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卫言卿脸上的霞色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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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卫修慎看着那摇摇摆摆的车帘,脸上那丁点笑意又隐没了下,唇角下压,脸上露出一股摄人的凶戾来。
青色的车帘,边缘处已经有些泛黑、还覆着一层脏污的油光,久不清理的车顶落了一层薄薄灰尘……
她以前出行是怎样的?
桂木为车、金玉作饰,车檐上挂的环佩彼此相碰,发出“叮当”的脆响,那声音清脆却又空灵,惹得多少洛京儿郎魂牵梦绕。
握着缰绳的手死死收紧,指节都泛出一段青白之色。
——她这么骄傲的人,定不愿让人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
……周瑕那老贼,到底是怎么护着人的?
他脸上的神色更肃——既然护不住,就别怪别人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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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京,玉如轩。
雕花的木栏旁,立着两位姑娘,一穿绛红,一着水蓝。
绛色衣裳的那位姑娘脸盘略圆,但五官明艳大方,很是好看,那通身气质更是温婉端庄,一看便是一位大家小姐。她身侧那女子,气质可就略逊些了。
可那水蓝襦裙的姑娘只略一偏身子,露出半边脸来,便再无人在意那点瑕疵了。
无它,只因这姑娘的相貌实在是太好看了些。
肌肤白皙如玉,唇瓣绯红唇角天然带着三分笑意,琼鼻虽是小巧,鼻梁却是又直又挺,五官无一处不好看。
可最出彩的却是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是含着一泓秋水,潋滟生晕的眼尾更是让那双眼添了几分迷离,看人时好似盛乘着欲语还休的情谊。
此时,她看着那绛色女子手中的玉簪,嘴唇微撅,拖长了语调撒娇道:“言宜姐,我不喜欢这个嘛~”
她说着,眼珠往侧一转,落到了另一个凤形的步摇上,凤尾金丝垂下,底端坠着指甲盖儿大小的红翡珠,单只看着就是一股富贵之气。
若是一个男人站在她跟前,经这一句话一个眼神,早就忘了东西南北,满脑子就只剩一个字“买”。
可惜,卫言宜不是那些没脑子的男人。
她眼底飞快略过一丝不屑,但旋即就隐没在端庄的微笑中。
她笑盈盈的好似在看不懂事的妹妹,继续拿着手里的簪子,在何凝髻上比了比,道:”我倒是觉得这个更衬你些。“
何凝脸上的笑当即一僵,隔了好半天才闷声道:”我到是觉得红的更衬我肤色,言宜姐,你说呢?“
卫言宜暗道一声”蠢货“,选首饰也不看自己撑不撑得起来。
要不是那张脸和那人有三四分像……
不过,蠢也有蠢的好处。
她脸上的笑意不变,似乎对何凝那话十分赞同,点头笑道:”说得也是,许是我看东西的眼光都随了父兄,常有些不妥当。”
她拿着帕子掩了掩唇,似有些不好意思,低道:“……就是京里的姐妹们也常笑话我呢。“
随父兄……
那岂不是……卫将军?
何凝的眼神闪了闪。“言宜姐,我觉得……这玉簪虽然素了些,样式却好看。再说,这可是言宜姐你特意给我挑的,我怎好不要?”
她说着,微微屈膝,正方便卫言宜把那簪子插到头上。
卫言宜后退几步,又细细打量一番,再对比脑海中那道模糊的身影,再看眼前这人。当真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不过,也没法子……
那边,何凝却不知卫言宜所想,恋恋不舍地又看了那步摇一眼。
……亏得卫言宜还是镇北侯的妹妹,却是这般小气,连个金步摇都不舍得给,只拿个破烂簪子打发人。
怨不得都留成老姑娘了,还没人要。
她眼珠转了转,又想到昨日对自己格外殷勤的那个公子,心底有了打算,脸上神色也缓了下来。
“对了,言宜姐,听说……卫将军前几日带兵出了洛京?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吗?”
卫言宜神色不变,道:“不过是几个山匪罢了。”
何凝惊讶,“这点小事儿,竟然劳得卫将军亲自带兵?”
卫言宜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怕是兄长在京中憋闷得久了,找个由头出去散散心罢了。”
她当然不会说“庶妹被山贼掳走”这种话。家中出了这种事儿,当然要瞒住,若是消息真的传出去,不说被掳走的那个傻子,整个卫府的姑娘,亲事都或多或少地会受影响。
何凝没多想,顿了顿又红着脸低头,“我到洛京这几日,只觉得这的新鲜玩意儿、好玩东西多得看都看不过来了,未曾想卫将军竟是觉得憋闷?”
