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妹瞥了他一眼,对他贫瘠的想象力和言辞非常不满意,一言难尽地哼道:“难吃不足以概括我们学校的食堂,不光难吃,量还少,说好的一两饭能有半两就不错了,菜里也没有油水……反正就是很差很差。”
“量少?食堂的人竟然还敢克扣你们的伙食么?没人管?”谢庭宗皱了皱眉。
“谁敢管?食堂的人都是关系户,腰板比学校的老师们硬多了,起码老师还怕□□,他们呢,管□□的都跟他们是一家人。”喜妹的语气里满是讽刺。
之前在队上小学和公社初中的时候不觉得,等到了县里的高中,她才知道,这时候的县里乱到了什么程度。
革委会和□□那些人到处革命,学校里的老师则属于重点关照对象。
耿直到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老师早就在前几年就被搞下台了,现在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挨□□或者扫厕所呢!
还能勉强保住工作的老师,要么本身背景够硬,要么足够谨言慎行谨小慎微,前者不会被食堂克扣伙食,后者即便被克扣了也不敢吱声,更别说为他们这些学生说话了。
而学生们自己,也是一个道理。
背景稍有瑕疵的都不敢留在学校了,剩下的,要么自己就在红小兵的队伍里,自然不会被克扣伙食,要么是根正苗红的几代贫农,家贫人穷,没怎么经过事,底气自然不足,哪敢跟食堂的人叫板呢?
喜妹和芳芳倒不在这两种人里头,但是,在县里见了好几回革命现场之后,她们太知道什么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宁愿忍着一些,也不想给家里招麻烦。
俗话说得好,宁肯得罪君子,莫要得罪小人,食堂克扣伙食的那帮人,就是那种难缠的小鬼,得罪他们可不一定比得罪阎王后果来得轻。
喜妹倒不怕他们,以她的武力值,只要不怕受伤,对付那群没有任何功夫在身的乌合之众,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只是,在原身的记忆里,这场浩劫还要持续两年时间,两年过后不用她自己报复,他们自然会被清算,现在去冒这个头,非但不会有好结果,说不定还会给家人招来报复。
她很喜欢现在林家的状态,平淡温馨,小有余产,并不希望现在的生活经受任何风波,更不想二老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她的事情烦忧。
故而,即便她很看不惯食堂的那些人,也没想过要去对上他们。
不对上归不对上,意难平肯定还是难免会有的,对一个对美食和肉爱得深沉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会比克扣她的伙食更让人生气。
在场的三人都察觉到了她的怒气。
老两口是知道她在气什么的。
即便她想瞒着父母食堂克扣伙食的事情,但是,县高中食堂的那些人干这种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私底下拿这事来说闲话的人不少得很,只不过迫于那些人背后的势力,大家不敢拿到明面上说罢了。
对家里有孩子在县高中上学的家庭来说,这种小道消息自然是禁不住的,林老太他们开学没多久就听说了,再加上喜妹和芳芳两个孩子都瘦了一些,哪里还不明白那小道消息竟是真的。
林老头当时就想去找县里的领导问问情况,被林老太拦下来了。
用林老太的话说,这会儿去拿着这事找他们麻烦容易,这事也能暂时解决,但是,得罪了那些人之后,喜妹和芳芳两个小姑娘在县里的安全就是一个值得担忧的问题了。
他们又不能时时刻刻守在两个小姑娘身边,只要那些人有心报复,后果不堪设想。
与其承受那可怕的后果,还不如肚子受点苦呢!
