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上路没带着顾麟,顾家族里一个婶娘帮忙在安平侯府照料着,陈氏心里早惦记儿子惦记得不行,上回不知什么原因,顾长钧把老夫人留了下来,这回周莺又有了身孕,老夫人如此在意这个嫡孙子,想必一时半会不肯走的。
这话是半是开玩笑半是提醒老夫人记着家里还有个孙子独自守着院子呢。
顾老夫人果然想不到别的上去,登时又记起周莺的肚子了,“回头叫人提醒上前院,三四个月就显怀了,现在开始就得穿宽松的衣裳,那些束腰的衣裳裙子可不能穿了。二媳妇儿,你知道莺娘口味,自己也养过孩子,知道那些是忌讳,回头嘱咐莺娘,可不能乱动乱吃东西。”
陈氏一叠声应了,领命出了来,脸色不大好看。
她想去周莺屋里坐坐了,顺便提一提自己挂念孩子的事儿。
周莺正在屋里瞧侍婢们整理柜子。
春天到了,被褥床铺衣裳都换应季的,屋里的摆设也根据帘帐的颜色换几样,窗上玉海里随意扔了几簇绣球花,周莺转过脸来,陈氏看见她容色上自己不曾拥有的纯真安宁。
自己幼时就没了娘亲,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几多心酸,不足为外人道。
周莺喊了声:“二嫂。”
把她让到屋里说话儿,隔着窗,顾长钧听见妻子低柔的声音,想缓缓再进去,免扰了谈话,可脚步根本不听使唤,门前侍婢掀了帘子,他便进去了。
窗前一片光亮,地上映着窗格的影,陈氏听见外头行礼请安,忙不自在地站起来。
她不知道,一个身居高位的男人缘何这么早就下了衙还不肯在外院停留这么快就回妻子的房里来。
余光瞥见周莺脸上淡淡的笑她陡然明白了。
他们喜欢和对方在一起,自打顾长钧进屋,眼光就没离开过周莺。
陈氏讪讪笑道:“我就不多扰了,娘那边儿还得去看看。”
顾长钧想到在窗外听到的话,默了会儿,缓声道:“过两天叫人备车,先送二嫂回京。”
陈氏讶然:“那娘呢?我自个儿回去?”
顾长钧道:“二哥这两个月也差不多该回京赴任了。二嫂这几个月在江宁,恐不紫京城的事,新任户部员外郎的人选出来了。叫顾长林。”
陈氏目瞪口呆,半晌才笑出来:“您说真的?侯爷?我们长林能回京了?哎哟可太好了,侯爷从中奔走斡旋了吧?哎哟,我不知怎么说才好,谢谢,谢谢您。”
夫妻两地分隔那么多年,终于能团聚了。
一家三口终于能在一块儿过日子了!
陈氏再三谢过,才告辞出去。
周莺仰脸看见顾长钧站在光影下,侧脸映着金色的光晕,轮廓也变得柔和起来。
这个不大看重亲情的人,如今变得越来越温暖了。
三月十六,落云大婚,周莺给的嫁妆不薄。两个月后,汪鹤龄被点为惠县知县,带着落云前去任上,临行来瞧了周莺,自此一别很多年后才有机会再见。
日子安安静静的过着,顾长钧查到了前几次陷害栽赃和刺杀他的幕后之人,剿清了那些人埋伏在江宁附近的几个据点。
转眼到了九月,周莺的肚子很大了,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
这些日子顾长钧又忙衙门的事,回来的越来越晚,就有人动了心思,先是和老夫人通了气,然后就带了个所谓娘家侄女儿来给老夫人相看。
这边聊得火热,周莺那边片刻后就知道了是什么事儿。
秋霞和如烟脸色都不好,听尹嬷嬷坐在炕上劝周莺:“侯爷这都几个月没人服侍了,老夫人不可能没想法,侯爷怕夫人您不快,自己固然不会开口,可您是为□□子的,您得想通这事儿,不过就是安个东西,替您把侯爷的心留着,再过三个月,小公子落了地,打发去庄子上也好,送去家庙也好,再不放在眼前就是。与其等老夫人引了那官家小姐进门,不如您安排您自己的人,一来老夫人和侯爷会觉着您懂事知礼,这人在自己手上也好掌握不是?”
秋霞有点儿不爱听了:“嬷嬷这意思,是要摆个人在侯爷跟夫人跟前?人家俩人恩恩爱爱的,侯爷都没说什么呢,您们怎么这么急着给侯爷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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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尹嬷嬷斥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我这是为夫人好, 夫妻之间的事哪像你们想得那么简单。更何况侯爷是什么人物?怎可能就只夫人一个伺候着?你见哪家高门大户没有庶妻?如今是找人替夫人拢住侯爷的心罢了,夫人不主动,难道等老夫人安排下来?老夫人安排的人想处置容易吗?那不是打老夫人的脸?我教夫人主动赢取婆母和丈夫欢心, 难道错了?跟老夫人逆着来, 不考虑侯爷的情况, 才是对的?”
