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走出一段山路的裴玄回首望着绿树掩映下的木屋,沉静的目光中隐含柔和。
苏姑娘愿意和他做戏,就说明不是真的怨怪他今日所为,即便有嫌隙,也不是不能消除和弥补的。
否则的话,依着苏姑娘骄矜的脾气,哪里还愿意和他浪费时间敷衍试探呢。
广和三年末,信王谋逆一案震动朝野上下,随着调查的深入,许多隐蔽的算计和未成形的阴谋一一浮出水面,牵涉大大小小的势力不计其数,一时之间,风声鹤唳。
宫墙之内,广和帝疲惫地靠在龙椅之上,手边散落着三司和闵睿老亲王呈上来的奏折。
当初抓捕信王时,算得上是人赃俱获,且因为对方的昏迷重伤,致使乱党势力失去领头羊而一时乱如散沙,非常容易突破,所以说,奏折上的内容十分详实,几乎没有含糊其辞的地方。
广和帝越读奏折上的各种细节,脸色就越黑沉,当然,他已经度过了初闻胞弟崔瑾想要犯上作乱时的震怒和心痛,此时即便怒意勃发,但是,他的头脑还是非常清明的。
“老五心中一直有不平,朕知道。
他觉得,朕和他都是皇子,而且是一母同胞,只因为他比朕晚出生了几年,母族的势力就不支持他争夺储位,甚至还要求他为朕这个兄长做出牺牲。
也因为这个原因,朕继位后,对老五多有优待,母后也因为当初的决定,想要尽力弥补老五,但是朕怎么也没有想到,老五曾经想要刺杀朕!”
广和帝的声音喑哑疲乏,他低低地倾诉,似乎在喃喃自语,又好像在说给其他人听。
御座下方,闵睿亲王、丞相白闻礼和都察院御史裴玄都沉默以对,静待广和帝对信王一案做出批示。
广和帝踌躇良久,若是其他人涉及谋逆重罪,根本不容多加考虑,肯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但是,这次的罪魁祸首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从感情上来讲,广和帝心中有些淡淡的不舍,可是,再深厚的手足情谊,当他得知崔瑾曾经派人刺杀过他的时候,几乎就已经消耗殆尽了。
如今让他倍感为难的人,是身体越来越不好的太后。
广和帝知道,若是让母后知道了,自己一杯毒酒要了老五的性命,她老人家肯定受不了的。
并且,广和帝也不是笨人,裴玄能察觉到的不妥当和疑惑之处,他这个在权谋漩涡中心挣扎半生的最终赢家,怎么会忽略?
甚至,他比裴玄要看得更加清楚明白,也比他想得更加深入并极端。
裴玄怀疑太后,尚且需要证据证明,不愿武断定罪,广和帝则不会给自己添上这种道德上的约束,他一旦开始怀疑谁了,就会把人往最坏的地方思考。
他现在浏览着信王的一条条罪行,想的却是深宫中看似不问世事的太后,她老人家到底知道多少内情?
她知道自己的小儿子一直在觊觎兄长的东西吗?
当初那场刺杀,自己的亲生母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她确实丝毫不知情吗?
还有就是,信王的爪牙如今几乎被剁净了,可是太后那里,还有没有与之相媲美的暗中势力?
若是有的话,一旦自己下旨把信王鸠杀了,这些年越来越偏心的母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击?会对他这个长子展开报复吗?
“裴卿,这上面说,当初上云寺一案中,信王早就发现了嘉平侯和崔珉余党的算计,但他同样觊觎先武威伯留下的人脉势力,所以打算将计就计,以受害人的身份同苏语嫣绑到一起。
这事儿,你当初负责调查的时候,发现什么端倪了吗?”
裴玄上前一步,行礼后答道:“臣在结案的那道奏折后面,列出了当时没有查清楚的疑点,已经呈交给陛下过目了,此时再回想,许多谜团就迎刃而解了。”
广和帝也回想起了这一码事,面露恍然:“是啊,当初许多不自然的地方,如今对照一想,确实就捋顺了。如今再看,老五出现在竹舍中的理由就有些牵强了。”
“以信王的谨慎,本不该如此轻易入瓮。”
“对了,那个妙香居里的三名歌姬,竟然也是老五特意让人□□的。说起这个,朕还要和裴卿道一声谢的,当初若不是你及时诤谏于朕,说不定朕会遇到更多的危险。”
“职责所在,是臣的本分。”
丞相白闻礼看广和帝一直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而不谈及信王崔珉其它重大罪责,就知道广和帝现在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置信王,他上前一步:
“陛下,信王谋逆一案,兹事体大,仅津川府一地,就有三分之一的官员涉案,朝廷动荡,人心惶惶,微臣恳请陛下早日做下决定,严惩有罪之徒,奖赏忠义之士,安抚枉死冤魂。”
广和帝看着老丞相郑重其事的表情,心知这些事闹腾的时间确实有些久了,再拖延下去,确实于人心安稳、江山社稷无益。
其实,依照广和帝的杀伐决断,根本无需拖延到白丞相特意提醒他。
他对想要刺杀他、并窥视他权柄的亲兄弟,并没有多少残留的情分,他之所以一直等到现在还不做出决定,其实是在试探太后的态度。
对于生母,广和帝的感情要更加深厚也更加复杂,他想看看,在明确得知了老五曾经对他下过杀手后,他们的母亲会如何选择,还会依旧偏心小儿子吗?