于是,在喜妹不想给家里招麻烦、老两口不想给喜妹招报复的情况下,这事就成了一个难解的难题,也成了一家三口平时避讳的话题。
要不是今天这顿饭吃得人放松了神经,他们都不会拿出来说。
毕竟,说了也没法解决,除了徒增爸妈/老闺女的烦恼以外,别无用处。
谢庭宗对这些内里的七拐八绕的想法和门道不太清楚,但是,从喜妹话里藏着的怒气和林家老两口脸上不小心流露出的复杂神色来看,他就知道,这里头恐怕又跟那些浑水摸鱼的人脱不了干系。
除了那些借着革命领袖的幌子浑水摸鱼、以权谋私的王八羔子,也没谁能在公然克扣学生的伙食之后,非但无事发生还能让学生敢怒不敢言了。
以他对林家人的了解,这家人可不是那种什么事都忍气吞声的主儿。能让他们隐而不发的,绝对是跟革委会之类的人有关。
他有心想要帮他们解决现在的难题,但是,根本问题还是那群不干人事的渣滓,他爷爷那边的人脉暂时又不好动,凭他自己一个普通知青的分量,肯定也是没法撼动林老头都有顾忌的人的。
来硬的不行,软的他倒是也有些想法,只是,他心里掠过的那些想法暂时还不能直接付诸行动,得了解了详细情况之后才能形成周密的方案。
虽然暂时没法给出解决根本问题的方法,但是,缓解喜妹现在面临的难题,他还是可以提出一些小意见的。
“听说,您家大孙子高中毕业以后被县里机械厂招工了?他现在应该是住集体宿舍吧?机械厂的食堂伙食应该还不错。”谢庭宗对林老太笑了笑,点到为止。
林老太仍旧在发愁。
“松娃那边我也不是没想过,但是他们机械厂本来就是三班倒,他这种才进去没几年的小年轻本来就累得很,没多少空闲时间,哪有时间专门给喜妹和芳芳两个丫头打饭哟!偶尔去改善一下伙食还行,经常去吃就没戏了,毕竟机械厂又不准外人随便进,只能让松娃打了饭菜给送出来才行。”
“冬生那边倒是空闲一点,但是我那儿媳妇……还是少跟那边纠缠的好,我怕蠢会传染。”老太太说起夏珍珍来格外嫌弃。
不是她这个当婆婆的恶意刻薄儿媳妇,实在是夏珍珍这几年干的事让她实在瞧不上。
夏达夫妻俩自打上回卖人参事发之后就离了婚。
起初呢,夏珍珍还是拎得清的,知道她妈行事实在不像话,还算坚决地站在了她爸夏达这边。
可这日子一久,也不知道她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又开始站在了她妈那边,甚至时不时在夏达耳边说些什么夫妻复合的鬼话,烦得夏达都恨不得把这个独女给赶出家门。
本来这事跟林老太也没啥关系,但是,林老太是个记仇的人,她可还记恨着当初夏珍珍她妈的那副故作清高的嘴脸和骗一百块钱的事情,对她妈是百般瞧不上眼,自然就觉得站在她妈那头的夏珍珍脑壳有包了。
林老太一辈子的立身原则是,离脑子不好的人越远越好。
人呢,不怕笨,就怕拎不清,林老太觉得,莫说夏达了,就算是她,见了拎不清瞎站队的夏珍珍都头疼。
所以,即便再担忧老闺女在县里的吃饭问题,她也没想过让喜妹去老四家里吃饭,倒是林冬生还去县高中找过喜妹和芳芳几次,叫她们俩到家里吃过几回饭。
虽然谢庭宗不知道林老太为什么这么嫌弃四儿媳,但是,既然去机械厂和运输队蹭饭都行不通,他暂时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只有一个或许可行了——
“要是让松娃搬出集体宿舍来,带喜妹她们出来单住呢?晚上多做点饭,或者从机械厂食堂多打点饭,第二天热一热就好了。高中食堂吃不好,宿舍恐怕也住得不太好吧?”
第89章
对于谢庭宗的提议,林老太的第一反应是摇头:“出来单住?哪里有地方给他们住啊!城里房子本来就紧缺,松娃这种没成家的小年轻连单人宿舍都分不着,更别说分房了。”
喜妹倒是明白了谢庭宗的意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城里来的大侄子果然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人,连租房这种有可能犯忌讳的事情都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见林老太仍旧没理解他的意思,喜妹给她使了个眼色,小声解释道:“他的意思是,找一家房子有空余的‘亲戚’‘借住’。”
刻意在“亲戚”和“借住”两个字上重读。
林老太起初还有点发懵,他们家在县里哪来什么有空余房子的亲戚?
略微顿了一下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俩孩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原来,此“亲戚”非彼亲戚,此“借住”也非彼借住。
反应过来之后,她的第一反应还是摇头:“这不是钻空子嘛!万一被人举报了……”
好好上个学,万一被举报了,那不是全完蛋了嘛!
林老太觉着这个办法不太行。
林老头却觉得这法子倒不是没有一点可操作空间。
要是真的住到莫须有的亲戚家去,那是有可能被人发现端倪去举报的,可要是这亲戚是实打实存在的呢?
“郭阳之前就老说让喜妹住他那去,我们总想着那边有点远,不方便喜妹上学,芳芳那边也不好带过去,但是现在看来,让喜妹和芳芳住过去也挺好的。”林老头敲了敲烟杆子,若有所思地说道,“松娃那边时不时可以过去住住,尤其是郭阳那边值夜班的时候,省得俩小姑娘单独住不安全。”
之前不好意思应下郭阳的邀请,现在看来,该厚脸皮的时候还是得厚着脸皮,不然遭罪的是孩子。
只是,住肯定不能白住,就算郭阳不要,硬塞他们也是该塞点房租给他的。
闻言,林老太一拍大腿:“对哦,还有老郭那边,他可是喜妹干爹呢!要是住他那的话,那确实是实打实的亲戚,不怕别人瞎举报。”
“就是怕这样太麻烦人家老郭了。”
林老头叹道:“麻烦是肯定要麻烦人家的,但也没法子,总不能让喜妹这样硬扛着吧?去老郭那住着,让松娃和老郭时不时从单位食堂带点饭菜回去,我们要是去县里,也能给带点,或者隔三差五去老郭那做上一顿也行。到时候喜妹和芳芳中午就带饭去食堂热一下,晚上回来自己煮点碴子粥烙个饼,怎么着都比在食堂吃好。”
“那也行。赶明儿跟老郭说说,就让喜妹和芳芳搬过去。”林老太成功地被彻底说服了。
“老郭那边肯定会答应的,咱们这几天正好好好规整规整,看看能给喜妹他们带点什么去。”林老头烟叶子也不抽了,兴致勃勃地说道。
喜妹突然想到了学校之前下的通知,尴尬地打断道:“……可是,学校之前好像有说过,一旦住校,就得至少住满一学期,学校要查房的。”
林老太瞪眼:“不让他退宿舍钱也不行?”
