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细细盘算。
找到那人后,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好?
可等他终于找到那人的府邸后,那人却不见了踪影,附近的村民说看见了霞光,可能修仙去了。
修仙去了?
也对,他那样的人,该是个神仙来着 ,只要他好好的,见不见他,无所谓的,他便高兴起来。
村口的二丫悄悄拽过他,说,不是修仙去了哦。
像是被坏人抓走了。
抓他的人是个会术法的,我看见他用这么粗的绳子捆了他的手脚。
二丫,你知道去哪了么?
二丫想了想,抬手往前一指,哪儿。
他抬眼一瞧,是太阳落下的地方。
他便闷头又上了路。
他很快没钱了,便又开始起早摸黑的做活儿,后来他认真想了想,若是被会术法的抓走了,他就算找到,也没办法救他啊,也得修炼,可是到哪里去找师父呢?
他从小泥里长大的,不识字,便一个一个的问,经过的城池,只要有摊贩商铺,他都进去问,然后买很多关于修真的小册子,看不懂,就慢慢看,跟着瞎比划,可从来没有用。
即便这样,他也从未气馁,依然一边干活儿挣钱,一边朝太阳落下的地方前进。
后来有一天,在一个陌生的城镇里,他遇到了天大的机缘,有仙师收徒,他想也不想的,第一个报名,
仙师问,有父母么?
没有。
仙师说很好,又问,身体好么?
他“哗啦”一下脱的干净,说,仙师你摸摸,结实着呢。
仙师更满意,问,什么苦都能吃么?
他大声说,都能吃。
仙师问,肯听话么?
他道,仙师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仙师一眼就相中他,在一群孩子中挑选了他,将他带回自己的洞府。
自那以后,天天泡药浴,锻炼身体,吃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材,就是不用修炼。
他也觉得奇怪,但是他更听话,直到有一天仙师将他全身都绑住,搁在一个奇奇怪怪的阵法中,又拿刀给他放血的时候,他才慌了神。
他立刻假装昏死,在仙师查看的时候一下子将他撞开,疯狂的跑出了洞穴。
不知仙师是身体差还是不能出洞府,总之他逃了出来,保住了性命。
他又开始从前那种生活,赚钱、卖命,买书。
他认的字越来越多,渐渐能看懂书的内容,什么《四分五裂》《分魂禁术》《大宗门弟子都不得而知的秘密禁术》《血咒术》,他不管不顾,拿到什么练什么。
他这人就是胆子大,特别虎。
因为他知道,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有宗门要,不可能找到师父,若是循规蹈矩,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进境,只能胡乱试探,也许能有突破。
因此,修仙一途对他而言,丝毫没有快乐。
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穷。
但是,他还没有找到那人,得练啊。
他就这样一边打听一边寻找,一边赚钱一边修炼,渐渐长大了。
这一生之中,他肝肠寸断过,七窍流血过,被人压在泥里踩在脸上过。
可他从来都擦擦脸上的血,将小包袱甩上肩头,笑嘻嘻的继续走。
他还没有走到落日的尽头。
他不会放弃。
他每到一个城池,总会坐在最高的城楼上俯瞰大地。
他常常想,若是再次遇到他,第一句要同他说什么。
可他走过那么多城池,想过那么多句话,却没有一句觉得好。
后来,他终于打听到他的消息,那是一个叫张三的喝醉时说的。
他说,江呈安这个人,真厉害啊。
他欣喜若狂,想方设法接近张三,张三这个人性格很恶劣,喜欢羞辱欺负别人。
这对他而言,再简单不过。
他这一路上,最先丢弃的东西,就是尊严。
只有挣到钱,才能去找他。
只有活下去,才能救他。
这点屈辱算什么?不痛不痒。
后来,他终于搭上了张三的船。
坐上船的那时候,他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心想,如果见到他,第一句要说什么啊?