“想必将军从小在京中长大,对这些早就熟惯了的,要是能……”
她没说完,而停在半中,偷眼去瞥卫言宜。
卫言宜却不接她这话茬。
她看不起何凝这作态,但对着这张脸,却又拿不准兄长会是怎么个态度,这会儿只是笑转过话题,同她说起了京中一些趣处。
何凝颇不耐地撇嘴,却不好得罪她,对她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眼神四处乱瞥,正看见了一辆破烂牛车,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拉着卫言宜道:“言宜姐,你快看……那牛车破成这样,也敢在洛京的主道上跑?!”
“洛京的巡护也不把人赶出去?脏了这地可如何是好?”
卫言宜看不上何凝这大呼小叫的作态,两道柳眉微微拧起,但最后,还是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意外看见另一个人,“兄长?”
卫修慎对人的视线再敏感不过,在卫言宜视线落来下一刻,就立刻抬头回望,待看清是卫言宜后,才收回视线。
老侯爷风流成性、家里的女儿一堆,不算出嫁的,府里的妹妹也还有十来个。不过,这些人,卫修慎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同这些她们关系实在一般。
这会儿看见卫言宜,也只淡淡点下头,便收回视线,没有关心这妹妹为何在外面的意思。
而此刻,玉如轩上,何凝呼吸转急、粉腮飞霞,直勾勾地盯着方才卫修慎所在的位置。
卫将军方才……冲她点头了罢?
第4章
牛车的速度渐缓,萧祁嘉似有所觉。
她垂眸思索了一阵,忍不住拉动车帘,露出一道缝隙来。
萧祁嘉就靠在窗边,透过那缝隙,打量着卫府……旁边那座府邸。
卫府的威严厚重、连侧门都透着不同寻常的气势。
而和卫府不同,侧旁的那座府邸却透出一股萧瑟之感来:原本牌匾的位置空空荡荡,朱红色大门遍是斑驳剥落的痕迹,檐上的黛瓦也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是“她”的家。
萧祁嘉这才生出点恍然来,游戏里时间流逝感不明显,可却是实打实地过了三年啊,怪不得破败成这个样子。
卫修慎也注意到牛车里那动静,心底打了个颤,驾马快速往前,挡在那车帘处,一边冲车夫使眼色,示意他快点进府。
卫家世代簪缨,卫修慎的祖父又因对阵北狄之功,得先帝亲封“镇北侯”,如今的卫修慎以弱冠之龄继承先祖爵位,又手握北境十万大军之兵权,在大燕可谓是风头无两。
他所居的府邸,自然是三步一画、十步一景,其规制对于臣子而言,已然到了巅峰。
游戏里,萧家和卫家比邻而居,萧祁嘉可不敢赌这卫府里会不会有人看“她”眼熟,故而马车一进府,她就将车帘放下,将里面挡得严严实实的,只等车停。
卫府诸人实在没想到卫修慎会这么早就回来,府内一时兵荒马乱,匆匆忙忙来迎。
一独臂老者走在最前,看见卫修慎,忙问:“少将军,人可是接回来了?”
卫修慎为何亲自带兵去剿匪,外面的人不知,府内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这聂老显然就是知情人之一。
卫修慎点头。
聂老脸色一松,连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叫人去知会夫人一声。”
他转身将要走,却被卫修慎叫了住,“聂叔。”
聂老“哎”了一声回头,就见自家小少爷脸上露出点踟蹰之色。
这可是奇了。
这混小子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别说是那件事后,他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日比一日沉稳。
就是再往前数,那桩事儿发生前,这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主儿,何时露出这表情来。
那点踟蹰转瞬即逝,卫修慎转眼就换上一副平淡的表情,摇头道:“没什么,你去罢。”
*
而另一边,牛车到了后院便停了,卫言卿下了车,扶着萧祁嘉进了自己的院落。
枯枝掩映、一旁还有些枯黄的杂草,仅有的一间窄屋也看着年头久远,萧祁嘉简直被眼前这荒凉的景象惊呆了。
——要是卫言卿不说,她还以为这是间下人房呢。
卫言卿略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擦干净的手在脸上一抹,在脸上抹出一道白杠、手却又蹭脏了,她腼腆地笑,“府里的姐妹多,地方不够,所以……”
她话未说完,就听一声尖叫,一个端着盆的白胖脸小丫头直愣愣地看着院门口。
卫言卿看见这丫头,不由弯了弯眼,唤道:“丹朱姐姐,我回来了。”
丹朱手里的铜盆一下子摔到地上,里面的水溅了她一身,丹朱也顾不得这许多,哭嚎着扑了上来,“姑娘,你可回来啦!!!”
