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语嫣在这里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书桌书柜和摇椅,甚至还有一张专属的软塌和一个大大的零食盒。南面墙上的字画也换成了苏语嫣的丹青,配着裴玄的提诗,看上去颇为不俗。
在轩窗前,她养的碗莲静静绽放,心爱的兰花清雅含蓄,同裴玄侍弄的菖蒲奇石盆景摆放在一起,错落有致,雅韵盎然,相映成趣。
苏语嫣此时正端坐在书桌后,低头写着什么。
裴玄自外面进来,打破了一室的清宁静谧。
“裴大人,今日如何回来得这般早?我以为陛下会留你共进御膳呢。”
苏语嫣抬头看了一眼裴玄,一边闲谈一边继续写字。
裴玄走到她斜对面的八仙椅上坐下,没有马上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苏语嫣写字。
苏语嫣也不急,她有条不紊地写完最后两行字,收笔,端详,然后才抬头看向裴玄,语气好奇:
“裴大人今日是修炼闭口禅了吗?怎么跟个闷嘴葫芦似的,问也不出声,进书房不做自己的事情去,只是看着我,这是要做什么?”
裴玄抿了抿唇,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折子,递到苏语嫣的面前。
苏语嫣一看折子的封面,就知道这是自己前几日呈交给景初帝的那份,她疑惑挑眉,等待裴玄解释,为什么自己的折子会出现在他的手中。
“苏姑娘,今日我同陛下议完事,他把这份折子递给我看,我才知道,苏姑娘你已经打算回北境城了。”
“确实有这个打算。”
苏语嫣察觉到裴玄声音中的紧绷失落,依旧不解:
“这事儿咱们之前不是讨论过吗?等陛下亲政了,裴大人不再如此忙碌,就不需要我辅助大人处理一些朝政了,这样一来,我完全没有必要留在洛京城了。”
裴玄闭了闭眼,艰难地压下胸口的酸涩刺痛,勉强找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牵强的挽留理由。
“可是,苏姑娘你现在的处境身份……已经不止是在帮我做事了。
如今,你在太后和陛下那里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是你用十年的时光,一步步地给自己争取到的地位和前途。
若是返回北境城,远离朝堂中心,这十年的付出和积累,岂不是要付之东流。”
苏语嫣摇头失笑:“听裴大人如此劝说我,就好像你是一位贪恋权势的野心家似的。
若说可惜,我这点权势积累怎么能和裴大人相比?
陛下一到了亲政的年纪,裴大人就能毫不犹豫地上交手中的权力,这样一对比,我就更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而且,我始终记得我留下来的初心呢,就是做裴大人的幕僚,为朝野上下的平稳安定尽绵薄之力,如今,我也算是完成当初设下的目标了,到了该离去的时刻了。”
看着苏语嫣云淡风轻的笑脸,裴玄心绪翻涌,他想问问眼前这个狠心的姑娘,这些年的朝夕相伴,她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吗?
那个北境城,只是苏语嫣幼年生活过几年的地方,洛京城里十几年的停留,抵不过那段回忆中的时光吗?
可是,克制慎重如裴玄,到底咽下了冲到唇边的话语,十年前,他初初动心,却在权衡再三之后,始终没有坦白自己的心意,十年后,他情根深种,但看着神采飞扬的苏语嫣,更加踌躇不前。
她正是大好年华,明珠般耀眼璀璨,而他已经两鬓生白,年逾不惑。十年的殚精竭虑和废寝忘食,让裴玄的身体不甚康健,再加上早年的亏损,裴玄十分清楚,他此生不是长寿的命格。
正因此,他更加舍不得用自己的感情去纠缠苏语嫣的人生,他的小姑娘,始终是个内心柔软的人,她该在爱人的陪伴下慢慢终老,而不是成为被留下来的那一个。
裴玄用了十年的时间同自己抗争,他欣喜于她的每日陪伴,也静静等着某一天,等着他的小姑娘告诉她,她要嫁人成亲了。
然而,苏语嫣一心扑在朝政上,一点也看不出有动心谈情的征兆,特别是最近几年,她身边的桃花几乎都绝迹了。
对于此,裴玄不得不承认,他是高兴的,甚至,在他心底的某个隐秘角落里,渐渐升起了让他沉溺又唾弃的奢望幻想,他想,若是小姑娘一辈子不谈婚论嫁,那他……是不是可以争取一下?
他以为,他和苏语嫣之间已经有了一点点的默契;他以为,等他稍稍闲下来之后,就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她;他以为,即便苏语嫣对他没有相思之情,也该存在着一些相濡以沫后的眷恋。
他以为……很多,但是,心底的侥幸刚刚冒出些小芽,就被她的辞呈折子连根拔了出来,绞心之痛,如同当头棒喝!