·
阵法飞舟在此刻炼化完毕,狐不归收起自己的飞舟,向阵法飞舟输入灵力,阵法陡然发出一丝光亮,飞舟四周的空气便开始产生细小的波动。
狐不归叫江呈安同她一起坐上阵法飞舟。
狐不归道:“总之,他不可能无缘无故费这么大力气救你,肯定跟你有渊源。”
“但这渊源也不可能小,他现在就在寒水城,等你见到他,自然就知道了。”
江呈安点点头,他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人。
那时候他病重,胞弟弃他不顾,原先救助过的人,起先心怀愧疚,给他送过几次热粥,便再也不曾来过。
家宅荒芜,空庭冷灶。
也不是一点儿都不难受的。
在空沙城被困这些年,他偶尔也会想,这世上,还会有人记挂着他,从口舌之中念出他的名字么?
狐不归仰脸看着天空。
月亮很圆,天空很安静,可她却总有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就像是此刻不走,便再也无法离开一般。
她眼眸一眯,毫不迟疑的催动飞舟,往边界处遁去,天空中忽而划过一道闪电,紧跟着响起闷雷,手边突兀的浮现出一道空间裂缝。
猛烈的罡风骤然刮来,她一个不甚,手中捏着的册子便脱手而飞。
那些积攒了多年的剪贴和乱七八糟的心得,被罡风一下子切成好几片。
纸张纷纷扬扬的洒满天际。
江呈安望着漫天飞舞的纸片,有些发愣。
忽而一片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低眸一瞧,记起了那一年的事儿。
那年饥荒,民不聊生,他于心不忍,连夜赶到偏远的郊县,带来了米面,向全村人分发,后来人人相传,来的人越来越多。
他便想起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那孩子衣衫褴褛,面容枯瘦,立在寒冬苍蓝色的雾气中,捧着一碗稀薄见底的水粥,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像是在努力记住他的样子。
后来往事书中关于江映南的部分,有这样一段记载。
仙历四年冬,时逢饥荒,饿殍遍地,时年六岁的江映南流浪至郊县,遇江呈安施粥,于万万人之中分得一口薄粥。
铭记于心,一生不忘。
·
江映南渐渐丧失意识,他模模糊糊的想起很多事儿,又忘了很多事儿。
这一生,好像没什么值得回忆。
放弃了那么多,也不快乐,永远在赶路,永远在痛苦。
可是忽然想起那碗粥,又觉得一切都值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想不出要同江呈安说什么了。
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自己啊。
那些一路走来的艰辛,一路走来的痛苦,又怎样同他说?
他的名字,他这一生都挂在嘴上,逢人就问,几乎每天都提无数遍,好像他真的生活在自己身边一样。
可实际上,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甚至,只有一面之缘。
所以,他才想不出啊。
黑沙再度分化出长鞭,缠上了他的喉咙。
他渐渐无法呼吸,脸颊也变得青紫。
其实,他小的时候也曾幻想过,仗剑纵马,逍遥天下的,他混账的时候也拿过小竹竿扮演行侠仗义的剑客。
其实,他也想逍遥自在的乘上飞舟,在这世间遨游。
可是,活着本来就很难了。
他要的太多,终究是不被允许吧。
就偶尔,也会觉得遗憾,想要痛哭一场。
眼泪不知不觉就涌了出来,渐渐便无法抑制。
他其实也不想死,他还想见见那个人,他还想同他说句话。
有没有人,能救救他啊?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思绪也完全停滞,就在他即将丧失意识的一刻,他听见了一声女孩震彻天地的喊声。
“不问,斩!”
随后便听到了轰然的爆、炸声,震耳欲聋。
洞穴地动山摇的震颤起来,连带着他一并甩来甩去,但困缚他的力道却小了很多,他强撑着头晕目眩,使出最后的力气开始挣扎。
黑沙却在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力道,他挣扎不过,又开始呼吸困难,这时候,爆、炸声接连传来,黑沙带着他“砰”的一声撞在石壁上,他摔的七荤八素,但黑沙也好不到哪去。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掰开了类似触须状的黑沙,踉跄着想往洞口跑,可脚刚踩到黄沙之上,却再也无法拔出,而是飞快的往下沉去。
糟了,是流沙。
他本就被黑沙吸光灵力,虚弱不堪,又身陷流沙之中,刚刚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挂在脸上,又陷入了巨大的生死危机之中。
身边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物体,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往下沉去,头顶再度传来巨大的撞击,他仰脸看向头顶,那里正不断的跌落砂石碎片。
就在黄沙即将淹没他肩膀的时候,头顶那里终于被人破开了。
他一仰头,便看见了一张女孩的脸。
她头顶是明亮的月光,眼睛有些红,看上去湿漉漉的。
女孩望见他的一瞬,松了一口气,毫不犹豫的跳下来,踩在自己的剑光之上,一把拽住他的肩膀,将他从流沙之中拔、出来,随后带着他跳出洞窟。
他的泪水还没干,一时错愕不已,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恶狠狠的道:“喂,你回来干什么,再不走就……”
女孩摊开手,指指已经天崩地裂的城池,道:“走不了了。”
他恼了道:“你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了么,我……”
狐不归不耐烦的道:“那麻烦你下次撒谎逻辑通顺一些,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我这几天认识了一个好兄弟,这家伙有一只飞舟,我同他先出去,我会在寒水城等你?”