昨日后宫就传来消息,太后忧思成疾,寝食难安,他想着,今日早朝过后,差不多就可以得到结果了。
可是此时,看着信王犯下的累累罪行,他又不太想顾忌太后的态度和意愿了。
广和帝闭了闭眼:“既如此,传朕旨意……”
就在广和帝想要按律处决信王的时候,御书房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喊声:
“陛下,陛下,太后娘娘凤体违和,太医等人愁眉不展,陛下,娘娘病情不稳,思念陛下,奴婢斗胆打扰陛下处理朝政,恳请陛下去探望太后娘娘!”
广和帝的旨意被打断,他面色复杂地听着门外的高声喊叫,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良久,他终于从龙椅上起身。
“诸位卿家,今日议政暂且先到这里吧,太后身体有恙,朕先去母后寝宫探望侍疾。至于信王之事……等朕从母后宫中离开后,再做定夺吧。”
广和帝离开了,剩下的三位大臣面面相觑,他们心里明白,广和帝这一去,就是信王崔瑾的生机。
“天家骨肉之事,我等臣子原不该掺和的,可是信王的所作所为,太过恶劣。
他结党营私,掳掠平民,草菅人命,甚至筹划在边境制造事端,企图动摇军心,祸乱朝纲,唉,他若是不被严惩,终究是个隐患啊。”
闵睿老亲王是崔氏宗亲,皇室长辈,看待问题的角度同贫寒学子出身的白丞相不同,他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太后舐犊情深,可以理解,信王年轻,连个后代都没有,若是就这么走了,岂不是身后荒凉。即便是陛下想要立威,也可以先通融几年,让信王留个后。”
白闻礼嗤笑,叹息地摇了摇头,若是能通融几年,就可以通融一辈子,真可笑,乱臣贼子还要留个后代祭奠吗?
裴玄没有出声,他看得通透,早就料到了今日这个结果,也不像老丞相那样留有三分幻想,他朝着二人抱了抱拳,就率先离开了御书房。
走在长长的宫墙之下,裴玄目露坚定。
——太后既然年迈卧病,且私心颇重,便不该继续干预国君的判断,此次过后,都察院也该查一查这位老人家的底细了。早点剥夺掉她手中的权力,才能让她真正安心荣养在宫闱之内,无法继续庇护那些有罪之人。
果然,不出裴玄等人所料,第二日早朝,广和帝就让大太监孙忠全宣读了几道旨意,至此,有关信王谋逆一案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裁决说法。
“信王除爵幽禁,贬为庶人瑾,剥夺皇族姓氏。没收家产,门客长吏幕僚数人……”
苏语嫣低头看着纸上抄写的圣旨内容,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之前在津川府,她和裴玄两人就已经把这个结果分析明白了,虽然,两人对待此事的处理方式不同,但是对结局的预估还是非常同步的。
“主子,庶人瑾幽禁的地方,我们是否要安排人混进去?”
苏语嫣摇了摇头:“不用,正是风尖浪口,那里肯定戒备森严,说不定朝廷还要用庶人瑾做诱饵,钓出他的余党呢。咱们现在凑上去,太危险了。”
冬青听了这话,有些不甘地嘟了嘟嘴:“主子,那咱们就这么算了?”
“要沉得住气,冬青。”
苏语嫣拨了拨香炉里的香料,神色悠然:
“几年而已,我们等得起。再说了,庶人瑾现在也不好受,他一无所有,还满身病痛,说是身心备受煎熬也不为过。等他用几年时间平静下来了,咱们再动手,说不定更划算。”
听到苏语嫣的话,冬青拍手一乐,她知道主子那把匕首上毒药的药效,庶人瑾此刻肯定不好受。
“主子说得对,先折磨几年,比死了一了百了的好。”
一旁做针线活的白姑抬头:“姑娘,幕后的真凶已经找到了,报仇的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了,你打算怎么安排今后的生活?”