“不行的。”
老两口原本都兴致勃勃地开始盘算起要往县城带些什么居家要用的东西了,被老闺女这么一大盆冷水浇下去,瞬间就没了兴致,干巴巴地说道:“……那就明年再说吧,今年等天凉了,还是给你带饭送饭好了。”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老两口舍不得闺女挨饿,坚持要送饭,而当闺女的也舍不得爹妈一把年纪了还为了送饭老是往县里跑,双方谁也不能说服谁,场面再度僵持不下。
明明是客人却再三被忽视的谢庭宗:“……”
“我帮你们送吧,正好回头农闲了我也是要时不时往县里邮局去的,给外公寄信寄东西什么的,还有京市那边的包裹,光等着邮递员下乡送,急都急死了。”
喜妹无奈地瞅他:老人家固执得很也就算了,你来凑啥热闹?
谢庭宗无辜地瞅回去:你看林爷爷林奶奶这样儿,像是能轻言放弃的人?既然左右是不能让老两口放弃送饭的念头的,那还不如他自告奋勇把送饭这活儿给领了呢!好歹是个办法不是!
即便知道他是想帮忙才假说自己也要去县里的,林老太还是满心不好意思地受了这份好意:“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哈!我也不用你每周都跑,一周送一次,芳芳她爸送一次,我们家送一周,你再帮我们带一次,再让老四或者松娃他们回来的时候顺路捎上一回,一个月就这么混过去了。”
“一学期拢总就这么几个月,等天气凉了,约莫也就剩下两个多月了,麻烦你帮忙送上两三回,也就差不多了。”
谢庭宗既然愿意自告奋勇领这门差事,就不会计较去几回,嘴角含笑地回道:“林奶奶,您原本就用不着跟我客气,不是都说了嘛,咱们两家就当正经亲戚走,亲戚之间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不就是顺路跑上几趟嘛!我原本也是打算去的,正好上回京市那边的朋友给寄了一辆自行车票,我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等明年开春再去买自行车,又觉得票都在手上了,不早点去买回来感觉有点亏,现在好了,不用纠结了,正好早点把车给领回来。”
喜妹压根没有说话的余地,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于是,秋收农忙过后,谢知青成了第三小队的热门话题。
“诶,你们听说没?今年新来的谢知青买了新自行车呢!”村口的老白果树下,几个坐在一起纳鞋底唠嗑的婆娘说起了最近大出风头的新知青。
“你的消息都过时了,买新自行车是前两天的事情了,听我家那口子说,谢知青还想在队上建新房呢!”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女人一边手脚麻利地给手上的千层底收针,一边语气艳羡地说道,“城里人就是有钱,说起新房就能起新房了。”
另一个年轻媳妇最近两天没怎么出门,还不知道谢知青这两天搞出的大新闻,闻言不禁问道:“谢知青?今年新来的那个?他才来咱们队上还不到一年,建啥新房啊?难不成是看上了谁家姑娘要结婚了?”
知青们在本地都是外来户,除了那种要结婚了的,基本没人会选择自己新起房子,大多都是在知青点凑合住着。
毕竟,建新房可是个花钱又费力的事儿,一大家人起个新屋子都得攒好些年的家底才行,更何况是年纪轻轻、家还不在本地的知青。
还是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回道:“这倒是没听说,我男人说,谢知青跟他们说的是知青点地方不太够住,他身上还带了一点钱,买完自行车剩下的钱凑合凑合起一两件屋子应该还行,就想着干脆出来起个新房单住算了。”
“我也觉得八成是要结婚了,这年头大家房子不都住不开?没个由头也舍不得建新房。”
“人家城里人的想法咱们乡下人哪里猜得中?万一人家就是觉得住得太挤了不得劲,非要建新屋单住呢?”另一个女人抬杠道。
“也是,要真是结婚,也不会没听说一点风声。谁家得了这么一金龟婿不拿出来说道说道?现在起新房子的话都放出来了,也没人出来认这个好女婿,应该不是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