“你才来几天?你不是跟我一天来的么?你认识了一个好兄弟?你不是说只有张三这种领事才有么?你那个什么朋友会有?”
“就算你那个朋友有,你干嘛不直接用你朋友的 ,还跑去招惹张三做什么?”
“嫌我们暴露的不够快么?”
江映南被她问住了,一句话接不上来。
狐不归挑起眉,上前揪住他的衣领 ,恼怒的问:“我同意了么,你就跑去送死?”
“你问过我么,就知道我保护不了你?”
“瞧不起谁?”
江映南惊讶道:“你能在空沙兽里保护我?”
狐不归:“不能。”
江映南:“……”
狐不归道:“我是叫你最起码先问,谁准你擅自做主?”
江映南低声道:“没必要的,你直接走了就好。”
狐不归瞪他一眼,道:“我从不抛弃朋友。”
江映南一愣,忽然说不出话来,他抿着唇,快速低下脑袋,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江呈安一直默默的站在旁边,认真看江映南的脸,黑色的眼睛里满是汹涌的情绪。
江映南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便撞上了他的视线。
他微微一怔,想起了那个饥寒交迫的冬日清晨。
“江老爷施粥了,江老爷施粥了。”
施粥?
他想也不想的,拔腿就跑,推开人群,奋力挤到前头,伸手就去讨。
竟然真的有一只碗递到了他的掌心。
他迟疑片刻,飞快的将那口粥喝进口中 。
腹中便升起细微的暖意。
他捧着瓷碗,尚有余温。
他仰脸去看那个站在雾气中的人。
那么远,又那么近,温和又慈悲。
如果能活下去,就保护他一辈子。
那人终于站在他的面前。
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要怎么说?
要怎么解释?
要怎么告诉他,这漫长的追寻?
还是说,要先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他绞尽脑汁的想着自己曾演练过的句子,却发现没有一句合适宜。
他呆愣愣的站着,眼角还泛着泪花。
江呈安红着眼冲他微笑。
“江映南,我记得你。”
“我都知道。”
江映南愣了愣,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狐不归偷偷抹了抹眼泪,扭头观察四周。
空沙城已经完全同四周的空间割裂,飞船无法穿过,他们三个只能被困在这里。
听江映南所言,这个玩意儿叫空沙兽,这么大只,又能化身为城,让她不由自主的想到白月仙府里的白月客栈,那也是一只妖兽所化。
大概同宗同源。
基本可以确定,是造出白月仙府的人培育出来的。
那些人在白月仙府损毁之后,并未放弃,还在不断的寻找神魂之力强横的人,小玉和江呈安都是目标,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呢?
狐不归想不明白,干脆先放在一边,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个地方。
就在这个当口,脚下忽然震颤起来,身边的建筑一一崩塌,地面开始起伏不定。
狐不归急忙唤出飞舟,两个人也飞快的跟上来,狐不归立刻催动飞舟,在崩碎的空沙城中穿梭。
一枚巨大的铜钟从天空迅疾的砸下,还好狐不归灵活避开,另一边又有巨大石柱横扫而过。
狐不归的飞舟像一只渺小的云雀,在崩坏的世界里脆弱的飞行。
附近的空气中也渐渐出现裂痕,一个措手不及便会被吸入裂缝之中。
空沙城仍处在割裂空间的状态中,还没有向深渊坠落。
狐不归架势着飞舟,小心翼翼的寻找机会。
江映南问:“你这么认真的观察,在看什么?”