原来,她可以离开得如此潇洒从容。
苏语嫣说完话,好似没有看到裴玄黯然的神色,她敛下纤长微卷的墨色羽睫,端起手边的薄荷茶抿了一口。
裴玄沉默了一会儿,重新收起苏语嫣的折子,郑重地说道:
“苏姑娘,这些年,辛苦你了。裴元之十分庆幸,当初能够请姑娘帮忙,得姑娘信任青睐。若非如此,如今的朝局不会这样平稳,苏姑娘的情义担当,裴某始终牢记在心。”
“你我何必如此客气,裴大人,十年相交,与我亦是一段宝贵的时光。
更何况,我这些年尽心做事,与其说是在辅助裴大人,不如说是在成全我自己的志向和好奇心,若是细细分辨你我之间到底谁该感谢谁,那可是一团乱麻。”
裴玄忍不住轻叹:“可不就是一团乱麻么,既然苏姑娘离意已决,我就不再劝了,我会把这封折子还给陛下,等将来……姑娘返回了北境城,记得时常联络洛京城里的故交。”
苏语嫣轻轻应了一声,她托着腮仔细打量着坐在对面的裴玄。
这人年逾不惑,两鬓微霜,姿容却清隽儒雅如昔,不,应该说是比十年前更加有韵味了,时光在他的身上沉淀下了痕迹,却并不显得残酷,反而像是一种馈赠,让原本就端肃雅正的男人变得更加淡泊醇和,从容优雅。
她和这人共事十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忙碌之余,也曾一起赏花喝茶,弹琴作画,泼茶赌书的乐事偶尔为之,秋千架下的对弈输赢各半,两人相处,从来没有感到无聊过。
偌大个裴府,说她是女主人也不为过,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按照她的心意一点点地改造了,早在七年前,裴玄就把俸禄交给她管理了,那时候,苏语嫣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人的心意。
可是,她等啊等,也没等到这个严肃的男人说出心里话,就连后来又把他灌醉了几次,这人也只是拉着她的手叹息,或是默然不语,死活不会借着醉意讲出隐藏的感情。
苏语嫣在感情上颇有些直来直往的劲头,一开始,她对裴玄这种隐忍犹豫的做法十分不解,心想干脆由她挑明白得了。
可是每次想要开口之前,她和裴玄都会恰巧产生分歧,在政务处理上,两人十分坚持自己的原则立场,往往会争论到深夜,最后不得不各退让一步。
几次之后,苏语嫣也犹豫了,她看得明白,私人相处上,她和裴玄两人没有什么分歧,甚至算是相处融洽了。但是一旦涉及到裴玄心中的道义和公理,两人就还有得磨合。
苏语嫣本人其实没有那么多的原则要坚持,她比较随心所欲,可让她退让的前提是,裴玄愿意因为她的意愿而做出改变。
她从来不是一味忍让、委曲求全之人。
于是,苏语嫣就暂时熄了挑破裴玄心思的打算,想看看这人能犹豫到什么时候。
这一等,就等了十年。
中途,裴玄生了两场大病,每次病愈后,这人就把感情隐藏得更深了一点。
那种生怕她未来当寡妇的小心翼翼,生生把苏语嫣气笑了,而后,她看着继续废寝忘食不知保养身体的某人,干脆赌气地淡了在一起的心思。
如今,景初帝亲政,裴玄完成了当初广和帝的临终托付,而他自己的政治理想,经过十年的大权在握和锐意改革,也算是略微实现了一部分,于是,苏语嫣决定再给两人最后一个机会。
“裴大人,陛下亲政后,你身份敏感,即便坦荡无私,也一定会招惹一些人的猜疑。
而且,说句冒犯的话,陛下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说不定哪一天就觉得,你这个曾经的顾命大臣和帝师的存在太过碍事,到时候,结局不一定是皆大欢喜的。”
裴玄一怔:“苏姑娘是在劝我要急流勇退?”
苏语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提醒大人一下而已,不过,你是知道我的,我向来喜欢用最坏的结果猜忌人心的,也许,陛下并不会飞鸟尽良弓藏,毕竟,他是大人教导出来的学生。”
裴玄凝眉不语,苏语嫣继续分析:“而且,大人如今的年龄,正是要在仕途上锐意进取的好阶段呢,若是现在退下来,确实有些遗憾。还有,大人心中那些济世安民的宏愿,也都没有实现呢。”
裴玄没有说他愿不愿意退下来,反而因为苏语嫣最后的一句话露出浅笑:
“苏姑娘也说了,那些都是一些宏愿。我想着,就是穷尽我毕生心血,也是实现不了的,千百年来读书人都想要实现的理想,不是一蹴而就的。
所以,元之愿意尽一份力,求得问心无愧就好,万万不会妄想一步登天的,凭借一人之力就完成世代未完成的伟业,岂不是痴人说梦?”
