实属于大理寺和刑部的职责范围,但是因为我恰好也在上云寺,所以陛下今晨下旨,命我总理这次的案件。”
苏语嫣十分敏锐,她马上意识到对面之人在当今陛下心中的分量,这绝对是心腹爱卿了,胞弟信王一出事,陛下的第一选择就是裴玄此人。
“裴大人今天和我谈话,是准备走个过场?还是打算再询问一些什么?能说的,昨日我都和裴大人交代了。”
裴玄看了苏语嫣一眼:“信王至今昏迷不醒。”
“裴大人觉得,信王昏迷和我有关?”
“那香炉里的迷药,可是苏姑娘后添加的?御医说,香炉里的特殊香料和迷药混合在一处,增强了彼此的作用,所以,中药之人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却会受到更深的影响。”
苏语嫣坦然点头,知道这事儿即便自己不承认,也瞒不过眼前之人。
“是,那间客舍布置严密,我担心逃跑以后,后进来的人遭受到什么伤害。
就想着,无论如何,一包迷药下去,不管那些人想要做什么,不管进来的人是好是坏,都得先昏睡几个时辰。
我当时自保为主,留下迷药后就离开了。”
裴玄摇头:“苏姑娘可以直接毁了那些香料和植物,这样岂不是更安全?”
“若是背后算计之人没有走远呢?万一他们趁我离开之际返回查看,发现害人的东西都没有了,会不会重新摆上?所以,我干脆将计就计,在不破坏对方安排的前提下做了些手脚。”
裴玄默然不语,一双沉静的眸子淡淡地注视着对面那个满脸苦衷的小姑娘,若不是已经初步了解她的脾气秉性,还真要被她的义正言辞骗过去了。
苏语嫣被裴玄了然透彻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张嘴还要解释,就被对方打断了:
“我单独来见你,就是叮嘱你一句,除了我之外,以后谁来询问你,你都要咬定不知迷药这回事,知道吗?”
苏语嫣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她没想到裴玄会特意过来教她说谎话!
“不过是一包迷药而已,无论我是出于自保还是好心,都没有必要特意隐瞒吧?
出事之前,我也不知道会连累到信王殿下啊,而且,迷药没有后遗症,即便是加强版的药效,不过是让信王多睡一会儿罢了。”
——再说了,谁知道那个信王是不是真的无辜?一个大男人,技不如人被药倒了,醒来后还要迁怒其他受害者吗?那可太小心眼了,多睡一会儿怎么了,哼!
裴玄抽了抽嘴角,无视了苏语嫣那双仿佛会说话的漂亮眼睛,他严厉地盯着一脸真切疑惑的小姑娘,要求她一定要按照他的交代行事。
“任何情况下,任何人询问,只说你撬窗户逃跑了,不能说你还下迷药了,切记!”
这种强硬的态度,惹得苏语嫣频频皱眉,但她也知道,这人对她没有坏心,特意交代的事情,肯定是非常重要的。
——算了,给他个面子吧,本来我就没想把自己随身带迷药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裴玄一直在观察苏语嫣的反应,看到这姑娘眉目松动,便知道她心里答应了,忍不住偷偷松了一口气。
——真怕苏姑娘刨根问底,这让我怎么解释?
——难道告诉她,除了迷药外,另一种药效同样加强了。而中药之人来不及纾解,御医说,憋久了,说不定会有些不好的后遗症,这对男人来说,绝对是大仇了。
——当个合格的长辈,我实在是太难了!
第14章
“裴大人,我记得你的叮嘱了,香炉迷药之事,我不会再对外提及了。”
苏语嫣若有所思地瞥了裴玄一眼,心底对他的评价有了稍稍改变,无论这人是出于什么原因叮嘱她这件事,但是,裴玄想要帮助她的意图非常明显。
裴玄得了苏语嫣的承诺,微微颔首,他相信这个小姑娘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既然如此,请苏姑娘在这个房间内继续休息半日,午后,负责调查的人员应该能够收集完各种证据和线索了,到时候,苏姑娘就可以离开上云寺返回嘉平侯府了。”
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裴玄准备起身离开。
苏语嫣最不爱欠人人情,裴玄这家伙虽然和她脾气不和,但是他确实是出于真心想要帮助她。所以,看到他要离开了,苏语嫣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裴大人,信王虽然是陛下的同胞兄弟,但是,他若是流露出想要主动迎娶我的心思,你说,今上会高兴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裴玄目光一凝,他回头认真打量了苏语嫣一眼,神色中带着郑重。
“谢谢苏姑娘提醒,裴某记下了。”
他没有回答苏语嫣的问题,直接拱手道别。
苏语嫣也不需要裴玄回答,两人心中都已经知道了答案。
——信王虽然颇得当今圣上看重,但是,他若主动迎娶苏语嫣,肯定会被猜疑,因为苏语嫣不仅是嘉平侯嫡长女,她还是那个军功赫赫的武威伯的外孙女。
——天家兄弟之间的感情,确实经不起太多的猜疑。
裴玄走到院外,信王府的长吏、幕僚和刑部的几名主事都等在门前的石阶下。
“裴大人,王爷那边暂时没有清醒的迹象,这位苏大小姐是否提供了什么有用的线索?”