秋霞给训得面红耳赤,一来有些话未婚的闺女不便出口, 二来也是担心对周莺不利。
尹嬷嬷沉声道:“老奴也是为夫人做打算, 夫人跟前没有长辈, 遇事没人能拿个主意, 老太君就是想到这一层, 才会叫奴婢跟着夫人,自然, 老奴也只是职责在此,才多嘴劝几句,事情还得是夫人自己决堤才好。”
尹嬷嬷说完就起身行了一礼,举目瞧着周莺, 等她拿主意。
周莺有些倦了,今儿一上午,就听尹嬷嬷不停与她晓以利害,劝她主动进献美人送给顾长钧以固宠。
她知道尹嬷嬷是好心, 在他们这些年长的人看来,夫妻关系若要牢靠从来不是靠两人之间的感情维系,女人需得深明大义, 照顾好方方面面,叫男主人没有后顾之忧,两人相敬如宾,饰演好各自的身份,尽到自己的本分,那才算是人生圆满。
周莺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小口,缓了缓道:“我明白嬷嬷的意思了,您放心,我自个儿会打算的。屋里还有一堆事儿,前儿庄子里送来的瓜果不是叫拿去给刘夫人送一半吗?”
尹嬷嬷“哦”了声:“是,叫人找合适的箱子装着呢,您不提老奴也要去瞧瞧的。”
周莺掩嘴打了个哈欠,摆摆手:“留秋霞守屋子,你们都散了吧。”
尹嬷嬷见周莺的模样气定神闲,心想莫不是已经想通了,因此也放了心,和如烟快步走了出去。
秋霞适才被气得通红的脸,这会子还有些痕迹,勉强按捺下心里的不忿,低声问道:“夫人是在炕上躺会儿,还是换了寝衣去床里?”
周莺笑道:“我不困,你把针线簸箩拿过来,我上回绣的东西还没完。”
秋霞错愕了下,接着反应过来夫人大抵是为了把尹嬷嬷支走。秋霞去拿了针线过来,又忍不住嘱咐:“夫人您仔细眼睛,别做太久了。”
周莺点头,选了根新的绣线掺入进去,一抬眼,见秋霞还站在跟前,“怎么了?”
秋霞抿了抿唇,面上浮起一丝羞意,但出于忠心,还是问了出来:“夫人您,当真要听尹嬷嬷的劝,给侯爷找……找人吗?”
周莺默了会儿,搁下针线示意秋霞坐下来:“落云走了,如今我身边最信任的就是你,虽然你不像落云,是从小跟着我的,但我在顾家多年,你负责我屋里的事,我冷眼旁观,是个心善妥当的。我的事也不瞒你,尹嬷嬷是老思想,但也是好心,适才我是推脱之词,屋里添人的事,我不会主动去说,至于别人怎么做,且先瞧情况,侯爷不是那等人,他若当真有这个心,也算我看错他了。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自己有打算。”
秋霞笑了笑:“原来如此,原我还担心您不高兴,或是给尹嬷嬷劝得没法子,您有成算再好不过,是我白担心了。”
周莺和她笑说了几句话,就听外头报,说顾长钧回来了,给顾老夫人请过去说话儿。
周莺道:“知会后厨一声,叫给侯爷备点山楂茶,近来忙,没什么胃口,再把今天刘夫人送来的蟹蒸几个给侯爷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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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夫人院里,陈氏也给支了出来,屋里静悄悄的,听不见说什么。陈氏是知道底细的,脸色不大好。
纳妾之事,若是主母多年不孕或是有什么隐疾,纳也便纳了,如今人家周莺才嫁了一年不到,就开始琢磨纳妾的事,这不是打人脸吗?
她自己是人家的妻子,在这事上自然是站在周莺那方,想及这些年过的日子,虽说背靠侯府安稳无忧,但婆母不是丈夫亲娘,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有侍从上来在廊下挂了灯,整个侯府都在微暗的暮霭中染了淡淡的黄晕,陈氏待会儿还要服侍老夫人用晚饭,不知屋里何时才能谈完。
老夫人此刻坐在炕上,顾长钧在对面的椅上垂头饮茶。
“那孙夫人近来经常进来,说是瞧我,有几回,都带了她娘家侄女儿,一开始只说来陪我解闷儿,后来我瞧出来了,是想添做你房里人。”
顾长钧握住被子的手紧了紧:“那您应了?”