“我就知道你能回来!”
“……习墨那小贱蹄子,还咒你回不来了,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丹朱哭天抢地嚎着,卫言卿也跟着啜泣。
主仆两人互诉了半天衷肠,这才想起了一旁的萧祁嘉。
卫言卿低低呼了句,连忙抹了脸上的泪,哑着嗓儿冲着萧祁嘉道了声歉,又冲萧祁嘉介绍道:“这是我房里的丹朱姐姐。”
萧祁嘉行了个个福礼问好。
丹朱手足无措地躲。
这后宅里女人这么多,但谁是主谁是仆,一眼就看得出来。倒不是因为衣裳首饰,就那仪态举止,一眼就看出分别来。
老侯爷荤素不忌,府里有不少丫鬟抬成的姨娘,但就算是被人前呼后拥地伺候着这么多年,有些东西,还是一打眼就能看出分别来。
就这位姑娘,就现在脸上脏污,身上的衣裳也都破破烂烂的,但她只往那一站,就让人不敢冒犯。就丹朱看来,就是府里那位以仪态著称的四姑娘,怕是也比不上眼前这人。
这般人物,她又如何敢受了对方的礼呢?
卫言卿也不意外丹朱这表现,“这是祁嘉,祁姐姐,这次在外面,多亏了祁姐姐照顾我,以后……祁姐姐就和咱们住在一起。”
萧祁嘉当时怕那疯子追来,一路没敢报真名。但当时对着小姑娘满是真诚的眼神,也说不出假话来,最后,只半真半假地把姓抹了,报了个名字。
丹朱十分拘束地问了声好。
卫言卿又道:“怎么没见青黛姐姐?”
提起这名字,丹朱脸上的表情登转愤愤,“姑娘不在这几天,那臭丫头可反了天了,见天儿地往外跑,还说甚……姑娘你回来,可得好好收拾收拾她!”
她念叨着把两人往房里领,又不自觉地偷眼去瞥萧祁嘉。见这位祁姑娘只含笑听着,丹朱声音却不自觉小了下去。
总觉得这些话让祁姑娘听见,都有污人耳朵之嫌。
她将人领到屋里面,卫言卿先一步坐了,丹朱又拿自己的袖子抹了抹凳子面,这才拘束着道:“祁姑娘先请坐,我去烧些水来,您和我家姑娘这一路奔波的,也该好好洗洗。”
萧祁嘉看着自己脏得深一块、浅一块的衣裳,再看看那被丹朱抹得锃亮的凳子面,微微摇头,道:“我便先不坐了,也免得脏了。”
丹朱本想反驳,但又听见萧祁嘉含笑的下一句“有劳丹朱姑娘了”,她当即耳根一热,连连点头,口中道着“不劳烦不劳烦”,就晕乎乎地跑了出去。
*
水汽蒸腾、整个屋内都笼着一层白雾。
丹朱看着门上映出那朦胧的影子,莫名觉得脸热。
她将怀里的衣裳抱得紧了紧,又定了定神,这才抬手、极轻地在门上扣了一下,“祁姑娘,我、我……送衣裳来了。”
里面传来一声轻柔的应声,丹朱脸上更红了,推门进去、分毫不敢多看,把衣裳放在门边那小台子上,连忙就退出去了。
又背对着门,连拍了几下自己热得发烫的脸。
等她终于稍平静了下来,听见里面哗啦啦的水声,不由又想起另一件事来——祁姑娘,她沐浴……要不要人服侍的?
要……的吧?
“丹朱姐姐?!你怎么了?”卫言卿惊呼。
丹朱在自家姑娘惊恐的声音中抬手在鼻下一抹,一手鲜红的血。
丹朱:“……我、我没事儿。”
……
正沐浴的萧祁嘉不知道丹朱那点想法。
她泡在略有些烫的水里,整个人都舒缓了起来,这几日的疲乏连同脏污一起被洗去,连时时刻刻都在身上疼痛都舒缓了许多。
她鞠了一捧水,抬手想要从头顶倒下去。
只是堪堪抬到脖颈的高度,便是一僵。她侧头往左,一眼就看见肩膀上那还没脱落完全的痂痕,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她以后,该不会成了个残废吧?
她手腕一勾,想要把剩下的那点水泼到肩膀上,手却不停使唤地颤了颤,那点水全都洒回到木桶里了。
萧祁嘉面无表情地把整个身子往下沉了沉,低头往下看,木桶里的水被她的动作带得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但隔着水面,还是能看手腕上那狰狞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