“苏姑娘确实提供了一些重要的线索。”
裴玄微微颔首:“诸位,想必你们也从其他人那里询问出一些线索了吧?咱们立刻汇总一下,看看哪些方面是此案的突破口。”
“诺。”一众官吏紧跟着裴玄离开。
不一会儿的功夫,相关之人的供词就汇总到了裴玄的手中,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了一遍后,再次派出下属去各处详加调查。
这次,就不如一开始那么客气了,而是开始逮捕审讯可疑之人。
当然,整个过程中,裴玄刻意模糊了香炉迷药这个细节。
他这么做,自认为不是为了偏帮苏语嫣而刻意徇私。
裴玄十分清楚,在这次的上云寺事件中,苏语嫣完全是个受害者,她被各方虎视眈眈地算计,最后能够幸免于难,保住闺誉名声,凭借的是自身的机警和果敢。
受害者在逃脱的过程中,使用了一些用于自保的手段,这是理所应当的。
至于那些在阴错阳差之下产生的变故和可能存在的遗憾,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并不应该苛责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然而,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裴玄也不能保证,当年轻气盛的信王清醒以后,会不会迁怒添加迷药的苏语嫣。即便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但是对于一位享尽尊荣的皇室宗亲来说,那样的遭遇也足够难堪的了。
裴玄从不赌人性的善恶,他虽然推崇法度礼制,推崇坦荡无伪的君子之风,但是也深刻明白,这个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许多事情,都是在灰色的领域内徘徊存在的。
他为官刚正清明,担当无畏,但并不意味着他不知变通,一味地墨守成规。
虽然,他并不完全赞同苏语嫣解决麻烦的方式与手段,但是,他愿意帮她收尾,挡掉一些不必要的后续麻烦。
如果隐藏一点无关紧要的细节,能够让无辜的受害者多几分安全保障,不被一些权贵记恨迁怒的话,他愿意在底线之上做出变通。
这些想法在裴玄的脑海中不过是瞬间划过,他没有再多犹豫什么,神色依旧端正儒雅,调查手段却雷厉风行。
再加上他和上云寺主持交好,同寺内的僧人比较熟悉,无形中又有了不少助力。
到了下午,果然有人来请苏语嫣等人重新返回静宜园。
之后,上云寺内外也解了门禁,不再有铁甲护卫把守在来往的山路上。
等候了一上午的各府车马终于可以通行,嘉平侯府和冯府的人是一刻也不想多留,几乎是寺门一开,两家人的马车就率先离开了。
只是,来时满满当当几十人,离开上云山的时候,两府的仆从都少了一小部分,至于那些人的去向,有些昨晚就突然失踪了,有些则被大理寺扣押缉拿。
所以这一路上,不仅当家夫人冯氏和韩氏的脸色很差,跟在队伍中的随行人员也都人人面带惧色,没有一丝笑模样。
车队进入皇都洛京城内,两家人就客气分开了。
侯夫人冯氏在回到嘉平侯府后,直接让人把苏语晴看管了起来,并把碧竹轩里伺候的下人全部带走审问。
而苏语嫣则得到了冯氏干巴巴的几句安抚。
回到梧桐院,早就接到传讯的白姑领着苏语嫣的另外两个大丫鬟等在院门前,一张圆圆胖胖的脸上全是焦急和后怕。
苏语嫣朝着乳母白姑姑莞尔一笑,歪头示意她自己没有大碍。
她身后的溪风连忙凑到白姑身旁,拉着她走到角落里,叽叽咕咕地和白姑详细讲了一遍在上云寺的经历,好让白姑姑稍稍放心,不再胡思乱想。
晚上,嘉平侯和冯氏夫妻二人来梧桐院看望苏语嫣。
嘉平侯说了许多家族不易、齐心合力的话,听起来句句真诚,发自肺腑,但深知这位侯爷底细的苏语嫣却觉得讽刺。
她懒得维护父慈子孝的假象,几乎是嘉平侯说一句,她就反驳一句,最后,在侯夫人失望责怪的目光中,苏语嫣扬着下巴端茶送客,嘉平侯黑着脸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