“裴大人总是这样洞彻,之前,我看着大人你殚精竭虑地操劳,还怕你过于求全求成,反而消耗心血,有损寿数。
出于交情,我就想着在临走之前劝一劝大人,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既然大人心中清明,我就放心了,这一去,天高水远,还望大人万分珍重。”
裴玄侧了侧头,不忍对上苏语嫣的明澈目光,他的声音略显沙哑:
“裴某明白苏姑娘的担忧,今后,万万不会再任性行事了,也会添衣添饭,照顾好自己,苏姑娘,你也要保重,北境城的气候到底不如这里,你要保重。”
“多谢大人的叮嘱,我肯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苏语嫣轻叹,一丝怅惘隐藏在轻轻的尾音里。
到了如今,她也说不清想让裴玄如何,但是,她知道,只要他不迈出那一步,她就该放手了。
十日后,苏语嫣带着景初帝的任命启程前往北境城。
离开前,裴玄没有出府相送。
安伯解释说,裴玄昨夜又在书房里处理了一晚上的公务,似乎是在写一道折子,修修改改写了好几遍,天亮时才写成,等到宫门开启的时候,他就揣着那道写了一夜的折子匆匆进宫了。
苏语嫣静静听完安伯的解释,垂下眼帘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南羽过来禀告说,队伍已经整装完备,可以出发了。
于是,苏语嫣不再过多停留,她翻身上马,同裴府诸人挥了挥手,就带着一干随从属下离开了居住了十余年的裴府,朝着洛京城外行去。
皇宫内,年轻英俊的帝王听到內侍禀告说,苏语嫣已经带着人出了城门,他啪嗒一声放下茶杯,颇有些焦急地看着自家太傅。
“太傅,你再不去拦截,你这辈子就错过苏姑姑了。”
“苏姑娘去意已决,臣不会去做违背苏姑娘意愿的事。”
景初帝觉得牙痛,他背着手在空地上转了一圈,扭头不解地问道:
“太傅,你就这样放弃了?守了十年就这样放弃了?北境城如何比得了皇都繁华,苏姑姑这一去,肯定要吃苦的,你怎么舍得?”
“陛下,对苏姑娘来说,北境城是武威伯一辈子守护的城池,是她儿时所有快乐往事发生的地方,是她心目中的家乡。
所以,臣不会拦着苏姑娘返回家乡的。
十年前,臣已经耽搁苏姑娘的脚步了,这一次,臣不能再自私行事了。”
“太傅,朕听闻,秦无咎将军至今还没有成家生子,他和苏姑姑又是那样的关系,你就不怕,苏姑姑这一去,再传回消息,就是她和秦将军的喜帖吗?”
裴玄眉头微动,他低头喝茶,遮住了眼中一瞬间的情绪起伏。
半晌,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写了整晚的折子,递到景初帝的手中。
“陛下,臣自请调任北疆监军,常驻北境城都护府,这是臣的请命折子,望批准。”
“太傅!”
年轻的皇帝顿时瞪圆了眼睛,他是想促成裴玄和苏语嫣的姻缘,但没想把朝堂上的定海神针送到北疆去吃沙子啊。
“陛下,臣想对你说的话,都写在折子里了。”
裴玄朝着自己的学生温和一笑:“臣去意已决,若是陛下不批准,臣就挂印辞官,怎么也要追去北境城的。”
景初帝望着裴玄自请调任的折子,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十分了解自家太傅的性情,向来是不说假话的,既然连折子都写好了,就说明,他是已经铁了心了。
“这……”
景初帝内心纠结,他答应让苏姑姑回北境城,就已经非常舍不得了,不曾想,此刻连裴玄也留不住了。
“太傅,你去北境城……是要和苏姑姑求亲吗?若是你们俩成婚了,可否再返回来呀?朕舍不得你和苏姑姑。”
裴玄慈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学生,摇了摇头:
“臣此去北境城,确实是想给自己一次机会,不过,苏姑娘是如何想的,臣也不确定。
臣只知道,此生已过大半,还不知有多少年可以活,余下的日子,就想简简单单地守着一个人而已。”
裴玄这话,让景初帝莫名眼眶一酸,他有些失落地翻开手中的折子,一字一字地详读,半晌,他才再次抬头,朝着裴玄点了点头。
“老师,学生愿意成全你的心愿。”
裴玄欣慰一笑,抬手拍了拍少年皇帝的肩膀。
等到景初帝写完任命裴玄为北疆督军的圣旨后,裴玄就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他知道,回去以后将会面对一座空荡荡的御史府,之前有多热闹,现在就该有多冷清,可是,他却不会郁结伤感了,因为不久之后,他将和他的小姑娘再次相逢,到时候,他就不会再迟疑了。
——总要和苏姑娘坦白心中所愿的,之后,就守着她吧。
这天晚上,裴玄早早地就寝休息了,他要养足精神,以备来日远行。
进入梦乡的裴玄眉目舒展,呼吸平缓,他已经做出了取舍,心中再无挂碍,所以一夜酣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