苏语嫣目露向往:“当然是返回北境城了。我得先去外祖父的墓前告诉他老人家,咱们抓住真凶了,他们大仇得报,可以瞑目了。
然后,去看看那些昔日的小伙伴,看看他们这些年的身手有没有退步。”
听说要回家乡,溪风一乐:“主子,我听南羽他们说,秦无咎现在可威风了,都被人喊秦将军了,每次打仗他都是前锋,杀得异族闻风丧胆的。”
冬青不满撇嘴:“南羽也很不错啊,这次他跟着主子一起刺杀那个信王,就很利落。
秦无咎那家伙心眼太多,当初咱们来洛京城,就他不愿意跟着主子离开,哼,肯定是想着在北境城里更容易建功立业,威风凛凛地打仗当将军。”
溪风挑眉:“哎呀,这就护上南羽了!”
冬青也不害羞,反而扬了扬下巴:“我又没说假话,当初,老伯爷就想让那个秦无咎当孙女婿的,尽心培养他。
可是老伯爷出事了,他不想着陪主子进京,陪在主子身边分忧解难,反而选择了入伍当兵,积攒战功,说是不能让宋家军就此没落,呵,就他最精明。”
苏语嫣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冬青的额头: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还提这些做什么?人各有志,秦无咎的人生,当然要让他自己选择,你呀,无需计较这些。”
冬青还要再抱怨,白姑咳嗽了一声,悄悄瞪了她一眼,让冬青不情愿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这时,门帘被掀开,溪月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主子,门房那边收到一份拜帖,你猜是谁的?”
苏语嫣望向溪月,注意到她手中那份外表装饰分外华丽浮夸的拜帖,先是疑惑,随后眼睛一亮:
“是小姬吗?他竟然愿意离开他的温香暖玉锦绣窝,千里迢迢来洛京城了?”
溪月双手奉上帖子,声音轻快:“正是姬红玉姬公子的拜帖,主子快看看,姬公子现在住在城里什么地方呢?”
苏语嫣因为有朋自远方来而喜得眉眼弯弯:“我都不用翻开看拜帖看,就知道他落脚的地方。”
冬青紧接着打趣道:“那是,姬公子喜欢的地方,肯定是有最美的舞娘和歌姬的地方。”
第43章
姬红玉,人如其名,佳人如玉,红尘靡丽。
苏语嫣和他结识的时候,是把姬红玉当做漂亮小姐姐的,即便知道北境城的风月楼里有一位姬姓年轻公子,但她也没有把两人联想到一处去。
毕竟,当时的姬红玉浓妆赤足,被一群妖娆的小姐姐簇拥在旋转舞动的环珮中央,鼓乐撩人,胭脂香腻,委实是人面桃花,风情潋滟。
苏语嫣当时就看呆了,哦,可惜那时候她才十岁左右,还理解不了何为风情潋滟,只是觉得好看好看好好看,至于那些别致的描绘形容,还是带她去风月楼的那群小伙子们说的。
几年之后,苏语嫣理解了何为妖娆风情,如何潋滟惑人,可惜,当初那群说着等她长大了就娶她的小哥哥们,都已经飘零四散,再也聚不到一起了。
而她和姬红玉,反而把交情维持了下去。之前在上云寺用到的迷药,还有后来匕首上涂抹的毒汁,都是姬红玉从边境的暗市里给她截留下来的。
苏语嫣打开姬红玉的拜帖的时候,有一瞬间恍惚陷入回忆,随即,她便从那段热闹无忧的过去时光中脱离了出来。
葱白的指尖划过拜帖上的峻拔字迹,上面的内容让苏语嫣感到微微惊讶。
“这次是咱们猜错了,小姬这次来洛京城,他的身份比较特殊,他现在可没有和漂亮的舞姬歌女住在一起。”
冬青几人同样惊讶,连白姑都放下了手中的针线。
苏语嫣对上几双好奇的眼睛,笑着扬了扬手中的帖子:
“这上面说,小姬现在的身份是南面百越国的特使,他目前住在礼部特别安排的地方。”
“百越国的特使?是紧挨着南疆的那个百越国?”
“应该是,最近洛京城里确实有百越国来人,只是没有想到,小姬会在里面当特使。”
“主子,姬公子怎么就成了百越国的人了?他不是一直生活在北境城吗?这一南一北的,也搭不上关系啊。”
苏语嫣收好姬红玉的拜帖,心里倒是有几分猜测,只是不好和身边的丫鬟说,便摇了摇头:
“这个我也不清楚,等咱们见了小姬,问问他就明白了。”
翌日,姬红玉按照拜帖上的时间,非常准时地拜访了裴府,他没有去见裴玄,而是直接和苏语嫣见了面。
久别的故友重逢,自然是喜事。
“小姬,别来无恙?”
苏语嫣等在裴府的正堂前,看到跟在管家安伯身后的姬红玉,起身快步相迎。
来人身材高挑修长,姿容昳丽,身上穿着百越贵族专属的流光五彩绣金纹锦袍,头上戴着垂珠的宝石发冠,一身富贵风流,偏偏又毫无俗气,未语先笑,灿若霞光。
“语嫣妹妹,你若是关心我过得好不好,你可以仔细看看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