“你听我说呀!”老夫人道,“那孙夫人说是侄女儿,模样性情都不错,人也知礼,往那儿一站,是个惹眼的。”
“但我瞧了,透着股小家子气,托人打量了,原是外头买的瘦马,认作是闺女,想嫁进来卖个好儿,还想着这养女将来做了侧夫人,给吹枕边风哄侯爷偏待他们家。你们官场上这些人,到底都打得什么主意?我才来住几个月,就有好几拨人上门走我的路叫说好话,一个个挣命想挤着上去做京官,京城的水哪是那么好蹚的?不用你说,这事儿我已经拒了。”
顾长钧有些意外,笑了笑道,“您做的对。”
顾老夫人少见他笑,给他赞了一句,心里也高兴,“你是个侯爷,那些人想巴结你,巴结咱们,也是常事,难道这点事我都不懂吗?自然也要擦亮眼好好分辨的。”
顾长钧道:“许不是冲我而来。江宁盛传,因皇帝为我妻子封了郡主,故而以为是瞧我脸面,便猜疑我将来还要被召回重用。您知道,周莺郡主之位得来并非因我之故。龙子凤孙,外人不识罢了。”
顾长钧站起身,行了礼:“母亲安置,儿子告退了。”
顾长钧从院子里出来,直接朝周莺房里去。沐浴出来,把人都屏退了。顾长钧抬眼见周莺在灯下做针线,走过去把她绣绷子拿开,捏住她下巴打量了一遍:“屋里太暗,不许做了。”
周莺抿抿唇,点头:“我知道了。”
顾长钧与她并膝坐在床沿,握住她手:“你没什么问我的吗?”
周莺抬头瞭他一眼:“你答应了吗?”
顾长钧怔了下:“果然知道了?你猜,我有没有答应。”
周莺笑道:“我猜没有。你这么喜欢我在意我,不会叫我没脸的。”
顾长钧瞧着她,半晌说不出话。过去她那么害怕他,如今倒敢说这种话了。
抿唇笑看着她道:“那你得长长久久的记着,不要忘了我多喜欢你多在意才好。”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顾长钧把她抱坐在腿上,手掌抚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来回摩挲着。
“……等这个落地,再不叫你受这孕育之苦了,回来就听说,今儿又犯恶心了?我找人问过,都说头三个月不舒服,你这都快七个月了,还受这苦……”
周莺张开手臂勾着他的脖子,软软地贴着他:“没事,我习惯了,没多难受,前儿张大夫来,说这胎许是个闺女。老太太盼孙儿,怕她不喜欢……”
“傻瓜。”顾长钧噙着她耳朵,低声道,“什么都好,只要落了地,都是我最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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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周莺提前发动了,半夜就疼起来,顾长钧睡在身边,立时发觉了,叫人去把前院住着早请好的稳婆和医女都请了过来。产房设在西暖阁,早布置好了要用的东西,稳婆把顾长钧推出来,叫人打了热水。
廊下夜风冰凉,顾长钧孤零零立在那儿,顾老夫人远远过来就瞥见他,叫人请他过去坐着休息,顾长钧摆手拒绝了。
约莫过了有半个多时辰,周莺疼得忍不住,嘴唇都咬破了。稳婆看见劝她:“夫人,莫要使劲忍着,您若是痛,咬着枕头,可别伤了自己。”
顾长钧在廊下听得清清楚楚的,手攥成拳,肩膀轻微抖动。
又一会儿听得连咬着牙都抑制不住的声音,从窗格清清楚楚地传出来。
周莺眼角不知是泪是汗,疼痛已经击垮了意志,她努力张大眼睛想要看清帐顶的花纹,却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
耳畔好像有无数的声音,有人在给她擦汗,有人手在她身上,有的在喊她的名字,嘈嘈杂杂,好乱。
疼,从来没有试过这种疼,好像整个人都要被从中间劈开,劈成两半。
她发颤的唇,打颤的牙齿,努力想发出声音,想喊顾长钧的名字。以往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伤了手,他也会好生心疼地抱着她,边喊人拿药来,边嗔怨她不小心,眼底都是深情。
怎么这会儿她这么无助,他却不在呢?周莺觉得好委屈,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忽然腹中一阵叫人熬不住的疼,周莺胡乱地大喊一声,身子打摆,旋即又倒回枕上,穩婆道:“不好!夫人晕了!”
外头顾长钧听的真真切切,他按住面前的窗,咬牙默了会儿。听屋里嘈嘈杂杂,不知对周莺在做什么,恰此时有个侍婢推门端着巾帕出来,顾长钧立在那儿道:“她怎样?”
出来的是如烟,瞧见顾长钧的脸色,吓了一跳,“侯爷?”
“她怎样?如今是在做什么?有没有喊我?”
顾长钧平素和底下人说话不多,每每回院子来,就和周莺两人单独在房里,如烟秋霞他们都很怵他。如烟磕磕绊绊道:“夫人……夫人晕了一会儿,医女用了针,已醒转了,秋霞姐给她喂水喝,这会儿、这会儿不清楚了,我拿东西出来……”
说得颠三倒四,但也算说清楚了。
顾长钧脸色一点儿都没见好转,抿唇摆手放她去了。
如烟如逢大赦,快步从庑廊另一头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